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往事卷 的第一个故事,背景在昆仑山
内容标签: 前世今生 悲剧
 
主角 视角
玉树
观天
配角
秦天
雪霁
霜明


一句话简介:往事卷的第一个故事,背景在昆仑


  总点击数: 4882   总书评数:20 当前被收藏数:28 文章积分:457,927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古色古香-武侠
  • 作品视角: 女主
  • 所属系列: 往世卷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52873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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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山的寂寞剑仙

作者:莫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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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仑山的寂寞剑仙


      往世卷之 昆仑山的寂寞剑仙

      □莫之然

      秦天:

      “你要去昆仑山?”

      西夷族的牧羊少女从羊羔上抬起身来,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笑嘻嘻的汉人少年。

      他个子不算太高,但是匀称结实。黧黑的脸上却充满了生气和活力,活泼而又俊朗。素白色的粗布衣服松垮的披在身上,挽起的袖口露出坚实有力的手臂。

      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他的额发散乱汗湿,头发用草绳结在背后。他肩头的竹竿上挑着一个包袱,明亮有神的眼睛笑盈盈的看着面前的牧羊少女。

      牧羊少女的脸微微一红,她侧转身,伸手遥遥指向西方,在飘渺不定的云海间一座山峰若隐若现,山形巍峨陡峭,从那连绵的黛影中拔地而起,笔直插入天空。

      “原来,就快要到了啊。” 汉人少年手搭凉棚,怔怔地望向那气势雄浑的昆仑主峰。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挺起了胸膛,草原上清冷的秋风灌进他的肺里,很冷,但很舒服。

      “喂——”他把手掌合在嘴前,提气远远喊了出去。

      “昆仑山的寂寞剑仙——

      “我来啦——”

      “寂寞……剑仙?”牧羊少女愣了一下,随即咯咯笑起来。

      “是啊,昆仑山上有一位寂寞剑仙,法术高强。我从东海海滨走了几千里到这里来,就是来拜他做师父。”少年的眼神诚挚而热切,“你在这里牧羊这么多年,难道从来没有听说过?”

      牧羊少女歪着头想了想,拍手道:“是了。我听我爷爷说过,一百多年前昆仑山上确实住过剑仙,他们时常在天空中飞来飞去,从昆仑山——”

      她转过头遥遥指向另一方天涯尽头的云海,“到东方去。”

      “但是后来就不见啦。”她摇了摇头,望着天空。

      天空很高,云很淡,浮云被风吹开了又聚在一起。

      那一百年多前的夜空中,昆仑山的剑仙结伴御剑飞行,是不是仿若秋夜长风中,灿烂之极的流星划过浩瀚苍茫的云海?

      “不见了么?”少年抱着胳膊皱起了眉头。

      牧羊少女看着汉人少年稚气未脱的面孔,那与年龄不相符的认真严肃让她感到很好玩。少年舒开眉头,又爽朗的笑了。

      “不过既然都走了这么远了,总得到昆仑山看看吧。”他低头踢了踢脚下的草根,“要不然真对不起海婆婆给我纳的这双厚底鞋了。”

      牧羊少女回以淡淡一笑,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

      “你走了这么远的路,难道不想家么?”

      汉人少年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爹娘早死啦,是渔村的各位父老乡亲将我拉扯大的。”他叹了一口气,“虽然我舍不得渔村。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来一直向西,每走近昆仑山一步,我都感觉像是离家更近了一步呢。”

      他的声音清澈而响亮,在辽阔无际的草原上传的很远,隐隐间却有一些说不出的惆怅。牧羊少女不说话了,他们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风在耳边哗啦啦的响。

      “嗨,干嘛说这些事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我还是赶路要紧。我叫秦天,你呢?”

      “阿苏妮。”

      “阿苏妮。” 汉人少年低头又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抬头抱拳,嘻嘻一笑,“阿苏妮小姐,他日秦天大侠艺满出师,定来报答今日指路之恩。”

      这一番话文绉绉的,在这稚气未脱的汉人少年说来却又是那么古怪,牧女又咯咯笑起来。

      汉人少年笑笑,便要向那昆仑山走去,忽然又转过身来。

      “对了,你可知道这附近哪里有湖水么?”他抬起手臂,闻了闻袖口上厚重的汗味,很严肃地问到。

      玉树:

      玉树曾经一直以为,直到十四岁学会御剑飞行之术,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昆仑山。小时候自己住在山下,五岁之后在山中修炼。

      昆仑山脉延绵百里,主峰高耸入云。传说昆仑山的主峰支撑着天穹,没有人能够攀上峰顶。

      很久很久之后玉树站在红尘台上,驾起剑光沿着陡峭的山体向上飞升,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风声在他耳边作响,他觉得已经向上飞行了几百里几千里,但是一回头,却发现自己却仍然站在出发的地方。

      眼前高高矗立的昆仑山山壁漠然无语,这是一种天道般的缩地之术,哪怕御剑飞行的法术修炼到了极限,也无法越过这段距离而抵达天界。

      这就是人和神的距离。

      五岁之前,玉树曾经以为昆仑山上住着的剑仙就是神,那个时候他和家人跟着西夷族住在昆仑山脚下,天空中偶尔会有流星般明亮的剑光曳过,玉树便躺在柔软的草堆上傻傻的看着,伸出手指描画着剑光的轨迹,仿佛能够触到白色的云团。

      五岁之前,玉树曾经以为自己应该是牧民的孩子,长大了之后会替阿爹放羊牧马,会娶一位西夷族的少女为妻,每年陪着她看秋天草原绚烂的景色,最后平平淡淡过完一生。若非魔尊萧寒星不知为何到昆仑山大开杀戒,他一辈子也不会上昆仑山。

      但萧寒星来了,他曾经以为那是宿命,但最后却发现却不是。

      然而很多他以为可以自由自在去做的事情,却偏偏被宿命的安排所羁绊。

      那天汹涌的黑色云海从东方的天边卷来,疾风吹着草尖,耀眼的电火从天空中降下来,腾起熊熊的烈火,在草原上翻卷起冲天的火海。

      天空中传来金铁相交的声音,一个愤怒之极的咆哮声响起:

      “贱人!还我孩儿命来!”

      然后是一声清朗的叱喝:

      “邪魔外道,滥杀无辜,今日须叫你形神俱灭!”

      炸雷落下,阿娘拼了命将小玉树抱在怀中,在一片凄厉的惨叫声中,玉树的眼前一片绝望的黑暗。

      秦天:

      晴空一碧如洗,冰川锋锐的白线错落的折了过去。融雪汇成九道翻滚的白河,涛声轰鸣,流入圣湖玛旁雍错。

      秦天脱下衣服,散扔在岸边岩石,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新融的雪水寒冷彻骨,但他觉得很痛快很舒畅,仿佛把几千里路的风尘汗渍都洗得干干净净,被高原烈日晒得有些混沌的脑中顿时也清醒不少。

      他自幼在海边长大,水性极好,一个人凫水嬉戏,玩的甚是开心。

      玩够了,秦天站在水中,冰冷的湖水漫过他的腰际。阳光灿烂耀眼,他眯了眼睛,侧过头看去,昆仑山巨大的阴影在水面铺开。

      昆仑山月,寂寞剑仙,自从听过那个盲老人讲的传奇,秦天做梦也想来学剑术。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终于到了这里,却偏偏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心里堵得发慌。

      秦天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双手插在腰间,挺直了背板。迎面向着雪山圣湖,在刺骨寒冷的湖风中哆嗦着声音,扯着喉咙唱歌,从捕鱼拉网的号子到海神节的狂欢的高歌,他一遍又一遍地唱,哆嗦发颤的声音渐渐响亮高亢,被缥缈的风吹散,丝丝缕缕地在群山之间回响。

      他眨了一下眼睛,眼前的水面上忽然多了一个人,白衣广袖,负手赤足,平平稳稳地站在水面。他的衣衫在虚空中缓缓的飘动,仿佛有无形的微风从他的足下吹起。

      来人背对着阳光,秦天初时看不清楚他的容貌。但他冥冥中知道那应该是一张少年人的面孔,眉清目秀,柔软的额发向两边分开,轻轻落在胸前,眉宇间却仍然带着孩童般的稚气。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就是知道,仿佛是一直以来,他就知道的这么清楚。他凝神看去,目光与那少年相触,那一刹那间,他的心中仿佛有大悲大喜,须臾间闪逝数回,却说不明白为何。

      踏在水面的少年眼睛亮若秋夜明星,却又似罩着一层极轻极淡的烟色。秦天顺着他目光低头看去,却见自己赤露的胸口上浅浅的印有一道淡痕,长半寸,宽一分,他以前常常赤条条在海里浮潜,却从来没注意过。

      白衣少年静静站在水面上,秦天光着膀子,被他看得有倒点不好意思起来,他抱着胳膊,歪头笑道:“我身上可有这么好看么?你如何看的这般目不转睛的?”

      那少年也笑道:“昆仑山便是我家,你在我家门口洗澡唱歌。我有何看不得?”

      秦天坦然一笑:“我来找昆仑山的寂寞剑仙,从东海一路走来,满身臭汗,不洗洗干净了,如何能拜师父?”

      那少年听了,却只是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不知为何,秦天暗自里却觉得他是在无声的叹息,而自己不知为何竟有一种哭出来的冲动。他强忍下这种冲动凝神看去,只见得那少年的头顶隐隐有金色的光华,流转间仿佛呈现了剑的形状。

      他的脑中灵光一闪。

      “寂寞剑仙!原来你就是寂寞剑仙!”秦天又惊又喜,失声喊道,“师父,师父!”

      匆忙之间,他也管不了这剑仙少年是否愿意收自己为徒,却先厚着脸皮叫几声师父,只想剑仙若是听的受用,那便能拜入门下。求师心切,心里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孩童天性的耿直爽快便显露无遗。

      白衣少年微笑不语,金色剑气光华大涨,御剑腾空,向昆仑山方向飞去。秦天急忙奔上岸,穿好衣服,飞奔着追了上去。

      昆仑山上险峻陡峭,秦天在乱石峭壁上勉强觅路,攀爬了整整七天七夜,向下望去,缥缈的云气涌上来,地上的景致已经变得遥远而模糊,牧民的村落显得渺小几不可见,草原尽头几条路蛛丝一般向远方飘去,他觉得有点头晕。

      而抬头看去,昆仑主峰却仍然那么高,那么笔直的伸向天空的尽头。

      秦天拍了拍膝头和胸口的灰土,手心不知道磨破了多少处,钻心地疼。他没有抱怨也没有后悔。他的心中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如同当年听到寂寞剑仙这个故事的时候。

      “他总是一个人站在昆仑山的山崖上,面对着云海和明月舞剑。”那个盲老人压低了声音神秘的说到。

      “总是一个人么?”秦天捧着脸呆呆地问道,“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呢?”

      “因为他叫寂寞剑仙啊,他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更没有爱人……”盲老人突然咳嗽起来,秦天连忙替他捶背。

      一个人啊,这么可怜。不知为何,那一瞬间秦天似乎看到那剑仙挥出的冷冷剑光背后,落寞而伤心的神色。

      “哎哟!”秦天闷闷地哼了一声,他低下头,用力摁住了胸口。

      “傻小子你怎么啦?”

