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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一过
二零一四年,九月下旬,张尘作十七岁。
那天,他误染了风寒,只好待家歇着,也就没去学校了。
卧室外,花工们叽叽喳喳。
“神乎其技的一手救球,扑了又扑还能追出去好几米,太经典了!”
“挡球太稳了!那声儿听得我攥着遥控器直拍手!”
“她可是背对着球台,反手从肩后挡的!”
张尘作翻了一个身,阿姨锁上了窗,轻声:“吵到了?”
张尘作:“唔。”
阿姨笑,“京球体育馆明晚还有一场比赛呢,要看吗?”
“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看她的比赛吗?”
张尘作拉上被子,满头卷发埋进被子里。
*
第二晚,京球体育馆,第一场:乒乓球表演赛,前排雅座,张尘作压低鸭舌帽。
散场,往外走,张尘作撞见刚下场的那人站在馆廊下,充着立领冲锋衣,眉目看着比赛场上亲和多了,估摸着还不足二十。
“年少有为”、“年少成名”、“小小年纪就这么厉害啊”,都是贴在她身上的标签。大家都爱她,都说她天赋异禀又勤勉,风头正盛却不倨傲。
张尘作抬了一下帽檐,又飞快压了下来,磨磨蹭蹭地凑了过去,小小声问:“您,您好,您能给我签一个名吗?”
她微微一笑,尽是和善亲和,说:“好啊,你带了笔吗?”
张尘作翻遍口袋,没有。
最后,她只好挠挠头,“抱歉啊,没笔怎么签呢。”
很快,她就转身,同等她的教练一道坐车从内场离开了。
张尘作盯着她愈来愈远的身影,鼻子一酸,坐回车上就拿矿泉水瓶接眼泪了。
后来这件事情就成了他心里的一个坎,自那之后,他总在口袋里塞支短小的钢笔,再也不想因为这事儿手忙脚乱。
张尘作是一个心思很敏感的男孩,他会将很多碎事儿攒在心腔里,翻来覆去,也不喜欢跟人讲,经常对着张宅院子里的老槐树念叨,可是还没念叨几句,就生怕老槐树听着了、记着了,总盼着让听着就给忘了。
张尘作就从院子里走出来,留下些脚印,走一圈,还没走出汗,就躺在院里的竹椅上,让风吹得晃了晃,没声悄。
也没让人记着了。她的事,和别的事缠在一起,早早就刻在他的心里了。
待到刚满二十岁那年,张尘作又对画画感兴趣了,那会儿他画了老多了,厚厚的稿纸累成好几摞了,堆在床底下。
那一段学徒期,就靠着这么瞎琢磨乱画画,才能慢慢学会怎么把笔触连起来。
那些画稿从来没印出一篇过,等到他再长了几岁,能耐够了,才真正画顺了。
张尘作十来岁的时候画东西总是很慢,临摹还行,但原创对他来说真的太难了。
近年来,总算是有了一点分寸,可总也快不了。
对张尘作说,一天趴在画室八小时算“干活”,若能画出一页定稿,这一天也算值了;两页定稿是喜事;三页定稿简直就是撞大运了,一整年里能有个四五回就算是相当不错了。
每画完一页,就特别踏实,也正因为这么慢,才敢一遍又一遍磨下狼毫,落下笔触。
一撇一捺常常要翻来覆去改上上百遍,非要等着看上去有那个腔调,才肯罢手。
张尘作总爱在大清早开新稿,头天的活儿必定收在一段末尾,从来不在半截停下来。
于张尘作而言,每一次落笔都是画稿的骨节,哪怕画的眼前的稿件,也会把所有的笔画都过一遍。
每次停笔之前,都要回头重新看一遍,他管这叫“拾掇”,就像是扫院子一样,非得把砖缝里的碎叶都给收拢干净才算歇着。
有时候过了俩月才发现某处落笔还是别扭,那也得回头改,没辙,必须要顺溜。
其实白天画稿的时候,他总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子里遛。
后来发现,动着反倒更容易冒出想法、灵感,身上像揣着,走的时候,脚步是连着的。
坐着的时候,也会有新的东西要撞进来。
就比如汪曾祺老先生谢散文的时候,曾经说过:“走路是最好的休息。”
还聊起写《受戒》的时候,总爱在胡同里晃,说:“脚底下有劲儿,笔下才敢松快。”
这话实在,张尘作自己也总趿着拖鞋在画室里遛,就为了找画稿的节奏,找画稿的“步点儿。”
