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夜行抄

　　这一掌出去，左宁自己先愣了。
　　她自问不是冲动的人，该压抑的时候从不豪放，尤其在性命攸关的时候，万万是不可能得罪掐着她小命的人的，怎么会只不过被人家抓着不放就如此浮躁？
　　这样扪心自问了一番，仿若有面镜子在她心底浮现，将她的理智照了出来，她脸上走过五六种颜色，小心翼翼地噤了声。
　　魔军统帅面色不变，丝毫不以为意，笑道：“好。”便松手放开她，又上下看了她数遍，说了两个字“有趣”，转过头看岸上的对决，再不发话。
　　金涛将军被穷奇一爪子按进沙土中，不多久就从沙中漫出一寸红色，周边意欲助阵的士兵被他大掌挥去，便是一地的死伤，左宁看得触目惊心，不想再次魔化的穷奇竟然凶狠至斯。
　　有个士兵见此情状目眦欲裂地吼道：“为将军报仇！”
　　周围的尚存活的士兵纷纷举刀响应，一道褐红光芒顿时遮住了左宁的眼，等她再睁开，发现海岸上的士兵已经全数变幻回狐狸的形状，排了长长一列，当前一只四尾掌中一团光球，散发着摄人气势。
　　左宁讶道：“这是……”
　　“垂死挣扎。”魔军统帅嘴角斜吊，眼神从穷奇身上转而向更高处，“呣，早听闻饕餮郎君与青丘黎明君乃是好友，一直不曾得见，今天真是有幸。”
　　银鱼不知何时来到，此刻在祥云之上凭风而立，衣服早已干透，一身玄黑长袍随风鼓动，衣袖被吹得猎猎作响。暗红色长发映着他同样是暗红色的眼，嘴角紧抿，说不出的抑郁和内敛。
　　他的肩膀上伏着重伤初愈的木木大人，一眼就瞥见被扣为人质的左宁，虚弱地朝她笑笑，左耳上的红色宝石反射了月光，显出如火般浓烈的颜色。
　　“辟火珠，幻暝界的人。”魔军统帅微微垂了眼睑，因为兴奋而涨红了脸，在他病态苍白的皮肤上添了一抹异样的红晕。
　　辟火珠？左宁暗道，原来如此，当初在玄因观木木大人能避火而行全是因为身佩此物。她忽然有些高兴，幸好这只剑眉的猫平时喜欢收集宝贝，估计这些宝贝救了它不止一次了，她是不是最好也养成藏宝的好习惯？

　　“左宁……”银鱼的声音顺着风送过来，又被遥遥地打散。
　　“你认识他们？真是不简单，我更想要你了。”魔军统帅伸过手捏住她垂在衣袖下颤抖的手臂，四目相对道，“我改主意了，玄天九尾早晚是我的，所以不必吃你元神，我更想看看你要是被种了魔，会怎样？对他们大开杀戒么？杀人的感觉很好的。”
　　就像是在谈论今天晚上的太阳很好一样天方夜谭般的语气，使得左宁心中的恶气又冒了出来，恨不能把眼前谈笑晏晏的魔军统帅撕成两半。
　　这种感觉来得突兀，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倒像是她恶的一部分在疯狂膨胀，唆使她做出一些她本来不可能会去做的事。
　　“要种魔，很简单。你会喜欢的，以后你还可以助我一臂之力，我自不会亏待你——”魔军统帅用手指在她腕上一掐，立即破开一道小口，他又咬碎自己的手指，将两端并到一起，“拥有穿越时空之力和无上窥探法的来自千年之后的你。”
　　左宁不知从哪里借来一股大力，猛地挣开他的束缚，双目圆瞪，她慢慢抬眼扫向身后齐整的大军，他们死气沉沉地低着头，空气中没有哪怕一丝呼吸引起的波动。“这是……这是种魔之后的代价么……？”她按住手腕上的伤口，声音有点抖。
　　“种魔之后可以得到强大的力量，有得有失，你跨越了千年，不当如此蠢笨。”魔军统帅依旧在笑，这笑中却透着一种漠视他人生死的冷冽寒气。
　　左宁手掌一翻，祭出菩提诀，银鱼已经下去为青丘狐族助阵，木木大人正急速朝此地奔来，她只要能拖到大人到达，她就算胜了。
　　“三昧真火么……”魔军统帅道，一脸玩味，“你还有什么本事？”
　　她不由看向手心中发黑的一团，自从当日偷看了铜镜后，黑气中的“雷”字就不曾消退，银鱼嘱咐她不可再用，木木大人却不以为然，她心中惶恐，不知道该不该把“雷帝招来”也发出来。