      秦天狠狠呼出一口气,才觉得胸口那突如其来的刺痛缓和了一点,他怔怔地望着西方天际散乱的云霞,如血的残阳正在缓缓坠落下去。

      他来昆仑山学习剑术,没有多想为什么就来了。他觉得这仿佛就像人生下来就得学会走路说话一样自然。

      而当他见到了寂寞剑仙,就知道他一定会教自己剑术。

      既然一切都会是那么自然,所以现在他无论往那个方向走,都一定会找到剑仙的住处。

      秦天伸了伸胳膊,转身望去,正好瞥见乱石从中一段年久失修的石阶,深入山上的变化的云气,他欢呼一声,拾级奔跑而上。

      如此,秦天再沿着蜿蜒的石阶向上跑了九天九夜,累了便躺在冰冷的石板上睡觉。眼前白雾茫茫,看不清远处,只觉得脚下一级一级的石阶在不断上升。

      第九天黄昏时分他终于到了石阶的尽头,他只觉得眼前一亮,已经走出茫茫的白雾,站在一处极其宽广的石台上。四下云气翻涌,原来他已经将无边无际的云海踏在脚下。

      云气散开,眼前出现了一座极其恢宏的岩石宫殿,层层楼阁背靠昆仑山壁,仿佛是天工借着山势在那绝壁上雕刻出来一般。宫殿前耸立着一块巨岩,上面似乎刻着什么。

      如果秦天识字的话,他会认出上面写的是半天阁三个字。

      秦天走过一间间空旷寂静的房间,每一间里都落满了灰尘,仿佛已经有很多年无人来过。他慢慢走了出来,站在山崖绝壁上突出一块的平台上远远眺望,却见到刚才那白衣少年站在云海上的一座遥遥晃晃的的吊桥上。

      玉树:

      很多很多年过去后,玉树回忆初见观天之时,总觉得他的笑容如同昆仑山上少见的晴朗天空。那是一种可以让人彻底融化在其中的亲切和温暖。

      那时候,五岁的玉树已经在昆仑山上住了七日,他一直没有哭,但七日七夜间他没有说一句话,只喝了三口水,吃了两个冷馍。山上很冷,但他已经麻木到感觉不出温度。

      霜明垂首走进来,把没怎么动过的食盒提了出去,出门时却瞥见那一套干净衣服仍旧整整齐齐叠在那里,玉树小小的身子靠着墙坐在地上,身上沾染的污血已经化作深黑色,漠然无神的眼睛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

      雪霁和霜明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呆呆的坐在狼藉的尸堆中,推揉着一具妇女已经僵硬的尸体,那时候魔尊萧寒星不敌昆仑掌门欧清婉的神剑,刚刚遁走,而百丈原上却早已经血流成河。

      门再推开,雪霁悄声走近,蹲下来拉了拉玉树的手。

      “该去拜师父了。”她的声音一向冷冷的,但这会却格外轻柔。

      玉树愣愣的点了点头。

      雪霁领着他走过寒仙宫空寂无人的层层宫阙,走到山崖上一处突出的石台。霜明早已经领了另一个六七岁大的男孩子在那里等着。

      那便是观天,很久之后玉树会知道,观天的父母是昆仑山下的凡人剑客,却遭到青丘九尾狐妖毒手,尸骨甚至被炼化成妖器,收在轩辕坟中。

      天色已晚,一座摇摇晃晃的铁索吊桥从这里伸进迷蒙的风雪中,远处仿若有一点明灯,白光穿透雪影。高山上大风猛烈,那吊桥仿若在风中吹开了去的蛛丝晃晃荡荡,随时会断裂一般。

      “师父便在那里等着,”雪霁仍然冷冰冰的说道,“昆仑派不收没用的徒弟,你们走得过去,她便会教你们剑术,寻得魔尊和狐妖报仇。走不过去,便去黄泉下见你们的父母罢。”

      玉树的眼神早已经冷如寒冰,他挣开雪霁的手,咬了牙便向吊桥走去,他用力抓着吊桥的锁链,慢慢移步踏上去,走了十几步。山谷间风很大,吊桥在高空剧烈的荡了起来,他用尽全力才勉强挂在铁链上。

      但他已经多日粒米未进,几近脱力,脚下虚浮,狂风再次吹起的时候终于一个趔蹶,眼看便摔入深谷。

      雪霁垂了手站着,仍然丝毫不为之动,霜明却似不忍地微微掩了脸面。

      突然间一只手伸过来,扯着玉树的背心把他拉住了。玉树脸色惨白的转过头来,观天一手攀在铁链上,铁链上尖锐的冰棱把他的手划的鲜血淋漓,他的脸色却坚定不变,慢慢把玉树拉上来扶好。

      “若要报仇,便须要爱惜自己的性命,若你这样死了,如何去见死去的爹娘?”

      他用力摁着玉树的肩膀,认认真真地说到。

      玉树怔怔望着只比他大两岁的观天,不过也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孩子,他的面容纯朴温和,微笑着看着自己,那笑容如同冬日和煦的阳光驱散了他心中郁积的阴霾。

      冰雪消融的一刻,玉树的胸口终于温暖了起来,他七日七夜没有流泪,此时却要忍不住哭了。

      观天一手抓牢了铁索,一手按着玉树柔嫩的背脊,把他的头埋在自己的胸前。

      他们悬在昆仑山的半空中,吊桥在被风抛了起来又甩下去,漆黑的夜里雪花纷飞。玉树哭得很轻很轻,观天一直微笑着,如同兄长一般抚着他的微微颤抖的肩膀,他感到胸口渐渐濡湿了一大片,终于叹了一口气。

      等玉树终于泪眼模糊抬起头来的时候,观天又笑道:“拉着我的手,我们一块走过去。”

      那年,玉树五岁,观天七岁,他们在飞雪之夜拜在昆仑派欧清婉的门下。

      欧婉清将两把长剑交给他们的时候,冷冷说道:“我会将昆仑山最高深的剑术和法术教给你们,你们会成为昆仑派成就最高的弟子。当你们学会了全部剑法的那一天,便是你们下山复仇的日子!”

      秦天:

      秦天走近了一点,那吊桥不知何时修的,木板都朽烂得没剩下多少,几根空空荡荡的铁链悬在半空,如同秋千一样被风吹的晃来晃去。

      那白衣少年就立在一条铁链上,他的身子仿佛没有重量一般,羽毛一般轻轻地点在上面。若有所思地看着被落日染红的万丈云海。

      秦天喊了两声,那少年却仿若没听见一般。他咬了咬牙,挽起袖子,攀拉着铁链,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踩了过去。

      他寻得少年身边一块还算完整的木板,整了整衣衫跪下,拜道:“弟子秦天,拜见师父。”

      他偷偷抬头望去,却见那少年仍旧默默地看着远处,他仿佛有一种感觉,觉得这少年就象是一尊寂寞的石像一般,已经在冰冷的昆仑山上落寞地站立了千百年。

      秦天想了想说辞,又清了一下嗓子,大声拜道:“弟子秦天,自东海而来,请剑仙老前辈收我为徒。”

      那少年笑了一下,淡淡说道:“你称我为老前辈,我看上去可有很老么?”

      秦天抬眼瞧去,余晖脉脉,正照在那白衣少年脸上,淡眉星眸,美如工笔细细描画一般,眉宇间却自有一股少年男子的英气。秦天本来也不过十八岁年纪的半大小子,这少年看上去倒比秦天还要年幼几岁一般。

      只是那眼中的落寞和孤独,却不似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着秦天,目色渐渐柔和,微笑道:“你家在东海之滨,到这里应该很远吧。”

      秦天又拜了下去:“徒儿正是从东海一步一步走来,请师父看在我心意诚恳,收我入门。”

      那少年看了看秦天诚挚热切的目光,又转过头去望向远方,似乎自言自语道:

      “从东海到昆仑,几千里路呢,真的走了这么远啊。”

      “是。”

      “我都知道。”少年微微弯腰拉起秦天,他的肌肤冰凉却温润,如同温水磨成的玉石,“在我面前,你不必一直跪着。”

      秦天展颜笑了:“师父可是收我为徒了么?”

      白衣少年却并不回答,他拉过秦天,侧身指着远方山壁上的楼阁,微笑道:“你看。”

      最后一缕余晖随着落日在他们的背后沉入苍茫的云海,天地被黑暗笼罩的那一瞬间,那依着绝壁而建的岩石宫殿中突然次第亮起了灯火,如同夜空中闪烁的繁星,辉煌灿烂,勾勒出了那仿佛悬在半空中的层层楼阁。

      秦天丛没见过如此景色,笑着赞道:“好美,若非在昆仑山上,只怕梦中才能见到。”

      少年侧目看着秦天,灯火映照中,那笑容纯朴烂漫,他沉思不语。

      秦天突然又问道:“山上还有别人么,又是谁点的灯火?”

      少年摇摇头道:“这里只有我一人,这处宫殿是千年前剑仙所造,不知为何又弃之不用,但宫殿本身有无上仙术维持,每当夜晚便自行燃灯,如此而已。”

      秦天本来觉得自己还要说些什么,但头中一阵迷糊,张了张嘴又忘掉了。他本想走近点看看,但那少年又轻轻牵着自己的手,不好意思挣开。

      他感到那少年的手心凉凉的,但这样被牵着又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他搔了搔头,讷讷的看着那灯火通明的空中楼阁。

      看着看着,灯火仿佛模糊起来。他在昆仑山天阶上跑了九天九夜,饶是身骨壮健,体力却有些不支,摇摇晃晃地,竟然倒在那少年身上晕了过去。

      次日醒来,已是清晨时分,秦天伸了伸懒腰,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石砌的大厅中,想来是昨晚自己晕倒后,那少年将自己放在此处。

      他想起朦胧中靠在那少年胸前,他的体温温凉如水,脸上不由得又红又烫,心想这下可丢脸丢大了。

      寒仙宫楼阁层层叠叠,好似迷宫一般,秦天找了半天,方才找到那少年,他正在一处空阔的石屋中闭目打坐,面色沉静,四下器物散乱,落满灰尘,他的白衣却亮如霜雪,纤尘不染。

      秦天走近了,少年便睁开眼笑着问道:“你可真是累坏了,昨晚睡得可好?”

      秦天讪笑着点了点头,早已经满脸通红。

      那少年又淡淡说道:“后山有千年石钟乳和泉水,你可以随便取来吃。”

      说完了,他便闭目不语。秦天又等了半天,那少年再没开口说一句话。

      日头已经上了三竿,秦天腹中饥饿,便按照那少年说的去寻石钟乳和泉水。

      饱饱吃了一顿,踱步回来,已是一个时辰之后,却见那少年仍然盘腿坐着不动。秦天便依他的样子在他对面盘腿坐下了。

      可他本性活泼好动,哪里坐的住了,背上如同蚊蚁叮附一般,忍着坐久了,脑中却混混沉沉。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那少年仍闭目不动,秦天好奇心大起,伸了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却没见反应。

      难道他竟然睡着了?秦天疑惑的想,身子向前纵了一点,又凑近些。

      他玩性起来,正要做个鬼脸,那少年却睁开眼睛。秦天吓了一跳,回身过猛,仰面摔倒。

      白衣少年不禁莞尔,秦天觉得自己连连出丑,本来已经羞愧难当,但刚从地上爬起来,看见那少年灿然的笑容,却又呆了。

      那少年笑问道:“你干嘛傻看着我?”

      秦天心中却有些茫然,他怔怔道:“不知为何,之前师父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总是有些伤心的神色,只有现在笑起来才是无忧无虑的样子,我便觉得很亲切。”

      他想了想,又道:“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那少年听了秦天没头没脑的一番话,反而愣了一下,又不笑了。

      秦天以为自己说错什么,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那少年只是叹了一口气,道:“没想到你竟然傻的如此可爱。”

      秦天又问道:“师父何时教我剑法?”

      那少年歪了头,好奇道:“我何时答应教你剑法?”

      秦天又愣住了,心里琢磨着,难道我真的说错什么,惹师父不开心了么?忙讪讪陪笑道:“师父若现在不乐意教我,过几天教也是一样的。”

      他看了看四周杂乱的家什,拍拍脑袋,又道:“师父无人服侍,这里久未人打扫,我就来替师父收拾一下。”

      那少年却慢慢答道:“我并不住在这里,不过你既然愿意找点事儿干也好,免得闲的无聊。”

      他说完便又闭了眼,不再说话。

      秦天说做便做,他找来墩布扫箕,又从后山打了泉水,在那少年身前身后忙得不亦乐乎,将地板石壁一一擦拭了,再把散乱的物什堆放整齐,他从东海一路走来,盘缠不够的时候也得做做短工赚钱,做这点活还算顺手。

      一直忙到傍晚时分,夕阳余晖透进,石屋中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窗明几净。

      秦天喘口气,用袖口擦了擦额头汗珠。那少年却依然坐着一动不动,秦天便又陪他打坐。忙了半日,他累得不行,不知不觉间又垂了头睡着。

      再醒来时已经是月上中天,那少年已经不见了。秦天连忙推门出去找,却见少年正在石屋旁另一间落满灰尘的大屋中,抱着膝头,背靠窗棂,坐在岩石砌成的宽大窗台上。

      看见秦天走了进来,他便微微一笑,道:“过来坐坐吧,今夜昆仑山月色格外的好,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了。”

      秦天爬上窗台侧身坐了,双腿一晃一晃的悬着。那窗户极大,占了半面墙壁,窗外是连绵不断的云海,巨大而明亮的月轮在其中沉浮,幽幽清辉层层铺开,将那远方岛屿般的黑色山峰映成暗淡的青色。

      秦天靠着少年坐着,恍惚中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胸中空荡荡的悬着,却又抓不住。他只觉得这样坐着看月色云海很好,心中很愉快,很轻松,似乎期盼着能够永远这样坐着。不再去想别的。

      他侧头看那少年,他的目光却落寞而遥远,仿佛有很多心事一般。

      秦天笑问道:“师父可想起什么?”

      那少年点头道:“是的。”

      秦天好奇道:“是什么?”

