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留人

　　·
　　“言言，起床了。”
　　一个轻柔的女声，仿佛被静滞的空气压扁了，忽远忽近地传进池南的耳朵，“今天可是开学典礼，不能赖床的。”

　　开学典礼？
　　池南的意识回拢一些——我都辍学两年多了，开什么学？
　　或许是身体各个部分还未苏醒，又或许是被梦魇着了，池南僵硬地维持着一个端端正正的姿势躺在床上，双手交握放在小腹。别说睁眼翻身，他想轻轻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

　　与意识一同回归身体的，还有关于昨晚的记忆。
　　池南能够感知到，他身下是柔软的床铺，而不是冰冷的地板。
　　昨晚我是怎么了？真的只是喝醉了？
　　谁把我放到床上的？还摆成了季言惯常的睡姿——

　　“言言，起床了。今天可是开学典礼，不能赖床的。”
　　那个女声更加清晰了些，像是贴着池南耳边响起。只不过仔细对比就会发现，尽管她在不停地重复同一句话，语气中的温度却在一点点降低。

　　言言？开学典礼？
　　这词儿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对于昨天刚刚结束拍摄的那部分剧本，池南不敢说倒背如流，但绝对做到了别人念出上一句，他能不假思索接上下一句的水平。
　　因此没等他的脑子思索出个所以然来，嘴巴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
　　“知道了，妈。”

　　仿佛是对上了“芝麻开门”般的咒语，“妈”的尾音还未消散，池南身体的感官率先活了过来。
　　身体各处紧绷着，那是长久维持同一姿势导致的酸涩感。尽管已经睁开了眼，眼皮却仍在不受控制地沉沉下坠。头仿佛被人用小钉锤敲了一夜，神经一跳一跳的得刺痛着。

　　看起来是昨晚的某瓶酒有着极强的后劲儿，导致池南进门后就醉倒了。
　　眼下宿醉的症状能够很好地解释这一切——如果不是天花板上那几根由银管组成的简约工业风的灯正在不断刺激着池南的视觉神经的话。

　　·
　　季家的所有戏份是集中在最后三天拍摄的，所有池南对于季言房间里的构造与摆设都记得非常清楚。
　　尤其是这盏灯。
　　因为在他躺在床上等戏的时候，偶然发现吊灯中间有一个微型的人型摆件。这样一来，那几根交错的银管就仿佛形成了一个牢笼，将那人型困在了中间。

　　为了能够从方方面面窥探季言的性格，池南还特意向刘申咨询过，季言房间中的这盏造型怪异的吊灯是否有什么特殊寓意。
　　得到的回答是：一些特殊道具司陌北会提前与道具组沟通定制，这盏灯就是其中一件。
　　至于其寓意——司陌北的一大风格就是，不到拿到新剧本的那一刻，连导演都不知道他下一秒会写出什么剧情来。

　　现在，这盏灯正挂在他眼前的天花板上，而他刚刚还极其流畅地接下了一句剧中台词。
　　池南偏了下头，一位素颜温婉的中年妇女正站在他的床边，微笑着望着他。
　　女人保养精致，头上绾着松松垮垮的发髻，却并不显凌乱。她身上穿着的也是很普通的棉质睡衣，腰间还系着一条素色围裙。然而这一切的平凡普通却都掩盖不住她身上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淡淡的华贵气质。

　　在看清眼前人面庞的那一刻，池南脑海中不断反复跳跃切换的场景忽然重叠，定格。
　　心理上的自我保护机制再次为这不正常的景象设定了最合理的解释。

　　池南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操着刚睡醒的鼻腔，问道：“不好意思胡老师，我昨晚喝得有些多，好像真的睡着了。咱们是在重拍这场戏吗？”
　　被叫做胡老师的女人惊讶地望着他，语气里是没有参杂任何其他情绪的困惑与迷茫，“言言，你在叫谁呢？我是妈妈呀？”

　　恶作剧。
　　没错，一定是恶作剧。

　　池南环视着整个房间，所有的摆设装饰都几乎与片场一致，只是原本架在房间各处的摄像机全部都消失了。他为了印证自己关于这是场恶作剧想法的正确性，只能努力在隐蔽的角落搜寻着隐藏镜头。
　　没等找到什么结果，身边盯着胡洁胡老师面容的女人忽然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语气无比温柔。
　　“好啦，学会和妈妈开玩笑了是不是？”
　　她顿了顿，又毫无违和感地衔接上了一句池南无比熟悉的台词，“赶快去洗漱吧，妈妈今天做了你最喜欢吃的奶油芝士呢。”

　　·
　　当所有合理的解释都被一一推翻，最后唯一剩下最不合理的那种情况，就是最真实的。

　　池南呆愣着坐在床上，望着胡洁——或者说季母离开的背影。
　　冬日暖阳的低矮光线透过窗户铺洒在床上，一如他们前天拍摄这一镜头时那样。
　　熟睡一晚流动在身体里的温热慢慢消散，池南感觉自己的每一滴血液都正在变得冰冷。他极力想控制住自己的思维，可他们却无可挽回地想着一个异常可怕的方向走去。