　　木木大人来得迅疾，眨眼就到了面前，伸出爪子一撩拨，当了魔军统帅的面破了他的结界。
　　“好一柄破空，竟被你融于体内，驾驭到如此地步，你也是不世出的奇才了，不愧是幻暝界大将木君大人。”他说得浅淡，但却让木木大人浑身一悚。
　　这话看来平常，却潜藏诡谲，幻暝界神器破空人人知晓，因其一万年前就被铸造出来，木君却不过出世两千年，此人却能从神器推知它的身份，可见对幻暝界近两千年来的事非常熟悉，然而魔界存在愈五千年，四千年就全数被压制在地底，仙谛幻暝两界四千年内的事情料知极少，他究竟是何身份？难道并非传说中随着莲如一齐被送入魔界的魔将之一，而是后起之糟粕？或者说……他是自修成魔，与莲如全无任何关系？
　　自从有了修仙一道之后，是有不计其数的人或妖因为急于求成而坠入魔道，但除了莲如一脉之外，入魔之人都不过尔尔，往往为仙所歼灭，甚至略有道行的道士就能擒住九百年修行的魔物。除非是刻意循着莲如堕入魔界前遗落人间的手抄本《天融之术》加以修炼魔道，此法乃是为入魔而入魔，据说一旦成魔，则威力非比寻常，足可与莲如平分秋色。然而此秘法早已被天庭毁去，应当只存在于古轴传说，不可能有人得到哪怕入门法则啊！
　　大人心中转过无数念头，一时怔忡不已，不敢率先出手，只道：“左宁，过来。”
　　左宁是想过去，只是心中烦闷，身体里像是有两个她在互相对峙，哪边都不相让，害她一步都抬不起来。
　　“凡人有心魔，为我所用。”魔军统帅嘴角带着笑，“你既然无法克制心魔，理应归属我魔界，不要去它身边了，留在这里。”
　　他的声音圆润绵长，如有蛊惑，让人忍不住竖起耳朵去听。
　　“左宁过来！”木木大人厉声喝道。
　　左宁被大人惊得回过神来，随手将菩提诀向着魔军统帅一丢就往它身边跑。
　　一点五成的三昧真火，曾让玄因观里跑出来的妖魔吓得不敢靠近，然而面前这位也只是稍稍错步避开，并没有害怕的意思。
　　“我不想与你斗，你快回来。”魔军统帅露出温和的笑意，自然而然地道出如情人间的对话。
　　左宁后退了一步，挣脱他的结界，“我才不回去！”

　　他笑容些微僵了一下，感受到他的腾腾怒气，海岸边的穷奇本已被银鱼的气场所压制，这下又反扑回来，一口咬住了银鱼的肩膀，左宁却没能看到，她只一心盯着眼前的魔。
　　“是你逼我的。”他闭上眼，如同犯错的人抓到了一个荒唐的理由，把所有责任都推诿给对方。再睁开时一双红眼中光芒大盛，右手在虚空中一劈，抓出一柄青龙偃月刀。“木君，我敬重你，我们对决一场，你若输了，她便归我。”
　　木木大人好笑地看他一眼，“我要是赢了呢？”
　　“你怎么会赢？”他反问地理所当然，旋即笑起来，“当然，有趣的对手，我也不会让你就死，我要你做我的仆役，生生世世。”
　　大人剑眉倒竖，亮出五爪，“好大的口气！据我所知，口气大的本事都不怎么样！小心你败得落花流水，魂魄无存！届时可莫要跪地求大人我留你狗命！”
　　它推开左宁，就地在海上画了一道圆周围住两人，召来菩提诀点燃了结界，这也是为防魔物趁隙袭击，毕竟普通魔物对于三昧真火还是讳莫如深的。

　　魔军统帅瞬间了然了它的意图，“你想放她走？我只怕她心里舍不得你，还不愿走呢。”
　　木木大人也不否认，“她走不走是她的事，打不打可是我们的事！”
　　言罢一个跃起，利爪扣向他头顶，青龙偃月刀青光一闪，险险架住大人的攻势。魔军统帅红瞳一隙，露出一个笑容，青龙偃月刀从木木大人爪子底下滑出，他人也跟着闪至一边，回身起势，电光火急。大人在空中一个侧身，双爪直刺刀刃，两锋相抵，划拉出刺耳的嗡鸣。
　　左宁看得呆了，却不想三昧真火的火苗因内有辟火珠而愈加旺盛，渐渐遮覆住她的视线，到最后就只能从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球中听到兵刃相交时发出的乒乓声了。
　　她起了冲进去的念头，又生生遏制，大人有辟火珠护体，她可没有，进去了别是情况没探到，自己先成了烤左宁，低头思忖之时，她眼角纳入银鱼的身影。
　　不知是不是魔军统帅怕她逃跑用心意指挥了，本与银鱼缠斗一处的穷奇忽地转过头来死死盯住她。
　　左宁一怔，见它挣开银鱼的法术，猛地拔身而起冲向她。
　　哪里还有空想别的，左宁“哇呀”叫了一声，撒丫子就跑。