      那少年沉吟了一下,却摇摇头:“其实也没什么。”

      他又淡淡笑道:“我在这里修炼了几百年,总有很多事情值得去想的。”

      那少年的话中有一种沧桑的意味。秦天默然。少年站起身来,他的眼中映着月色,仿若冰光闪动。

      “你自己在这里看吧,我想单独呆一会。”

      他驾起剑光,向那苍茫的青色云海飞去,如同流星一般,消失在无边无际的云气中。

      秦天愣愣地看着那白衣少年飞走,突然想到:他该不会是想到了很伤心的事情,一个人跑出去大哭一场吧?

      玉树:

      来昆仑山的前三年,玉树只知道没日没夜的练剑。他的剑法凌厉狠毒,充满了杀意。

      有时候他借着月光对着云海舞剑,竟会练到力脱晕倒。他仰面摔倒在冰冷的岩石上,高山上寒气刺骨,冷风吹着他的额发,他惨白稚嫩的脸上泛起一片滚烫的潮红,那种仇恨和痛苦的神情让人心痛垂怜。

      观天若是看见了,便会摇摇头,将他轻轻抱起来,背回屋中。

      但有时候观天自己练剑也到几乎不支的地步,背不动玉树,便抱了毯子和被褥,来到玉树身边,把他和自己小心的裹起来,他伸手抱着玉树睡去,如同抱着自己的亲生弟弟一般,直到天明。

      掌门欧婉清听雪霁说过之后,只是淡淡一笑,她意味深长地对雪霁和霜明说:这两个孩子,一个心地单纯无暇有如此重的戾气,另一个难得成熟懂事却有如此的胸怀,究竟哪一个能够先报得了仇呢?

      欧婉清虽是掌门,却常年在昆仑镜厅中闭关,玉树便由大师姐雪霁指点,而观天则由二师姐霜明指点。

      最开始的六个月中,玉树剑法进步神速,然后却渐渐停滞下来,不管他再如何努力,也是如此。

      之后的三年中,玉树与观天对剑,十招之内玉树必败下阵来,之后的几天他便会更加刻苦的练剑,不眠不休,直到脱力晕倒,落地倒下的时候,几乎和他身子等高的长剑便叮的一声落在他身边,剑刃锋锐无比,直直插入石中,柔韧的剑身在风中摇晃。

      观天一开始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等他明白之后,再过招的时候便时时留了后手,终于有一回两人双剑相交,观天手中只有七成的力道,剑便被挑飞。

      他还怔怔地看着半空中飞旋的剑影时,眼前一花,玉树的长剑已经刺到胸前。他来不及躲避,眼看长剑便要贯胸而入。

      电光火石间眼前电光一闪,一股大力将自己向后拉回几步,他定了定神,看见雪霁祭起飞剑将玉树的剑打落悬崖,而自己正被霜明拎在空中。

      霜明缓缓放下观天,斜眼瞅着玉树发红的眼睛,笑道:

      “师姐带出来的徒儿性子果然和师姐一样,刀剑相向,毫不手软。”

      雪霁的声音却依然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感情:

      “师父交待过,他想学什么样的剑法,我便教他什么样的剑法,倒是师妹的徒儿心慈手软,处处留情,到时候如何能够报仇?”

      “七绝忘情剑法连师父都下了禁令不让随便使出,师姐却用来教八岁的小师弟。可见师姐的修行真已经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我若有师妹这么好的性子,也不妨试试师妹的法子,把根基筑好了,再等上八九十年也不迟。”

      霜明冷哼一声:“师姐的法子也好,可师姐的教出来的徒弟便敌不过我教出来的徒弟。”

      霜明性子灵动泼辣,雪霁却内敛冷淡,二人素来不和,玉树跌倒在地,听着她们如此一言一语冷嘲热讽,字字句句仿佛都指向自己,他捂着双耳大叫了一声,向后山跑去。

      玉树跑到后山,此刻秋暮时分,他只觉得满山肃杀,冷冷清清,面对空谷淡淡的云烟,天地间便只剩下自己一人一般。

      他痴痴呆呆地站着,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淡了下来,背后半天阁的灯火已经次第燃起。他几近脱力,却又硬挺着站在山崖前。

      背后有轻轻的脚步声,他不用去想也知道是观天,掌门欧婉清已经闭关多日,霜明时时偷跑下山去玩,和自己并不熟悉,而雪霁除了指点他武功道法,便自己修自己的功课,不再过问他日常琐事。

      原来昆仑山这么大,自己若是走丢了之后,真正会来找自己的,却只有观天一人。

      他叹了一口气,侧身看去,却见观天抱着两把剑笑嘻嘻地站着,他全身沾满了尘土,衣衫上错乱的条条划痕,几处划痕上似有血迹浸出。

      观天笑了笑,把其中一把剑递过去,道:“这是你白日里丢的那把剑,我替你捡回来了。”

      玉树接过看了,剑身光洁无暇,显然已经精心擦拭过。

      他轻声问道:“你如何受的伤?”

      观天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笑道:“不过遇到几头野狼,已经料理了。”

      玉树听说过昆仑山下的野狼,爪牙锋利,极凶极恶,挥抓拍去时,便是两人高的棕熊也给抓得肚破肠流。

      观天看见玉树盯着自己身上的伤口,咳嗽了一声,掩盖住了牵动伤口时疼痛的表情,却又说道:“不过是狼血而已。”

      玉树慢慢坐了,把剑放在膝上。

      “我今天差点失手伤了你。”

      观天陪他坐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放在心上。”

      “是我自己没用。”

      “别放在心上。”

      他即便不说,玉树也知道他不会在乎,他不明白观天为何总是微笑着,但是每当他看到这种笑容的时候,心中的仇恨便会宁定下去。

      玉树侧目偷偷看去,却见观天咬着嘴唇,也正瞅着自己。他清澈的眼中有一种很真挚很坦诚的神情。玉树鼻子酸了一下,便扭过头来看对面山上云海松涛间,那些飞舞的白鹤。

      观天突然说道:“若是你想哭,便痛痛快快哭一场,这样也好。”

      “你为何知道我想哭?”

      “不为什么,我就是知道。”

      玉树想起那个风雪之夜,他觉得在观天面前其实没什么好隐瞒的,也没什么好害羞的,便转过身来,靠在观天的胸前哭了。

      观天等玉树哭够了抬起头来,便拉了袖子替他擦了擦,笑道:“哭过了就好。”

      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冷馍递给他,又轻声道:“饿了就吃吧。”

      玉树咬着冷馍,也轻声道:“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观天叼了另一个冷馍,却不回答,笑容却渐渐凉了下去。他慢慢吃完了,拍了拍手方才说道:“我可曾和你说过我爹娘的事?”

      玉树摇摇头,观天便继续淡淡笑着说下去。

      “其实我记得的都很模糊了,只记得我娘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美很美,而我爹个子很高很魁梧,他抱着我亲的时候,硬硬的胡子咯得我满脸生疼。”

      观天的故事很长,所以他说了很久很久,而且一直用那种似乎是漫不经心的语气。

      观天其实没亲眼见到他爹娘死的时候,九尾狐妖来昆仑山的时候他才三岁,那时候他娘将他藏在草丛中,柔声叫他不要出去。

      三岁的观天很听话的伏在草间,默默地看着法力通天的九尾狐妖如何轻而易举地将爹娘踏在脚下,他很听娘的话,只是咬紧了牙关不发出声音。

      他们被活生生地用狐火焚烧,身体痉挛着在碧火中扭动,他不敢看下去,但那凄厉之际的惨叫声却一声一声,他太害怕,忘记了捂上自己的耳朵。

      直到最后,才终于什么听不到了。

      玉树默默看着观天依然明朗的脸色,九尾狐族的妖火将人的身体活活练成诡秘的妖器,他的父母死了,尚有一抔黄土,观天的父母死了,却尸骨不得安宁。

      然后他在草原上流浪了两年,若有人收留便有的几日保暖,大多数日子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困了便倒在草堆里睡。后来他听说昆仑山上有法力高强的剑仙,便是舍了命也要来拜师,咬牙坚持在山下游荡了整整一年,却才被霜明发现。

      观天终于把他的故事说完了,他抬起头,暮色苍茫中云霞霭霭,哪里是故乡,哪里又是父母游魂归处?

      十一岁的观天拍拍衣裳站起身来,凝神望着前方,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呼喊道:

      “阿爹,阿娘——”

      “观天已经在昆仑山上练剑了——

      “不管你们在哪里,一定要保佑观天杀死九尾狐妖,替你们报仇——”

      四下空寂无声,那喊声便远远地传了开去,回音消失在远方,渺不可闻。

      玉树默然。

      观天静静在夜风中站了很久很久,低下头,看着玉树,便又笑了:“当我看见你,便想起我在山下流浪的那个时候。我一直孤苦零丁,早就习惯了。但我若在一天,便不决会让你受委屈。”

      玉树缓缓站起来,他只有九岁,而观天却有十一岁,比他高,比他魁梧,他便环腰将观天抱住了。风很大,很冷,他却觉得这里是世上最后的温暖。

      这一个晚上玉树一个人躺在半天阁的石屋里,蓦然想到:观天一定也是会哭的,他自己哭的时候可以埋在观天的胸口,若是观天自己哭的时候呢?

      秦天:

      秦天趴在窗台上睡着了,次日醒来时,却看见少年盘腿坐在自己身前,依旧闭目打坐。

      秦天撑起身来,他便又睁开眼微微点头,面色沉静平和,仿若思考着什么。

      秦天看了看四周,这间屋子空空荡荡的,却也积了一层蛛网灰尘,他有点好奇,不禁问道:“我昨日收拾干净了一间屋子,师父何不去那里打坐?”

      少年摇头道:“我说过我并不住在那里。”

      秦天一心想讨好这少年,盼他教自己剑法,便笑道:“师父若喜欢这里,我便把这里也打扫干净。”

      少年不再说话,秦天便索性打水扫地,忙到日暮时分,便把这一处房间也整理的干干净净。

      如此数日过去,那少年每日都换一处打坐用功,秦天便跟着忙前忙后,把那处房间打扫得窗明几净。

      忙完了这些,他便陪那少年打坐,饿了渴了便去吃后山的石钟乳和泉水,累了便躺在少年身边呼呼大睡。

      不知道为何,白衣少年虽然很少说话,秦天却知道他愿意自己留在身边。第二天早上醒来,白衣少年一定会到另一处去,秦天便到处寻他。他觉得自己和那少年如同两个小孩子捉迷藏一般,每日他藏起来,自己就去找他。

      一日那白衣少年忽然睁开眼睛,瞧见秦天象小猴一样,攀在天花板上去拂角落里的蛛网,觉得很有趣,便笑道:

      “半天阁本来房间很多,可你这样锲而不舍地跟着我,现在整座半天阁都快要被你打扫得干干净净。我都觉得我有点无处可去了。”

      秦天跳了下来,喜道:“师父既然无处可去了,那可愿意教我剑法了么?”

      少年倒有些失望:“原来你还盼着我教你剑法么?”

      秦天很认真地点点头,他的眼神诚挚而热切。白衣少年便叹了一口气。

      “若是如此,你还是下山去的好。我不会教你剑法,你如此年轻,在这里呆着,不过是浪费了大好年华。”

      秦天怔怔地听着少年说完这番话,忽然间有些失落的感觉。

      “师父难道是要赶秦天走么?”

      少年默然看着秦天善良而纯朴的面孔,沉吟不语。不知为何,秦天觉得他的眼神中却有一丝依依不舍的神色,似有千言万语,却又说不出口一般。

      良久,少年方淡然道:“我不教你剑法,但也不会赶你走。昆仑山很大,你愿意留下便留下,愿意走便走。”

      说完,他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不再去看秦天。

      秦天摇了摇头,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师父既然不教秦天剑法,那秦天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

      他看着那少年神色泰然,不为之动,便又道:“秦天今日便离去,师父多保重了。”

      秦天说完,跪下拜了三拜,转身便走。走到门口却忍不住回过头来,却见那少年依然盘腿坐着,神色不变,他咬了咬牙,推门出去。

      秦天走到来时的那方石台上,回头望了一眼云气氤氲中的半天阁,又似有点后悔了。他本来天性活泼好动,在这里的这些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和亲切,冥冥中他仿佛想永远在这里住下去一般。

      要不然回去给师父道个歉吧,说不定他原谅了自己,还可以留下呢?