　　不行，不能自己吓自己。
　　因为家庭的缘故，池南小时候经常一个人被丢在家中过夜。慢慢胆子也变得大了不少，尤其是对于一些非自然力量的事件，他一向是不信的。
　　所以他快速翻身下床，穿上拖鞋就向门边跑去。

　　在即将握上门把手时，池南的心中仍旧残存着一丝幻想。
　　或许他一打开门就会发现导演和工作人员都正聚在门外，冲他笑着大喊“Surprise”；或许现在门外正堆满了摄像机，准备拍下他惊慌失措的模样，不久后这一段就会出现在花絮里；又或许……

　　第三幅画面还没来得及出现在脑海中，池南的右手已经伸了门把手。
　　指间传来金属把手冰凉触感的同时，他的手腕处也被一片冰凉所包裹。

　　那是一双白皙纤长的手，一双池南很熟悉的手。
　　无名指末端掌指连接的关节处有一处细微的疤痕，池南接受采访时说那是小时候调皮摔倒磨破的。但实际上，那里原本是一块纹身，被他用非正常的方法洗掉了。

　　同样的疤痕，同样的位置。
　　被握着的手上有，握着的手上也有。

　　池南顺着那双手，沿着与其相连的细长手臂，缓缓抬头向上看去。
　　尽管心底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告诉他那个人是谁，可是池南选择无视，他要自己用眼睛去验证。
　　验证身边的人是谁，验证今早短短十几分钟他所经历的到底是否真实，验证他那抑制不住的可怕念头是否成真。

　　·
　　眼前的人身型挺拔却有些瘦削，头发因为从小营养不良而始终呈现一种浅咖色。
　　原本轮廓柔和的双眼此刻正紧紧盯着他，散发着清冷又危险的光，像黑夜里锁定目标的野兽。

　　池南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自己的眼睛也可以变得像司陌北一样有压迫感。
　　他望着这张自己二十年来在镜子中看到过无数次的脸，心底的声音得到验证，却仍旧在垂死挣扎。

　　因此他问道：“你是谁？”
　　那双属于自己的薄薄猫唇上下开阖，回问：“你是谁？”
　　那是池南的声音，却又不太像。因为他根本发不出那么清冷甚至有些刺骨的声音。
　　他在扮演季言的时候，故意发出的高冷声音被白卉宁嘲笑，说像Siri一样。

　　池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方的问题，就像他在问出“你是谁”这个问题后也不敢想象对方的答案一样。
　　男生身型单薄，手上的力气却不小。他控制住池南想要挣脱的手，眯了眯眼睛，仿佛相比于自己正在经历的奇幻事件，他对眼前的人更感兴趣一些。

　　“好，那我先说。”他顿了顿，清冷的声音再次在房间里回响。
　　“我叫季言。”

　　就像上学时看成绩一样，即使已经预测到自己会考倒数第一，真正看见排名的那一刻，失落的感觉并不会因为降低预期而有所缓解。
　　池南现在所面临的情况，却比考倒数第一要严重数万倍。
　　在听见这个近期频繁出现在自己生活中的名字时，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原本就不怎么灵活的大脑彻底死机。

　　季言见他仍旧呆站着不回话，眉间的距离蹙近一些，握着池南的手也更加用力。语气中的温度降至冰点，一字一句地说：“回答我的问题。”
　　“哎哟！”手腕传来的剧痛扯回了池南的意识，他痛呼一声，喊道：“疼！疼……你先放开我。我，我说……”

　　·
　　季言这次倒没再强硬，而是从善如流地放开了池南。
　　屋外传来季母呼唤他下楼吃饭的声音，看来留给两人交流的时间不多了。

　　池南揉了揉刚刚几乎要被折断的手腕，暗道自己平常没有那么大力气呀。
　　不过眼下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季言仍站在一旁，等着他的答案。

　　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池南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
　　如果眼前的人真的是季言，那自己是否要向他表明真实情况？他知道自己只是一个电视剧人物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可是他转念又想道：以季言高智商的设定来看，哪怕短时间内编出一个谎言掩盖这是个虚拟世界的真相，只怕也会立刻被拆穿。而说实话的话，如果季言能够接受现状，或许能够帮助自己回到现实也说不定。

　　打定主意后，池南终于开口：“我叫池南。”
　　季言没有说话，池南便自顾自说了下去，“是一名演员。最近正在拍摄一部电视剧，饰演男主角——”

　　池南看了看那张平静的，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或者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述才能在不伤害季言的前提下使他得知真相。
　　然而池南还是低估了季言的智商，他见池南沉默，竟然自己补全了他要说的话。
　　“季言？”

　　池南一口气吸上来，差点忘了吐，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季言惊人的智商设定在这时候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他条分缕析地分析着：“从遗传学来讲，即使是同卵双胞胎也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脸，但是你的五官比例与我完全一致。”
　　季言又举起自己的右手，“甚至连这个疤痕都一样，这说明我们是同一个人。或者说，我们使用的是同一副身体。”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