浮生若梦

　　【事如春梦了无痕】
　　芸其人：但见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
　　幼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
　　这是沈复眼里的徐芸，两人自小是青梅竹马，及至成家，中间也并没有什么波折。我以为封建社会的毛病——夫妻成亲之时多是没有感情，媒妁之言罢了。但三白与徐芸很是难得，相知本已很难，若能以夫妻之名相守，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林语堂先生赞徐芸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很赞同。我也是喜欢徐芸这样的女子的，真性情，一股子孩子气的天真纯粹，她并不是完全不通晓人世，却仍能保持着清澈的心性。我想，这才是她最迷人的地方。
　　三白对古文的看法：《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浑，柳州取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体，陆贽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
　　芸议诗：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激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
　　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
　　大约盛夏，携侣于苏州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两人饮酒赏花，谈论些古诗文。看古人夫妻，很难有这般闲逸，大概是男尊女卑的思想作怪，男子在家中总是高高在上，女人们便都是些“头发长见识短”的。但沈三白不同，他对于徐芸，不一定谈得上敬重（时代的关系，估摸着那时男子的思想再先进，也不会想到什么男女应当是平等的吧，笑），但谈笑之间不拘谨，他所知道的，都是愿意同她说的。这里面是很浓的小家庭的温馨气息。花前月下的风雅到了他们这儿便没有疏离感了。沈很会开玩笑，见徐芸说“爱李心深”，便调侃她是“李青莲知己”，芸亦不甘示弱，说自己还有个启蒙老师乐天先生（白居易），因她幼时初诵为《琵琶行》。三白便笑，芸娘还真是和“白”有缘。为什么呢？你看，知己为李白，启蒙老师为白乐天，而夫家字三白。很有趣的对白。两个人谈笑之间总给人很般配的感觉所谓举案齐眉，也不过如此吧。(想起，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笑。)
　　然而这样一对夫妻终不能白头偕老，很心酸。书中他们的后来，经历的人世的种种苦难，都只是轻描淡写，更多的，是旧时相处的欢乐。所谓浮生一梦，大约便是指这些吧。当真是，事如春梦了无痕。

　　【他生未卜此生休】
　　芸议花：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需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
　　这里讲的格外有趣，芸喜鬓边别一朵小小的茉莉，沈于是议花，芸不以为之，便说了上面这一段评议。沈于是接她话头，那你为什么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打趣道：“我笑君子爱小人耳。”聪慧机敏之态甚至是带一点小小的狡黠，仅凭一句，跃然纸上。是啊，那你沈三白自居君子，何故独爱我这小人？

　　芸谈愿：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饭菜，可乐终生，不必作远游记也。
　　毫不起眼毫不出色的愿景，但是那么美，叫人想叹息。孔子颜渊有孔颜之乐名传千古，而徐芸，她的愿望很小很小，没有这书或许谁也不会知道，你若静静端坐听她说起这种种，她大约还是孩子般满面期待与快乐。这么简单的愿望，我却觉得比什么都好，这是一种平凡人的快乐，人在红尘里苦苦抗争，便忘了珍惜手头的那么一点快乐，徐芸——她是不同的吧，那样纯粹的心性。简单到极致往往也意味着困难到极致，我想这也是人性里最大的矛盾。徐芸很早便客死扬州，此后沈便是颠沛流离，那时，所有往昔的欢乐便也灰飞烟灭不复存在。只有，当她在你身边，小鸟雀般叽叽喳喳，才会觉察不到嘴角流泻的一丝笑意。
　　录沈三白与芸一段对话：
　　沈：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
　　芸：此何难，俟妾鬃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
　　沈：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
　　芸：今世不能，期以来世。
　　沈：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
　　芸：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
　　想起曾读到莫扎特与他妻子在婚礼上嚎啕大哭，当天才的音乐家拉着他可爱的小新娘时，满心欢乐，那时必然只有汹涌的眼泪才能代替笨拙的言辞，那情景，想来总觉动人之极。如三白与芸，能笑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轻易吐露的情意，只在彼此眉眼之间。良田数亩以植瓜果蔬菜，诗酒书画有一人相伴。一生会有多长，谁也不知道。但，足够了。于他们，这便足够了，所谓的誓约，不过是，邀你来世，好让我用最短时间在尘世里再次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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