      或者在半天阁什么角落偷偷摸摸住下去,反正这里这么大,师父未必找得到自己。秦天想到这里,心里又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他突然有些明白了。

      他想回去,原来是因为那少年,而不是因为昆仑山的剑法。

      正在他那么胡思乱想的时候,眼前一花,那少年却又出现在眼前。

      秦天看着他,却怔怔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不知道为什么,你刚一走,我便想通了很多事。”

      白衣的剑仙少年长长舒了一口气,微笑道,那笑意淡淡倦倦,却很亲切,很温暖,像天边吹来的一缕暖风。

      “别走了,我教你剑法吧。”

      白衣的剑仙少年取了一袭白绢,将它对折了再撕开,反复再三,他手里便捧了一捧细碎的绢片。

      他一手折了一根树枝,如执剑一般持着,负在身后,另一只手高举过顶,轻轻扬了扬,那细碎的白绢便在长风中散开,又轻飘飘落了下来,在他的身畔恍若下了一场雪。

      秦天仿佛只觉得那少年的身形在纷乱落下的绢影中微微晃了一下,似有一缕细小而锐利的风在飞舞的绢片中飞快地曳过,他挥起的袍袖还未来得及降下,最后一片残绢已经飘然落地。

      秦天弯腰拾起一片残绢,只见其上已被少年手中的树枝刺穿,秦天再捡起几片,每一片皆是如此。

      剑仙少年刚才将那白绢对折撕开了九次,那一瞬间他便向上下和四方共刺出了五百一十二剑,无一剑落空。

      秦天只觉的目炽神炫,赞道:“没想到师父的剑术竟然有如此神奇。”

      他看见少年只是静静站着,微笑不语,便又搔搔头,拍手笑道:“这是什么剑术?师父快教教秦天。”

      剑仙少年淡然说道:“这剑法名叫‘观天’,若练有小成,在纷飞大雪举剑刺出,连最细小的雪霰都能被刺中。”

      他顿了一顿,又说:“以前有人能够练到瞬间十折一千零二十四剑刺出,我在这里琢磨了这么多时日,也不过练到九折五百一十二剑而已。”

      秦天见他说这些话时神色颇为凄凉,猜想这套剑法于他定是大有渊源,但也不好意思开口问。

      那少年说完这些话,便将那树枝轻轻一抖,剑气到处,树皮剥落,已具木剑的形状,他交与了秦天,又道:“你便从三折八剑练起。先用树枝,练得好了,我便再授你飞剑,教你内功心法。”

      他与秦天说了几句剑法口诀,眼观四方,运劲刺出的窍门等等。又嘱咐道:“练剑切忌心急求快,否则很容易遁入魔道。”

      秦天灿然一笑道:“师父吩咐什么,秦天照办便是。昆仑山上来日方长,秦天慢慢练剑就是了。”

      少年却似自言自语地叹道:“来日方长么?”

      他又点点头,微笑了:“也许吧。”

      接下来又过了数日,那少年也不在寒仙宫屋内打坐,而时时坐在云海上的石台上,陪着秦天练剑。秦天虽然觉得师父行为古怪,难以解释,但既然他愿意教自己剑法,便不去多想。

      他本不谙世事,凡事想做便做,也不去想太多。

      练剑休息的时候,他便与那少年讲那自东海而来,一路上所见之事。他性子开朗乐观,说得左右比划,兴高采烈,那少年却只微笑听着,不愿多说什么。

      秦天并不刻意求快,但剑法却一日胜过一日,第七日上,他转身腾挪间已能刺破六折六十四块绢片,落地时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喜不自胜地转身,却发现那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看着自己的眼色很是奇怪,似乎是在微笑着的,却又似有一种很哀伤不舍的神情。

      秦天忙问道:“师父,秦天练得可好?”

      那少年微微点头道:“好,很好。”他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伸出手,用袖子替秦天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秦天傻傻站着,师父在他眼中是无尘无暇的人物,此时却用袖子来替自己擦汗,他呆站着,心头如同揣了一只小兔子一般狂跳不已。

      少年垂下手,静静看着秦天俊朗而善良的面庞,过了一会方才说到:“你上昆仑山,有多少时间了?”

      秦天想了想,道:“快一个月了。”

      少年听了之后默然站了一会儿,天边淡淡的云卷在长风中舒开,流雾轻轻飘过他的身畔。

      他想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一般,点了点头,对秦天道:“你跟我来。”

      少年领着秦天在半天阁中走了很久,古老的空中楼阁如同迷宫一般,无数的房间落在他们身后,最后,少年在其中一间里停下了。

      这是一间高大而空旷的大厅,十二根巨柱承起了沉重的石顶,上面刻有云雷的纹路。没有窗户,也没有家什器物。四周是冰冷的石壁。

      秦天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到过这个房间,但这里却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一毫的尘埃。

      少年站在其中一面石壁前,轻声说道:“你来之前我一直住在这里,后来我不在这里,是因为你来了。”

      秦天听得迷迷糊糊,却似乎又有点懂了。他伸手摸了摸那面石壁,表面光润如玉,背后隐隐间透出淡淡的石纹,它们在石壁的背后似乎无穷无尽的伸展铺开,如同一片混沌不定的云团。

      秦天觉得好玩,他退后了几步,看见那无数的石纹盘回反复,在那面石墙上结成一个巨大的八边形。

      那少年摸着石墙淡然道:“这是半天阁的昆仑轮回镜,不知是何人留下的,这尘世中发生过和将要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可以从中看到。”

      他盘腿坐下,默念了几句什么,那镜中隐隐间似乎有光芒流动,仿若云团一般的石纹开始翻涌着旋转了起来,越来越快。

      秦天只觉得看得头都要晕了,眼前却还只是漩涡一般的石纹。他揉着眼睛问:“为何我什么都看不到。”

      那少年摇头道:“一开始确实什么都看不见,然后便能看见应该看见的东西,再然后便可以看见渴望看见的东西,只有修为到了一定境界,才能看见以后会看到的东西。”

      他转头看见秦天一脸的茫然,笑了笑,又说道:“其实也不用管这么多,你就什么都不想,一直看着就可以了。”

      秦天也在少年身边坐下,他瞪大了眼睛,认认真真地盯着那些变化的石纹,他看了很久很久,眼睛都酸了的时候,突然间,仿佛在那缥缈不定的影子中出现了一个舞剑的身影。

      他正要叫出声来,那少年却止住了他:“仔细看。”

      秦天继续一动不动地看着,那舞剑的身影变得熟悉起来,一招一式都似曾相识,他终于忍不住惊呼出来:“观天剑法?”

      少年点点头,他又说道:“我要下山几日,你便看着轮回镜中的人影,自己练习剑法。”

      他站起身来,秦天听说他要离开,虽然只是几日,却似有些不舍。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同这少年才相处了不到一个月,又没怎么说话,却像是已经一同生活过了很久很久一般。

      少年看着秦天仰起的脸上呆呆的神情,又淡淡笑道:“在一起时间长了,自然会分开,分开的时间长了,也会重新相聚。何况我只是出去几日而已?”

      玉树:

      第二天玉树起来,在平日练剑的地方却见不到霜明和观天,便问雪霁。

      雪霁冷冷道:“他在雪山冰瀑下修炼本门的云海雪月诀,已经半年有余。”

      玉树奇道:“那是什么?威力可大么?”

      雪霁冷冷道:“本门至高内功心法,若练到高深处,还可长生不老,驾驭飞剑,无坚不摧,威力怎么会不大?”

      玉树忙道:“那我也要修炼。”

      雪霁叹了一口气道:“也好,反正师父说过,你要学什么我便教你什么。”

      雪霁便教了玉树第一层入门的口诀和冥思,运劲方法,又道:“这门心法必须在极其寒冷的地方修炼,你去雪山冰瀑下找观天吧。”

      雪霁又叹了一口气,道:“你的体质至阴,以后进境应当比观天快的多。”

      玉树跑出门去,想了想,又跑回来,问道:“为何你以前没告诉我这些,却教我那些乱七八糟的功夫?”

      “你又没问我。”她冷冷道。

      雪霁的神色依然是冷如霜雪。玉树觉得她的话中似乎有其他的什么东西,但他来不及多想,便去冰瀑下找观天。

      冰瀑在半天阁里更高的地方,距离最高的红尘台已经不远了,时下还不到初雪时节,石阶上却已经微有凄凄的霜色。

      冰瀑下是一眼深潭,周围用石堤围住了,潭中的水比冰还要冷,只是在冰瀑连续不断的冲力下才一直没有结冰,但石堤上却有一片厚厚的霜花。

      玉树脱下衣服,瞥见脖子上从小戴着的玉石坠子,他怕潭中水流过急,想要取下来,却怎么都摘不下来,每当要拿过头顶的时候,便有一股柔和的力量将它压下去了。

      玉树试了几次都是如此,便也不去管它,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跳进潭中,下潜了一会儿,看见观天盘腿坐在潭底,那正是冰瀑落下之处,压力极大,他游到观天身边,也学着他的样子坐下。

      他按照雪霁所说的口诀冥想静思,便感到似乎有些许温暖的气流在体内运转流动,那潭水便也没那么寒冷难耐。本来自己只吸了一口气,肺中却全无气闷之感。

      玉树直到胸中气浊,寒气透入体内,才浮上水面,却见观天坐在地上,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好奇问道:

      “你可是今天才来练功么?”

      玉树点点头,观天歪头想了想,道:“刚才我已经换了一口气,我觉得很奇怪,为何我练了半年,却比不上你来这半天的功夫?”

      玉树摇摇头,又道:“我也不明白。”

      他看着观天,突然笑道:“我还不明白为何雪霁师姐没有教我,若她教与了我,比剑时,我还会输在你手下么?”

      他看见观天突然愣愣看着自己,忙问:“有何不对么?”

      观天笑笑,道:“没什么不对,只是我在山上住了这么久时间,却从来没有见你笑过,其实你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为何却总板着脸?”

      玉树听了这话,心中怅然若失,若是他自己不是身负血海深仇,此时此刻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牧人少年。

      但是如果他真的杀了萧寒星,那萧寒星会不会又有孩子在很多年之后来找自己报仇呢?这样正道和魔道打打杀杀,究竟何时何日才有终结的一天呢?

      他捧着头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于是叹了口气,便问观天。

      观天爽朗笑道:“这有何难,父母之仇不得不报。但若是今后九尾狐的孩子找来了,我便与他们周旋到底,要是打不过了,赔上自己一条命便是。”

      玉树自己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便也笑着点点头。

      观天又爽朗笑道:“其实现在也不用多想,只管练功便是。”

      如此两人一同练功不缀,又过去三年。

      三年中,玉树和观天比剑,不到一百招外便分不出胜负,虽然总是败多胜少,但也不似之前十招内便落败。

      自与观天一同修习这门内功之后,他觉得心中的戾气也渐渐平和下来,倒也不急着去报仇了,觉得要是能一直在昆仑山上同练功生活下去便很好。若有一天自己和观天报了仇,或许就不会在昆仑山上继续留下去了吧。

      秋去冬来,一夜昆仑山上满天大雪,玉树在后山练完剑,便觉无事,他走遍了半天阁却都没有找到观天,便是雪霁和霜明也不在房内。

      就连掌门欧婉清闭关的轮回镜厅顶上也没有往日冲天的紫气,显然连掌门也不在。

      玉树走了一圈,连半个人影都没见到。便抱了剑坐在半天阁的台阶上,望着一片一片飘落的雪花发呆。

      半天阁依势造在昆仑山的绝壁上,便如空中楼阁一般拔地升起。玉树面对茫茫云海,仿佛坐在半空中一般,和天地都隔得远远的,只觉得心中空空落落。

      他平时话也不多,倒是观天喜欢在身边拍拍抱抱,有说有笑。现在他不在山上,六年来却第一次如此孤独。

      天空中咯咯笑声传来,一道剑光降在玉树身旁,笑意盈盈,却是霜明。

      “小师弟一个人在这里发呆啊?”她坐到玉树身旁,笑问到。

      玉树笑了笑,点点头,霜明性子开朗活泼,六年中和她稍稍熟了之后,便常常与自己说笑,偷溜下山时也不忘给自己塞带点点心水果什么的。反倒比雪霁与自己更亲切一些。

      霜明却噘了嘴道:“师父收到飞剑传书,便和师姐都出去啦,连观天师弟也同他们一块走了,却非得要人家一个人留在这里看守,又不告诉我原因,闷都快闷死了。”

      原来是这样啊,玉树心想。

      霜明又叹道:“今天可是上元节啊,外面好热闹的,人家好想去看看的。”

      “很热闹么?”玉树心不在焉地问道,他上山之后便很少出去过,也不过是到山下向牧民和商人换取一些日常杂物而已,他想起草原外面的世界,觉得那里太吵闹,太嘈杂,心里充满了不安,还是永远呆在昆仑山好吧。

      但是观天性子这么活泼,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出去吧,他想到这里,不知为和,却伤心起来。

      观天,观天,若是有一日你永远不在我身边,我又该如何是好呢?