　　这大概是左宁除了体育考试外跑得最专心最刻苦的一次了。
　　全然管不得周围的风景如何变化，她一昧闷了头往前跑，要不是撞到了硬帮帮的钢针，刺得她浑身都是洞，恐怕她要跑到汤谷去了。
　　她慌里慌张地抬头一看，心里暗骂一声，这钢针就丫的是穷奇！
　　既然躲不掉了，她只好迎敌，接连甩了两三个菩提诀出去，都被穷奇以翅膀挥开。
　　见此法不得效，左宁往后退了两步，冷不防倒在一个温暖的怀里，侧眼看去，是又弄得一身湿透了的银鱼。
　　穷奇对他似乎有些忌惮，眼睛颜色从碧绿到墨红，迟迟不出手，想先前对阵金涛将军时无比威猛，但顷刻就被银鱼的法术束缚得畏手畏脚，应当也是这个情况。
　　左宁心中疑窦丛生却不敢问，穷奇倒比她简单得多，见动不得银鱼，就要拿她开刀，翅膀一扇，大口一张就朝她咬来。
　　银鱼伸手施了个法咒，捆住了穷奇的大口，穷奇回身缩起脖颈，眼睛又转为碧绿，对银鱼俯首帖耳般跪拜下来。
　　左宁大吃一惊，心中揣度无数。
　　不远处的火笼子却被一道利刃劈开，轰得一身巨响，周边一切都沾上了火星，有一整个方阵的魔军身上都着了火，但却没有一人躲避，他们似乎无知无觉，任由火苗舔舐他们的全身，直至烧到殆尽。左宁看得目瞪口呆，身形一晃，已经被人掳到一旁，银鱼对面于她，满脸的懊恼，在为防备不善而后悔。
　　一只浸泡在血中的手紧紧扼住她的咽喉，另一只手则握着满是豁口的青龙偃月刀直指对面，左宁顺着方向看去，木木大人身上被划伤无数，黑底金纹的皮毛扯碎成一块块，接缝中也汨汨地流出血来，它踱着步子过来，眼神锐利。
　　“你输了。”大人静静道，疲累地坐下来。
　　“何谓输，何谓胜？！”魔军统帅厉声嚎问，再不能保持满面笑意，“现下她在我手里，你们本事很大，能降伏穷奇，能斗过我，过来取就是！”
　　木木大人叹了口气，“此刻放下屠刀，你或许还能从魔道中醒转过来。”
　　“你们不过一帮伪君子，魔道仙道，有何不同，都是汲取力量罢了，只是形式有差，仙人就要将我魔道众人赶杀，空口说大话，我不会么？！”他怒气冲天，手中的青龙偃月刀险些要划破左宁的脖子。
　　身后的穷奇受到主人影响，瞳色重新转成红色，嘴唇一掀便挣开了银鱼之前施加的咒法，张口向左宁咬下。
　　银鱼手中暗红光泽一闪，劈开了穷奇之口。
　　“你不服输我们便再来斗，她是个女孩子，莫要惊吓到她。”木木大人左耳上的红色宝石发出璀璨之色。
　　魔军统帅已经失却了所有冷静，掐着左宁的脖子愈收紧，“我不愿意，我现在就要吃她元神，从此成真魔！”说罢伸开手指插向左宁心口，穷奇显出喜态，也跟着张开大口。
　　木木大人倏地跳起来要扑向他，但与此同时，左宁唇瓣开合，下意识地念出了保命的咒语：“……天雷有刃，万物皆破，雷帝招来！”
　　极强的电光从上至下劈来，正罩在左宁的头顶，她恍惚间看到一个巨大的猛兽朝她扑过来，但她没办法躲了，她只有些许的力气，还能够去看看背后被雷劈中的魔军统帅，他一眼已瞎，血流不止，现在被电光所喝，更是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雷光刺入心脏。这次的雷帝招来阵势更是之前在秀水村的十倍，覆及到了魔军统帅身后的穷奇，穷奇也被劈得昏死过去。现在坏人都被劈死了。左宁缓缓闭上眼，笑起来。
　　她赢了。纵使铜镜没有说谎，也是她赢了。
　　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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