最实在的,别贪多,先盯着眼前的,比如窗台上的花盆,哪怕是刚刚冒芽的草。仿佛在这个小小的地界儿里,都能撞见这些影子,是在除他之外的日子里留下的。
他总不全懂这些影子,可他这辈子都每件事都和别的事情勾着,这些勾连又把他和周遭连在一块儿,那个在心底里铺展开来的、没边儿的日子。
张尘作十来岁的时候总想着要“画些漂亮的”,后来越来越大了,才明白不是这么一回事。
画东西的本质是直面要跟其对峙,跟其较劲。跟一撇一捺、画件死磕,真画出一点像样的,自然会有味道,但是那些味道没法算,也争不来。能争来的,都是扎进画墨里,扎得越深越好。
哪怕想画些逗乐的,偏偏画不来笑,也得往下扎,扎进去才算成。
他老是想,画画的奇趣或许就在这儿了。
张尘作这辈子过得挺怪的,每天待在画室里,往画稿上填画触。
其实好多事都比这热闹,也比这更加“有用”,可是他偏偏选择了这个。
这活跟其他的活都不一样,他得一直尽着全力,不能偷懒,得全身心都扑进去。没有多少营生要这样,有的能偷懒、有的偶尔松松劲儿,可是画画、写东西、拉琴的都不行,不拼尽全力,根本做不来。
所以,张尘作每天都要起来“干活”。
揉皱的画稿扔进纸篓里,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他没有什么可显摆的,可是至少能说:“我把能给的都给了,拼了十足的劲儿。”
这就够让人踏实的了。
要干难事,本就该这样。
张尘作的画室就是他的天地。
他在画室里一步一步走,每走一步,心里就蹦出一个灵感,仿佛就是要迈过去一段空当,都是脚底下要填的距离。
这都是一场瞎逛,哪怕是最后还待在原地,也是真正地“走”过了。
就像是去过好多胡同,穿过田埂,站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看每个念头被风吹散。
他自己的画件里写过:“每一笔都只落在肯记它的人心里。”
他相信这段话。
好多人都是这么过的,要是没留意,这样过了也就过了;可若是要留意了,就会发现身边藏着好多有意思的,那得睁着眼睛才行。
睁着眼睛,那就是写东西的活儿。
有些人对笔触不敏感,比如总盯着俗事,他们画画都像是没再“品”一样,没有动心去接。
他们或许也爱画画,可没画到书的底;书里有腔调、有味道,有节奏。
对这些敏感的人,自然能品出那味道藏着的意思,自会接住。
这些意思很难讲得清楚,可又重要得很。
张尘作越想说明,越发现说不完,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带着自己的日子、过去的见识、经过的事儿和想头,画出来的自然就和别人不同。
张尘作画的画总留着空,留着缝,就是想让人“喘口气”。
有些画家太爱铺陈碎事了,比如画一个院子,非得把每盆花、每把椅子都描一边。
可是该看到人早就看乏了,还哪顾得上要紧的?
哪怕是画得再细致,也没用,所以张尘作总学着“留”,留到刚好够味就行了。
他常常试着删,删得越多越高兴。
有时候,画卡壳了,也没纠结绕弯了,回头画笔直爽的,快画,赶紧往下带,得让该看的人跟着走,每一笔都很要紧,一点一滴都很要紧,得让他们一直提着神。
又是八年一过,张尘作28岁了,这年秋天,他去苏州参加艺术研讨会,有位画家朋友,关系比较熟。
朋友住的公寓离他不远。
一天傍晚,朋友突然来敲他的门,“走,去会场吧,有位重量级来宾想看你的新画作。”
张尘作去了才知道,就是当年那位乒乓球选手。
她就坐在会场中庭主位上,微微侧身,似乎是在听人讲他的故事。
“啊,”她说:“原来都这么多年啦?”
然后,她从旁边拿起一块球拍,签上名,托朋友转交给了张尘作。
十一年过去了,张尘作其实早就没那么在意当年有没有拿到那次的签名了,但是今天今时今刻,有些事等了很久才等来了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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