      玉树望着那无边无际的云海之上纷纷扬扬的雪花,默默的想。

      “其实昆仑山没人看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外面无论什么魔物妖怪,一听说昆仑派三个字便吓得跑得远远的,”霜明还在自言自语,她突然狡黠地看着玉树,撺掇道:“不如我带你出去玩吧?”

      长安城,上元节,灯火辉煌,火树银花,一片欢声笑语。

      霜明按下剑光,拉着玉树的手站在一处僻静角落。她吐了吐舌头,嘻嘻笑着说:“我都来过好多回了,师父师姐都不知道。”

      玉树笑笑,他来本来是好奇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到了这里却又觉得太吵闹,觉得头晕脑胀。但霜明却似等不及一般,拉着玉树跑到人山人海的街道上。

      “小师弟人长的怎么俊俏,若是买了胭脂水粉涂上,倒像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呢。”霜明摸了摸玉树的脸蛋,嬉笑着说,便要带玉树去找夜市上的首饰摊子。

      远处的人群中一阵喧哗,空中几个炮仗升空,噼啪声中灿然炸开,绚烂之极,降半个天空都映得五颜六色。

      玉树的手被霜明紧紧拉着,他呆了一下,突然想到,若是此刻是被观天拉着,又是怎样。他突然有了些怅然若失的感觉,抬起头来,灿烂的烟火映着他的脸,周围人山人海,都在拍手叫好,热闹非凡,但他心中却感到凉极了。

      原来在人群中,也是可以如此寂寞的。

      霜明嚷嚷着便要走到近处去,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又是几十个炮仗升空炸开,规模倒比刚才更大一般,她便喜得拍手跺脚,连声叫好。

      霜明再低下头来的时候,却发现玉树已经不见了。

      玉树跟霜明走散了之后,又不会御剑飞行之术,无法一个人回昆仑山。便无聊地到处逛着,他不爱热闹,便挑了最冷清的路走,只盼走着走着霜明便会来寻自己,却忘了霜明性子和他性子相反,只会往人群里面钻。

      他从未到过外面世界,心地单纯之极,却连最基本的心机也没有。

      他独自走了很久很久,不知不觉已经快走出长安城,到了城郊的林子中。

      前面突然有飞剑的光芒,似有呼喝连连。玉树心念一动,便跑了过去。

      只见几个道士围成了半圈,祭起飞剑攻向一个头梳双鬟髻的青衣少年,剑势凌厉,那少年挑了一盏紫竹灯笼,每当飞剑攻来,灯笼上便腾起火光将剑光逼退了。

      玉树见周围还有几个道士负手观看,而那少年神色却慌乱,显已不支,正想上前帮他,却想起掌门欧婉清曾说过魔物往往幻化身形,迷惑世人,便也不知究竟哪方是正,哪方是邪,不知道该帮谁。

      他犹豫着了一会儿,又有几个道士加入战团,飞剑来回纵横,那少年身上已经受了几处剑伤,眼看就要落败。玉树斜眼看去,却瞥见一个抱着小孩的妇人跌落在那少年背后的尘埃中。他心里一紧,猛然想父母惨死的情状,咬了咬牙,祭起飞剑向那几个道士攻去。

      玉树一入战团,双方情形立刻倒转,那些道士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躲在背后相助,霎时间这几人的剑光都被玉树的飞剑压了下去。

      这些人却慌而不乱,改变了阵法,一下子又变成所有的人围攻玉树一人。玉树潜运起雪霁传授的内功心法,在昆仑山上冰瀑下修炼三年的功夫此时才显现出来,那剑光暴涨数丈之远,叮叮当当的声音中,那群道士的飞剑全被挡飞了出去。

      玉树生平第一次与人交手,也没想到自己的功夫竟然如此厉害,他召回飞剑握在手中,面对那群倒在地上龇牙咧嘴的道士,却不知道该如何做了。

      为首一人眼见功败垂成,气急败坏,却又忌惮玉树的飞剑,他回想适才玉树的剑法招式,冷笑了一声道:“原来是昆仑派欧婉清的高足,果然少年英雄。”

      玉树心地单纯,听不出那人话中的讥讽之意,既然他称自己少年英雄,便笑了笑,道:“多谢。”

      为首那人又要说些什么,背后却有一个道士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师叔,听说连欧婉清都疯了,这小孩子武功有这么厉害,你还和他争些什么?”

      为首那人听了之后一怔,沉思不语。

      玉树听得他们侮辱师门,气头上来,又要动手,却见为首那人上前一步,冷笑道:“昆仑派剑法天下无敌,果然名不虚传,昆仑派弟子善恶不分,更是名不虚传。”

      他揖手拜了拜,又道:“在下青城柳行风,今夜真是大开眼界。日后若有机缘,必将率众上昆仑山讨教几招。”

      他挥挥手,恨恨看了那青衣少年手中的灯笼一眼,回头便带着众道士御剑飞走。

      他这番话说得文雅,却是在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没想到计谋多日,临到头来却功亏一篑,栽在一个孩子手里。连一个小孩都如此厉害,他日又怎敢上昆仑山讨教?柳行风叹了一口气,青城派在江湖中也算是声名显赫,他自己也是其中不世出的高手,没想到却不敌这个孩子,那欧婉清的道行便更是深不可测。

      想到欧婉清,他便又想到几十年前一场惨事,江湖上传言欧婉清疯疯癫癫也是从那时开始,想到此处,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玉树毫无心机,便不去理他话中有何深意。他回头走向那青衣少年,问道:“你没事吧?”

      那少年身上受了几处剑伤,却摇头说道:“谢谢你救了我们,我没事,只是伯母……”他回转身便要奔向那倒在路边的妇人,却牵动腿上伤口,痛得跪倒在地。

      玉树便过去将那妇人扶了起来,只见她神色木然无神,面容却极美,痴痴呆呆,把怀中的小孩抱的紧紧的。玉树心里痛了一下,他想起娘亲死的时候,也是如此抱着自己。

      那妇人却突然脸色大变,她猛地一把推开玉树,连怀中的小孩都落在地上,她失声尖叫起来:“你要来杀我的孩儿!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她连声尖叫,手足狂舞,却在那地上的孩子身上踩来踩去,玉树吓得脸色惨白,那少年却挣扎着走到玉树身边说:“没关系,那不过是个布娃娃而已。”

      他苦笑一声,又说:“这是我伯母,她的孩子很小被别人杀了,之后便成这样啦。”

      原来是疯了,玉树心想。

      那青衣少年弯腰拣起地上的布偶,擦净了上面的土,又用布裹了,轻轻放在那妇人怀中,她的神色立刻变的宁静下来,虽然连衣服都扯破了,头发蓬乱,脸上却安宁祥和,抱着那个布娃娃,一边低声哼唱,正如慈母一般。

      玉树五岁那年便失去爹娘,见了这妇人如此模样,心中疼痛一阵紧似一阵,便咬牙不去看她,对那少年道:“你们是什么人,青城派为何要追杀你们?”

      青衣少年恨恨道:“还不是为了我们家的这件宝物?”他扬了扬手中的紫竹灯笼,“我带着伯母,从扬州来长安投靠我叔叔,他们算计好了时机,便在此伏击我们。”

      他看着那痴痴呆呆的妇人,又道:“我伯母以前法术可厉害了,若是她没疯,来使这件宝物,那些人……那些人……”他说到激动处,眼圈便红了。

      玉树怔怔站着,却又不知道如何来安慰他。那少年却揉揉眼睛,笑道:“谢谢小哥哥救了我们,前面还有一段路要走,我伯母身子又不好,我们先告辞啦。”

      他扶着那妇人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笑道:“我们就住在长安城东边的许家巷子里面,小哥哥以后若是闲了,便来喝几杯茶也好。”

      他渐渐走远,还不忘回头看了玉树几眼,玉树做了这件事,本来无心,这下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他们走后,玉树便又在原地发呆,一会儿想观天笑嘻嘻的模样,一会儿想那妇人痴痴呆呆的模样,他和那妇人只见过一面,但她慈眉善目的神情却总让他想起阿娘。

      阿娘死在萧寒星手下已有六年之久,那时玉树年幼,后来连阿娘的模样都模糊了起来,此刻见到这妇人,却又似清晰了起来一般。

      他站了一会儿,方见霜明慌慌张张地找过来,见了玉树安然无恙,才拍着胸口,急道:“吓坏我了,你又不会御剑飞行之术,要真的走丢了,我都不知道如何向师父交代。”

      玉树只觉得很好笑,他这么大的人了,又会武功法术,怎么说的跟三岁小孩一般,他便觉得这个霜明师姐更可爱了。

      在回昆仑山的路上,霜明还在不断地央求道:“你到时候可千万不要对其他人说啊,不然师父可要惩罚我了。”

      秦天:

      白衣少年离去后,秦天便在这轮回镜的大厅中对着昆仑镜中舞剑的人影,摹着他的身形练剑,对着镜中人影,他的进境却更快,几日过去,他便可以一下刺出一百来剑。

      秦天偶尔凝神看去,想要看清那人的相貌,却又怎么都看不清楚,他凑的近了点,似乎看到点什么,那一丝一毫的形貌又如同烟云一般散开。

      他看得久了,又觉得仿佛在那舞剑的人身旁似乎还有另一人,只是默默地站着。秦天揉了揉眼睛,那站立的人影又消失不见。

      难道是幻觉?秦天拍了拍脑袋,再仔细看去,那舞剑的身影却渐渐模糊起来,另一个身影却渐渐浮上来,那是一个束着长发的青衣少年,面容俊美异常,如同用白玉精心琢成娃娃一般,但却恼怒通红。

      有那么一瞬间,秦天觉得那少年就站在对面怒视着自己。

      他正疑惑间,那少年身形未动,却从身上射出无数细小的虚影,破空疾来,秦天吓了一跳,退后一步跌倒在地,那昆仑镜上的影像却都不见了。

      秦天爬起来,却听得外面有人呼喊,忽远忽近,一声又一声,却似凄厉哭喊一般。

      “长生,长生……你可是在这里?”

      “长生,长生……你为何不愿见我?”

      秦天跑了出去,看见正是那镜中刚见过青衣少年,看上去倒和师父差不多年纪。宽袍广袖,外面罩了一层白色轻纱,长发束在背后,发顶露出两只毛茸茸的淡黄耳朵。他颓然坐倒在地,神色焦灼痛苦,眼中一片迷乱。

      原来是狐妖,秦天想到,他听说过狐狸若是修炼百年,就可以化为人形,便也不觉得奇怪。

      他看见了秦天,猛然间脸色又大变,惊疑不定。他站起来盯着秦天。

      “你是谁?”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敌意,“长生呢?他在哪里?他在昆仑山对不对,为什么他不愿见我?”

      秦天被他这一连番追问问得莫名其妙,正讷讷间,那狐妖少年却又恍然大悟一般自顾自点点头,突然又问道:“你是昆仑派的人?”

      秦天想了想,虽然师父没说自己究竟算是什么门派,但既然在昆仑山中,也应该是昆仑派吧,他犹豫着点点头。

      那狐妖少年的脸霎那间涨的通红,恨恨道:“原来昆仑派的人真的还没有死绝。”

      两人间虽隔着数丈之远,秦天简直可以感受到他身上那彻骨的恨意,他猛然间想起昆仑镜中的景象,握紧了藏在背后的木剑。

      “是昆仑派的人,都得死!”

      那狐妖少年恶狠狠的吼出这句话,身形不动,却有无数细碎的虚影射来,秦天来不及细想,连连挥剑,只听得轻微的叮叮声不断,那狐妖少年射来的暗器全被挡下。

      秦天再回剑挡在胸前,却见剑上密密麻麻地钉着细如纤毛的银针,碧光闪耀,显然是淬了剧毒。

      秦天只觉得背后出了一阵冷汗,这狐妖少年发射剧毒暗器,无声无息,只怕是绝顶高手也抵挡不住。若不是昆仑镜事先显现此景,他早已经葬身毒针之下。

      他抬头望去,若之前那少年只是愤怒异常,此刻却像是发疯一般狂怒,他瞪着秦天,喝道:“你为何会观天剑法?!即便你是昆仑派的人,也不一定会使这剑法?!”

      秦天还来不及回答,那少年仰天长啸一声,凄厉刺耳,他的指尖猛然伸长半尺,锋锐如同刀刃,屈指成抓,和身扑上。

      秦天武功远远不及那少年,手中又只有一把木剑,拼着左支右绌,身上已经受了几处伤。那狐妖少年原本俊美如描画的面孔此刻却狰狞扭曲,恐怖之极。他嘶吼一声,挥抓一拍,那木剑被削成数截,另一爪再挥出,击在秦天胸口,秦天踉踉跄跄倒退了几步,靠着墙软软坐倒。

      秦天只觉得全身都像要散架了一般,胸口五道爪印中鲜血不断涌出,眼见那狐妖少年再扑了过来,他没了武器,只得勉力举起手臂挡在身前。

      突然间他面前一花,一股巨力撞过,竟将那狐妖少年打得飞了出去,他揉揉眼睛,却见师父反手持了一把长剑,站在自己面前,冷冷地看着那狐妖少年。

      他怕狐妖暗施偷袭,忙说道:“师父,小心他会射毒针……”一句话还没说完,胸口猛然一闷,一口污血喷出。

      那狐妖少年摇摇晃晃站起来,脸上却显出惊喜交加的神色,他跑了几步,摔倒在那剑仙少年面前,却喜道:“长生,长生,我终于见到你了。”

      秦天伤痛之极,神色却还清醒。原来师父叫做长生,他想。

      被唤作长生的剑仙少年默然不语。那狐妖却悲喜交加,神色激动之极:“长生,你找得我好苦,这么多年我跑遍了天涯海角,都是为了找你。”

      他说道激动处,又哭了起来:“长生,长生,我都以为你死了。除了昆仑山,我哪里都找过了,我怕得要死,却又不得不来这里,我好不容易炼成了九狐无影针,才敢上山来。长生,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天在这里终于见到你了。”

      他嚎啕大哭,说话也是颠三倒四。他纵身跃上来,似乎想要抱住那白衣少年的双腿,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了。只是这股力量柔和之极,与刚才已全不相同。

      那狐妖咬了咬牙站起身来,泪迹斑斑,神色惨淡哀痛,他盯着白衣少年,凄然道:“长生,你可已经报仇了?你为何不愿跟我走?”

      白衣少年听得“报仇”二字,身子震了一下,他静静地看着狐妖少年,忽然反手一甩,那铁剑钉在地上,兀自摇晃不休。

      那狐妖少年看着那铁剑,怔怔道:“原来你真的已经……很好……很好……”

      白衣少年点了点头,淡淡言道:“你下山去吧,我早知道你会来,所以我也不会跟你走的。其实你应该知道会是如此,这么多年你倒处找我,不过是自己在骗自己罢了。”

      他低下头,又轻声说:“我此生此世一直对不起你,可惜我也许没有来世,也无法报答你了。”

      这几句话说得平平淡淡,却将那狐妖的最后一点希望灭的干干净净。他惨笑了一声,走上一步,拔起地上长剑,横在胸前,凄然笑道:“没错,我骗了自己这么多年,其实早知道你不会跟我走。我此刻才终于明白,自己冒死来昆仑山不过是为了见你一面,现在见到了,我也心满意足了。”

      白衣少年似有不忍,正要上前,那狐妖退后一步,眼中神色冰冷而坚决。

      他回过剑来,将剑尖对准自己的胸膛,又道:“我听说欢喜魔不日便会出世,她一定会来昆仑找你,你要小心。”

      白衣少年默默点头,道:“我知道她会来,我也知道你会告诉我。”

      狐妖少年舒了一口气,他笑了一下,却似很坦然一般。

      “那我就放心了。”

      他说完这句话,咬牙回手,将长剑刺入自己胸口,软软倒下。秦天惊呼了一声,正要纵身上前,又牵动胸前伤口,一股巨痛袭来,便晕了过去。

      玉树:

      玉树与霜明回到半天阁,却见满天飞雪中,昆仑山上紫气冲天,掌门和雪霁观天显然已经回到山上。玉树同霜明分开,回到住处,却见雪霁背了剑立在门口。

      她见了玉树从外面进来,冷冷道:“可是从外面回来的?”

      玉树低头不语,雪霁便也不去追问,又道:“跟我来。”

      雪霁领着玉树到了半天阁一处大厅中,玉树看见师父欧婉清和霜明已经在那里了,观天双眼通红,全身发抖,站在另一角上,全无平时喜笑的神色。

      地上用符水画了一个圈,一个女子困在中央。她衣衫凌乱,满头长发散在肩头,露出头顶一对尖尖的狐耳,身上有几处剑伤,却行动无碍。

      她眼神慌乱,想跳出圈来,却又被一道金光挡了回去。

      玉树吓得退了几步,却听得雪霁冷冷道:“不过是一只没用的小狐狸,有什么可怕的?”

      欧婉清走上一步,她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狐女。

      欧婉清常年在昆仑镜厅中闭关,玉树很少见到师父,欧婉清的面貌如同一位半老的妇人,布满了沧桑的风尘,却依稀看得出来当年如花的美貌。她的神情永远冷漠,如同昆仑山上千年不化的冰雪。

      玉树觉得她的心中总是充满了深切的恨意,这种恨意让他不敢多接近欧婉清一步,但又想不出来她到底是在恨什么。玉树也不明白,传说昆仑镜中可以看见过去和未来,那她常年在昆仑镜里面,究竟看到了什么?

      玉树正诧异这狐女的来历,却听得欧婉清突然喝问道:“慕容秋水这个贱婢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只有你一人留在扬州?”

      那狐女神色间颇有惧色,却咬着牙说:“正月十五这一天,我们九尾狐族法力衰弱,你们却每寻了这个时候来偷袭,好不要脸!”

      她眼中泛起一层冷光,又道:“反正我们扬州九尾狐一族已经给你们正派剑仙杀得精光,你留我一人也无好处,为何不动手杀了我?我偏不告诉你水儿姐姐的下落!”

      玉树心想,原来师父领了观天和雪霁出去,是去了扬州报仇。

      欧婉清冷哼一声,又道:“你们九尾狐族炼化活人尸骨,要说卑鄙无耻的手段,谁又比得上你们?”

      那狐女恨恨道:“欧婉清!你逼得水儿姐姐如此地步,还说我们卑鄙么?当日你算准了水儿姐姐修炼镇狐珠耗尽法力,使得如此下作的手段,这可也是名门正派的路数?”

      欧婉清听得她如此说,冰冷的神情却突然缓了一下,她缓缓问道,语气中充满了恶毒的好奇:“我一直没弄明白,你们当时为何在昆仑山下修炼镇狐珠?”

      那狐女咬牙道:“我知道这里面种种设计,都与你有关,水儿姐姐被你打伤,产后虚弱无力,二少爷产下来后身体也孱弱多病,若无镇狐珠,如何活的了?我们算了生辰八字,只有昆仑雌雄双剑相符。杀个把凡人又有何了不起?我知道他们就在昆仑山,也得陪水儿姐姐……”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声嘶喊打断。

      “不!”玉树看去,却见观天满脸痛苦怨毒的神色,双眼瞪得似要喷出火来。

      欧婉清面色依然冷若霜雪,她负手于后,喝道:“观天,拔出你的剑来。”

      观天持剑上前,他神情激动,却双手发抖,那剑身便颤抖不已。

      欧婉清冷冷道:“你也听到了,杀你的父母她也有份。现在要杀要剐,千刀凌迟,都随你处置。”

      那狐女听得欧婉清所说,眼见观天持剑立在面前,满脸仇恨痛苦之色,心知无幸,她缓缓看了一下四周,整了整衣衫,凄然道:“没想到我慕容青衣纵横江湖这么多年,却死在这般凄凄惨惨的地方……”

      正当此时,她斜眼瞥见玉树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忽然醒悟了过来似的,惊呼一声:“你……”

      欧婉清高声怒喝:“观天,一剑将它杀了!”

      只听得观天大吼一声,其中悲愤滋味难以言语,他双眼通红,如同末路穷途的恶狼一般,玉树见了,不禁浑身打了一个了冷战。

      观天一步上前,那长剑便穿透了狐女的身子,她张嘴似要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缓缓转头看着观天,脸上神色更是惊恐,身子又摇了一下,便带着穿身的长剑软软摔倒。

      不知为何,那狐女脸色大变的一瞬间,玉树却瞥见欧婉清的脸上似有一层若有若无的得意神色,一闪而过。

      观天只有十三岁,还从未亲手杀过一人,一剑出手,力道便泄了,那狐女软软跌倒,一团白光中身形渐渐收缩,衣衫宛然,却化为一只两尺身长的九尾狐狸,雪白的毛尖滴着鲜血。

      欧婉清哼了一声,道:“无耻狐妖,死了最好。”

      她又冷冷道:“玉树,将它扔下山去。”便领了霜明和雪霁,负手走出,留下茫然站立在原地的观天和玉树两人。

      玉树没有将那九尾狐的尸身扔下山崖,而是到后山找了个地方,用剑在地上掘了一个坑,将她埋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狐女就这么死在自己面前,心中却有些不忍。

      他看着雪花将那小小的坟茔渐渐埋了起来,心里怅然,要是他以后要杀萧寒星替自己父母报仇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如此不忍呢?

      玉树拍了拍手上的土站起来,却看见观天怔怔地站在自己面前。他的脸色全没有了刚才的凶狠和痛苦,却显得有些茫然。雪花一片一片落在他肩头,慢慢积了一层,他却浑然不觉。

      玉树默默地看着观天,轻声说:“刚才你的眼神好吓人。”

      观天摇头道:“我听得她说道我父母死时的情形,脑子里便如一片空白一般,什么也想不到了。”

      他垂下头,冷风吹着他的额发,玉树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只能默默拉了他的手,陪他静静的站着。

      过了很久,观天才抬起头来,眼里仍然通红,却勉力笑了笑说:“我可是吓着你了?”

      玉树叹了一口气,道:“我站在一边,看见你眼中的杀气,还以为你那时会一下子连我也一剑杀了。”

      观天用力握了一下玉树的手,低声劝道:“别多想了。”

      玉树看着观天的脸,认真说道:“我后来想了想,你可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玉树转头看向远方纷飞的雪花,却道:“若是有一天你真的要杀我,便一剑下去,不要让我多受痛苦。”

      观天听他这么说,反而苦笑:“我怎么会杀你?真是我不好,刚才可吓到你了。”

      玉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有如此念头,他转过头看着观天的眼睛,轻声道:“不管会不会有这一天,你答应我。”

      观天哭笑不得,只得答道:“行,我答应你便是。”

      玉树叹了一口气,笑着点点头,他抬头看着天空中细密的雪片,想起了上元节时长安城喧闹的人山人海和烟花,想起了那一刻惦记着观天的心思,想起了观天一剑杀死那狐女时痛苦而凶狠的神情。

      他觉得心里乱极了。若是世上没有仇恨,没有不得不去杀的仇人,那该多好。

      秦天:

      不知过了多久,秦天才悠悠醒转,他发现自己正赤裸着上身,躺在昆仑镜的大厅中央。他摸了摸胸口,伤口却不知何时已经好了,只是还有些闷痛。

      他看见身旁放了一套干净衣服,便取来换上了,只觉得大小长短无一不合。他穿上衣服走出门外,已是次日黄昏时分,那白衣少年正站在石阶上,垂手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的云海。

      秦天想起上山后第一眼见到师父,他便也如此站着,仿佛就一直这样站立着,面对着黄昏时的浩瀚云海,如同一尊寂寞了千百年的石像一般。

      秦天走到他身边,那少年突然淡然说道:“他的名字叫做长乐。”

      秦天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得应声道:“嗯。”

      “他过去曾待我很好。”

      “嗯。”

      “我将他葬在后山了。”

      “嗯。”

      秦天犹豫着伸出手来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他却回过身来,靠着秦天的胸口,无声无息地哭了。秦天呆了一下,却任由他这般哭着,就像他曾经在自己胸前哭过无数次一般自然。

      他一直觉的师父是飘然出尘,遗世独立的人物,现在却觉得他不过是一个还没长大的,软弱的孩子。

      但这一切,仍然很自然。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天的胸口已经濡湿了一大片,被风一吹又渐渐凉了,这白衣的少年好像已经有几百年没有这么哭过,要在这一刻发泄干净一般。

      少年方才抬起头来,他看着秦天的面孔,仿佛要在他的脸上寻找着什么,末了,他叹了一口气,脸上泪痕宛然,却轻轻转过身去。

      又过了很久很久,秦天等待的第一次这么耐心,因为他觉得师父将要告诉他的,便是他一直以来想知道的,也是他本来就该知道的。

      最后,直到夕阳没入云海的时刻,半天阁中灯火自燃。那少年方才缓缓说道:“其实我们本来认识的。”

      秦天想了想,道:“秦天以前觉得也是,但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现在师父这么说了,秦天才觉得心里踏实了一些。”

      那少年怅然道:“其实你还是不知道,只是确信了而已。”

      又过了一会儿,那少年才说:“观天剑法你本来也会的,所以现在不过是回忆起了而已。”

      秦天道:“秦天明白。要不然秦天脑子这么笨,为何却这么快就学会了?”

      他们静静站了一会儿,秦天突然想到那狐妖少年临死前所说的话,又问道:“欢喜魔是什么,很厉害么?”

      那少年叹了一口气道:“那曾经是我师姐,我从昆仑镜里面见到过的,但竟然不知今晚便是她出世的时候。”

      他转过身来,看着秦天,又叹了一口气道:“其实很早之前,我便看见了你上昆仑山,在云海石台上练剑,然后便看见了长乐自尽,欢喜魔出世,之后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秦天奇道:“那是什么意思?”

      那少年摇摇头,淡淡说道:“我也不明白。或许那是说:欢喜魔出世后,我便会死在她手下吧。”

      秦天的心口突然痛了一下,师父真的会死么?

      “我以为不教你剑法,这后面的一切便不会发生。昆仑镜上的事情从来是一件接着一件,相继相连,我也想不明白这之间究竟是何因果。”

      秦天心痛道:“都是秦天不好,若不是秦天执意要学剑法,后面的便也不会发生了。”

      少年又站了良久,终于说:“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玉树:

      玉树和观天在山上习武练剑,又过了六年。到第三年上,观天已经能胜过霜明,玉树也能胜过雪霁,而两人对剑,百来回合内,却仍是观天要胜上几招。

      然后二人便由欧婉清亲自指点,传授御剑飞行,祭符念咒诸般昆仑派的高深仙法,二人进境神速。又是三年过去,一日欧婉清使双剑与二人相斗,四剑相交,同时折断,欧婉清看着八截断剑落地,脸上喜忧不定,各种神色一闪而过。

      她静静站了一会儿,方说道:“至此为师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们的了,我收你们入门之时,便说过你们何日满师,何日便可下山报仇。看来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她从玉树看到观天,又从观天看到玉树,冷冷说道:“魔尊萧寒星却盘踞南海,我已经飞剑传书约战于他。但我至今没有查到九尾狐慕容秋水藏在哪里,只是大概知道她在关中一带。”

      她转头看着观天,又道:“你立刻同霜明下山,寻找慕容秋水。找到了,不用带回昆仑山,就地动手便是。”

      玉树与观天一同跪下,再三拜谢了欧婉清,一同退下了。

      已是昆仑山大雪封山之时,滴水成冰。出发之日,玉树便到与云海石台上送霜明和观天,霜明见了,便笑玉树如小孩子般恋着师兄不舍。

      这一日飞雪满天,观天立在石台上,拔出背上长剑,身形凝立不动,却一剑剑闪电般刺出,每一回上必有一片雪花为剑气所震,轻轻爆开,化为雪粉落下。

      玉树坐在一旁静静看着,突然问道:“这是何剑法?为何我却从未见过?”

      观天笑道:“这是我自创的,便叫‘观天’好了。你要是想学,我便教你。”

      玉树也笑了,他觉得只要看着观天的笑脸,便似全身轻松很多一般,本来分离在即,也不那么沉重了。

      观天收回长剑,也对着玉树坐下,笑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回来了,便教你观天剑法。”

      玉树听得观天说要走,又难过起来,问道:“慕容秋水很厉害么?你真的能胜过她?”

      观天见他难过,便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等着我,我说过会回来,便一定会回来。”他笑了笑,又说:“若是我回来了,萧寒星还没有来,我便助你一臂之力报仇。”

      他看着玉树的眼睛,良久,方柔声道:“等我们都报了仇,我便带你下昆仑山,云游四海,行侠仗义。树儿,你可愿跟我一块去?”

      玉树怔怔听他说完,忽然奇道:“你叫我什么?”

      观天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他含笑道:“我叫你树儿,你便是我的树儿,今后我无论去哪里,都带着我的树儿。”

      玉树听得他如此称自己,其中的亲昵,已远非师兄师弟之情,他红着脸道:“你乱说什么。”

      他站起来,心头一阵乱跳,观天却不依不饶,跟在后面叫道:“树儿,树儿,你可要在这里等我回来。”

      玉树听得脸红耳热,心里却是一片温热,他捂着耳朵,跺脚道:“快走快走,你要在这儿,便如此胡说。也不害羞。”

      观天哈哈大笑,他同霜明驾起剑光远去,还不忘远远的大喊一声:“树儿,等我回来!”

      树儿,等我回来!

      玉树站在石台看着观天远去,心里百感交集,心酸而又欣慰,感慨而又温暖,他一直以为报仇后便再无依托,现在终于不那么想了。

      玉树在山上又住了几日,只是自己练习剑法,但每每想到观天,便又静不下心来。他每日间隔不了多少时日,便到云海石台上呆呆张望。

      观天却一直没有回来。

      萧寒星也一直没有到昆仑山来,又过了几日,玉树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驾起剑光向长安城而去。

      到了长安城,他便找到东面一处宅子里,这三年来,自学会御剑飞行之术后,每到上元节,他都偷偷出来见上次救下的那位妇人和陪她的少年。只是这家人却似乎对外人疑心很重一般,教玉树万不可透露他们的行踪。

      玉树想起来那日青城派道上追杀夺宝,也不奇怪。他只是每到上元节来陪那少年说上几句话,与那痴痴呆呆的妇人待上一会儿,连他们名字也不曾问过。

      宅子很大,玉树径直走到一处亭子里,那少年正替那妇人轻轻捶着背,见了他,惊喜道:“小哥哥,你来了?”

      玉树走上前,笑了笑,问道:“伯母身子可好么?”

      少年笑着点点头道:“好,她近日心情也好了许多,我便推车带她出去散了散心。”

      少年看着玉树,又笑道:“小哥哥为何今日来了?”

      玉树敛了笑容,叹了一口气道:“我近日便要去向一个仇人决战,我阿爹阿娘都死在他手上,我无论如何也要杀了他替我爹娘报仇。”

      那少年叹道:“你以前倒没说过这些,却不知道你身世也如此凄凉。”

      他拉起玉树的手,又道:“其实我也是没爹没娘的孩子,我爹早死啦。我娘却不疼我,一直不知道她在哪,四年前我听说她也被人俘了去,生死未卜。”

      他眼看着那妇人,眼中敬爱之情显现,又道:“其实伯母本来是我爹未过门的妻子,爹死前嘱咐我照顾她,这些年来我便与她相依为命,倒像是母子一般。”

      玉树看着这少年,他似乎比自己小一点,六年来身子相貌长大成熟不少,面貌俊美异常,倒如姑娘一般,脸上却是坚强刚毅的神色。

      他想起自己初上昆仑山的种种任性孤僻,叹道:“你可比我强多了。”

      少年听得玉树赞自己,心里便没来由的乐起来。他问道:“小哥哥报仇之后,可有什么打算?”

      玉树想起了观天临走时所说的,脸上不由得红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好。

      他叹了一口气,又道:“我不知道自己报仇后能否全身而退,若不能,今日便是最后一次来见你们。这几年每到上元节便能来见上你和伯母,我心里已经把你当我弟弟,伯母当我阿娘一般。”

      那少年听了,却似有些失落一般,他放了玉树的手,对那妇人道:“阿娘,阿娘,小哥哥又来看你啦。”

      那妇人痴痴呆呆地转过身来,玉树见她怀中仍然抱着那个布偶,心里一酸,突然跪倒在她面前,那少年忙惊呼道:“小哥哥这是做什么?”

      玉树的爹娘早已经死了十二年,他想着阿爹阿娘模糊不清的面容,连声叩首道:“阿娘,阿娘。”

      他抬头看见那妇人依旧痴痴呆呆,却还是一般的慈母眼神,心里酸疼,眼泪都落了下来。他抬手擦擦眼泪,却强笑道:“我可真没用。”

      那少年见他如此伤心,也叹道:“小哥哥能有这份心,你娘若地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玉树听了这少年如此说,觉得胸口间似乎有一片暖意,他伸手探进,却是那从小带着的玉坠子隐隐放出光华。

      那妇人本来痴痴呆呆,见了这玉坠子,却似有了神一般,她盯着这玉坠子,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般。

      那少年见到玉树掏出这玉坠子,也是一愣,奇问道:“小哥哥的这枚玉坠子是从小便戴在身上的么?”

      玉树点点头,却见那妇人似要伸手过来,取那玉坠子一般。玉树叹了一口气,又得:“这是我爹娘留给我的唯一遗物。却不知为何,我总取不下来,若是能取下了,我把它送给伯母也成。我没有娘,伯母你便如我亲娘一般。”

      那少年听得玉树如此说,神色更是古怪。那妇人伸手过来,玉树便将那玉坠子放在她手中,那淡淡光华流转,妇人的木然的眼中都似有了神采一般。

      她握了那玉坠子一会儿,忽然松开手来,抚了一下玉树的头顶,嘶哑着声音开口道:“孩子,我的好孩子……”

      已有十二年无人如此对玉树说过此话,他听得激动,也颤声道:“阿娘,阿娘,孩儿若报仇回来,定来看阿娘您。”

      他只觉得胸中一股热气就要冲上来,便想寻了个地方大哭一场。他站起身来,对那少年说道:“我走啦,我报仇成功,一定立刻来找你们。”

      那少年脸色舒开,笑着点点头。

      玉树努力笑笑,转身便走,走到一半,那少年却叫道:“小哥哥。”

      玉树回过身来,那少年似要说些什么,但又像在犹豫着一般,末了,他只是笑着说:“小哥哥,我叫长乐。”

      玉树也笑笑,道:“长乐,长乐,真是好名字啊。”他顿了顿,道:“我叫玉树。”

      玉树一边御剑飞行,一边默默流泪,高空的气流很快将他的眼泪吹干了。

      快到昆仑山的时候他按下剑光停在草原上,那正是当年西夷族被屠村之地。这些年他常来看的,他走到当时雪霁和霜明埋葬全村人的坟丘旁,慢慢跪下了。

      “阿爹,阿娘,”他轻轻说道,仿佛他们静立一旁看着自己一般,“不用等太久了,玉树很快就会为你们报仇,你们就可以安息了。”

      入夜的草原风清月冷,四下寂静无声,玉树就这么一直跪着,多少年来无数个夜晚,他就这么跪着,陪着死去的爹娘,仿佛心中才有了一点点安定。

      玉树静静地跪了两个时辰,忽然间天空中有一道剑光划过,他心头一动,驾剑光飞去,却见是霜明,神色慌乱,抱着满身是血的观天。

      她见了玉树飞来,神色更是惊慌,便道:“观天受了重伤,快带他回昆仑山!”

      玉树看见观天受伤极重,早已经神志不清,心头大乱,连忙抱过观天,两人催动剑光,向半天阁而去。

      玉树突然想起一事,便问:“慕容秋水呢?”

      霜明头也不回:“已经让观天杀了。”

      秦天:

      白衣少年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领着秦天慢慢的走上半天阁一级一级的台阶,他没有用飞剑,似乎是在表示一种崇拜与敬仰。他们走过一道轰鸣作声的冰雪瀑布前,少年叹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往上走。

      最后他们的眼前突然开阔起来,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平台,不知道是用什么石料砌成,无比的沧桑古老,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划痕,似乎光洁如新,却似蒙了一层尘埃。

      石台的一角立了一座石碑,基座仿佛和这石台融为一体,那上面不知用何物刻了两个字:

      红尘。

      那少年走到平台的中央,轻轻念了几句,一缕微风从他的袖袍中吹出,向四下散开,虽然很微弱,却似有无穷无尽的后劲一般。

      秦天睁大了眼睛,便看见那围绕石台的层层云卷向四周散开,如同冬日湖中的薄雾被阳光驱散。一圈又一圈的云卷消散了,苍茫的大地在他的眼前显现出来。

      笔直的驿路,恢宏的城郭,褶皱的山川河谷,棋盘一般的田地,闪光的蜿蜒蛇形的河流,这一刻,大地上万事万物,纤毫必现,这本是夜晚,却又像是白天一般所有的景物都清清楚楚。

      那白衣少年静静站着,过了很久,他说道:“这是昆仑山的红尘台,是这个世界上最高的地方。从轮回镜里面看到的是过去和未来的因果,而在这里看到的是万事万物的刹那存在。”

      秦天望着昆仑山的主峰,它依然直直地冲向天空,他拍了拍脑袋,问道:“不可以再向上了么?”

      少年摇了摇头,道:“红尘台便是尘世间人力能达到的最高地方,由此向上御剑飞行,哪怕你觉得飞了几千里几万里,也穿不过无穷无尽的虚空,向上再前进一寸。”

      少年的话中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沧桑,秦天只觉得心中一片茫然。

      那少年突然朗声说道:“红尘台之下,便是尘世,既然身在此中,便有喜怒哀乐,生老病死,便有轮回宿命,因果报应。一切既然都是命中注定的,何必去改变呢?”

      他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以前我没有想通,现在终于明白了。”

      秦天的视线移向无穷无尽的远处,那东方的尽头那翻卷着的一抹黛蓝色。

      那是东海啊。他可是从那里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那少年望着远处的东海,又怅然道:“秦天,你为何要来昆仑呢?”

      秦天突然间明白了,他觉得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突然破开了一般,于是便笑了:“我明白了,我不是来学剑法的,我是来找师父您的。我们第一次在湖上见面的时候我便觉得是了,但当时却不明白。”

      那少年笑道:“你终于明白了,很好。”

      他挥挥手,一柄剑光闪耀的长剑便从山下飞了上来。他转过身来,将那柄剑交给秦天,道:“这把剑本来就是你的,我以前一直不敢去找,后来在山下找了很多天才找到。现在物归原主了。”

      秦天握住剑,顺手挥了挥,突然间无数的法术咒语和剑法武功涌上心头,一言一句,一招一式,如同本来忘了,又刹那间回忆了起来一般。

      但还有一些朦朦胧胧的东西,只剩下了欢喜和痛苦,忧愁和愉悦的感觉,却想不起究竟在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

      那少年问道:“你可曾全想起了么?”

      秦天便道:“差不多了,但似乎还有一些东西想不起来。”

      那少年微微一笑道:“很好,那跟我一块来吧。”

      秦天突然间有了一种感觉,仿佛师父马上就要和他生离死别一般,这种感觉使他很伤心。他咬牙问道:“去哪里?”

      那少年淡淡笑道:“去找欢喜魔——去该去的地方,做该做的事,了结一切。”

      秦天不愿跟这少年去,因为他觉得如果去了,那种伤心的感觉便会铺天盖地地压过来,将他吞噬掉,但他又不得不去,他念动咒语,驾起剑光,与那少年飞下山去。

      下山的时候,他又想起之前那个狐妖少年号啕大哭时所说的话,便问:“师父的名字可是长生么?”

      那少年笑道:“我便是我,一个名字有何重要?”

      秦天想了想,又问道:“宿命是可以改变的么?”

      那少年便笑着答道:“既然能改变,又为何叫做宿命呢?”

      玉树:

      玉树和霜明回到半天阁,却见雪霁和欧婉清早已经收到飞剑传书,等在石台上。

      玉树在房中静静等待,只觉得心中烦闷难耐之极,他不知观天伤势究竟如何,师父若是全力救治,是否能够救得好他。

      他坐下了运了一会儿功,又觉得无法集中精神,便又站起来,走了几步。

      忽然一阵劲风由远至近袭来,玉树悚然转身,看见门扇被轰然撞开,烈风劲急吹入房中,一个身影跌跌撞撞飞了进来,撞在玉树怀里,竟然是那长安城中的少年。

      “长乐,是你?”

      玉树见到长乐全身浴血,鬓发散乱,伤痕累累,心中大为惊异,他慌忙把他扶起来。

      “你为何会上昆仑山?谁把你打伤的?”玉树慌忙问道,却看见长乐长发散开,露出头顶一双狐耳。

      玉树大惊之下,正想退后一步,只见长乐眼神迷乱,却拉着自己不放,连声道:“长生,长生,快逃,你师父要杀你!”

      玉树听得心惊胆战,却又莫名其妙:“谁是长生?”

      长乐狠狠咬牙道:“你就是长生……我今天终于明白了,快逃!不然你就要没命了,我拼了命才逃出来,上昆仑山告诉你……”

      门外却传来脚步声,玉树怕长乐身份暴露,忙点了他的穴道,将他藏在屋内。却见霜明走进,神色急迫,道:“师父急着要见你。”

      玉树啄磨着长乐说的话,心里七上八下的,也只能跟着霜明出去,心里只想穴道不到一个时辰便能解开,那长乐便能自己下山,只盼得霜明和雪霁不要为难他。

      霜明领着玉树一直走到昆仑镜厅前,方袖了手道:“师父在里面等你。”

      玉树心里好生奇怪,这昆仑镜厅自己还是第一次进,为何师父要在这里面见自己?

      玉树走了进去,只见欧婉清负手看着一面巨大的石壁,那上面无数细小的石纹如同云卷一般流转,她斜眼看见玉树走进,便道:“玉树,你在昆仑山上习武练剑,已有多少日子?”

      他说道:“十二年了。”

      欧婉清又道:“你为何上山学剑?”

      思念死去爹娘的日子,玉树早铭记在心,玉树朗声道:“为爹娘报仇!”

      欧婉清点头道:“好,我收到飞剑传书,萧寒星便在山下,你这就去将他杀了,为你爹娘报仇罢!”

      玉树怔了一下,旋即爽朗道:“好!”他天性柔弱,此刻听的欧婉清如此说,倒像是平地里生出一股豪气来。

      他又跪下来拜了一拜,道:“多谢师父十二年来养育传剑的大恩大德,玉树无以为报!”

      玉树走到门口,想起心中牵挂之事,又回头问道:“观天还好么?”

      欧婉清半眯了眼睛看着他,良久,方道:“已无大碍,为师是不会让观天死的。你放心去吧。”

      直到玉树走出门外,欧婉清才若有所思地冷冷笑道:“我怎么会让他这么就死了呢?”

      玉树到了昆仑山下的圣湖玛旁雍错畔,看见一个身形魁梧的黑衣人负手站在湖边,神情却悠然自得,仿佛不是来决战,而是来找故人品茶一般。

      他见到玉树落在自己面前,脸上却突然微微变了颜色。

      “怎么是你?”他低声喝问道,“欧婉清这次又玩什么花样?”

      他这话本来说的很奇怪,但是玉树此刻已经怒火攻心,并不理会这些,他反手抽出背上长剑冷冷道:“萧寒星!你可记得十二年前你在这里做过什么么?”

      萧寒星负手冷冷笑道:“都十二年的事情了,该杀的人都杀了,谁还记得做过什么?我都懒得去想的事情,偏偏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小子日日缠着我报仇。今日你来了也好,我便送你一程,免得你日日活在世上受罪。”

      十二年前灭门惨状又浮现眼前,而萧寒星这种满不在乎的挑衅让玉树愤怒到疯癫的边缘,他咬牙恨恨道:“好!”挥剑便向萧寒星攻去。剑芒暴涨十数丈之远,瞬间已经攻到萧寒星面前。

      萧寒星也没想到玉树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却有如此本事。他微微眯了眼睛,袖袍翻飞,已轻飘飘地退至背后湖面上,堪堪让过当胸一剑。

      玉树早已经红了眼,一剑刺到尽头,他便顺势脱手掷出长剑,念动剑诀,数把气剑便从长剑上分出,刹那间黑沉沉的湖面上剑气纵横,水花激荡,数十把光华灿烂的飞剑围绕萧寒星缠斗不已。

      萧寒星哈哈大笑,他在半空中一面旋身躲避往来冲突的气剑,一面朗声笑道:“你这小孩本事倒是不小,我反而不想杀你了,收你做义子如何?”

      玉树“呸”了一声,催动剑诀,运起玄功牵引,湖上纵横来回的气剑刹那间光芒暴涨,劲道凌厉,连萧寒星也不得不敛了笑容,沉着应付。

      玉树翻身跃在空中,挥手招回主剑,借着半空中旋身的巨大力道一剑当头斩下,悠悠龙吟不绝中,浩浩荡荡的湖水竟然向两面自行分开而后升起。仍被飞剑缠斗的萧寒星如同身处波光粼粼的深谷一般。

      绝世剑气覆压下来,寒冷凛冽,如同昆仑山上倾倒的冰川雪崩,萧寒星眼中精光一闪。

      他仰天长啸一声,挥掌成抓,疾若闪电,四下里化出的飞剑便如同纸糊泥塑的一般被击碎。他不待玉树的剑气落下,反而翻身迎着冲上,瞬间便欺到他面前,一掌拍在胸前。玉树只觉得全身气血翻涌,胸口如同要炸裂一般,手中长剑拿捏不住,脱手飞出,在半空中飞旋,在剑尖画出的无数的光弧中,水纹一般的剑气在湖上炸裂开来。

      玉树被一掌打得飞了出去,眼见萧寒星冲到眼前,他手中已经没有剑,刹那间父母惨死,十二年昆仑山修炼,雪霁冷冰冰的神色,观天嘻嘻哈哈的笑脸,那长安城中痴痴呆呆的妇人,百般景象瞬间涌到眼前,他咬牙拼着全身力气,使出最后的仙法。

      万剑流星血雨术。

      他身在半空,指手画诀,身前爆发出耀眼的赤红色光华,他再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出,刹那间千百把血剑从身前激射而出,如同下了一场血火流星的暴雨,血剑去势劲急,直直冲入湖水之中,水花连连暴射。

      萧寒星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招,急忙身形闪动,却有数把血剑擦身而过,他身法快如鬼魅,揉身而上,拼着挨了几下血剑,人却已经到了玉树面前。

      玉树的法力几已耗尽,眼前只见得萧寒星曲指成爪向自己胸前抓来,已经无力抵抗,他惨然一笑,眼前一片虚无的黑暗。

      观天,观天,来世再见了。

      却感到胸口一阵暖热,那玉坠子刹那间透出柔和的白光,将萧寒星的爪力生生逼开。

      “镇狐珠?!”萧寒星瞪着玉树的面庞,突然认出了那熟悉的眉眼,刹那间恐慌,愤怒,震惊在他脸上一一闪过,“原来你是水儿的孩子?!”

      玉树得了机会,凝起最后一点真气聚在指尖,戳在萧寒星胸口。

      一道剑气贯胸而出。

      萧寒星的后背血花暴射,他却浑然不觉,喃喃道:“你竟然是水儿的孩子,原来我算错了,我全算错了。”

      他抬头看见玉树,惨然道:“原来这才是欧婉清的计谋,既然如此,我便留你不得!”他正要挥爪向玉树头顶拍落,却觉得全身力气都自胸口被抽走了一般,软软瘫倒。

      玉树落在地上,只觉得恍恍惚惚,也不知道为何自己本来已经落败,突然间又胜了,他脚下踉跄,便坐倒在萧寒星身边,只见的萧寒星胸前热血不断涌出,眼见已经不活了。

      玉树中了萧寒星一掌,已是身受重伤,他缓缓按着胸口,一口血喷了出来,却觉得心中轻松了许多一般。他喃喃道:“阿爹,阿娘,玉树终于替你们报仇了。”

      只听得萧寒星躺倒在地,却哈哈大笑起来,只笑得眼泪纵横,连气都接不上来,也是一口血喷出。

      玉树忍痛冷冷道:“你都要死了,还笑什么?”

      萧寒星艰难转头对着玉树,苦笑道:“我到底杀了你们家什么人?”

      玉树冷冷说:“你杀了我阿爹阿娘,还有全村的……”

      他的话却被萧寒星的大笑声打断。

      “你笑什么?”

      “你明明是九尾狐的孩子,却偏要说自己是人,可笑啊可笑。”

      玉树脸涨得通红:“你胡说!”

      “我没胡说,你是慕容秋水的孩子,名字应该叫做长生的……你有个师兄叫做观天对么……那是我的孩子,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可是已经太晚了。”

      玉树全身发抖,却感到背后渐渐发冷:“胡说,胡说,全是胡说!”他几近虚脱,却费力地摇头。

      “你身上戴着秋水炼制的镇狐珠,那是用昆仑雌雄双剑的尸骨所炼的,错不了。水儿生你的时候受了重伤,如果不炼镇狐珠,你哪里活得到欧婉清来偷你走?”

      玉树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够勉力地摇头。

      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若不是真的,为何长乐会上昆仑山?为何他也唤自己作长生?

      “水儿在镇狐珠上施了法术,你一定取不下来,只要戴着镇狐珠,你便是人类的形貌。刚才我观察天象,若我猜得没错,水儿也死了。如此一来,她的法术便破了,你现在随时都可以取下镇狐珠……”

      萧寒星突然咳嗽起来,咳嗽完了,他又冷笑起来。

      “可笑啊可笑,我们全中了欧婉清的圈套,我还自作聪明留观天在昆仑山上。原来她真的疯了,连你们这些孩子都不放过……”

      玉树勉力伸手探到胸口,那玉坠子很容易的便从头顶取下。

      他渐渐感到身上起了某些奇妙的变化,有一种冰凉的气息在体内流动,他的耳朵渐渐变长,伸出茸茸的毛,他挣扎着爬到湖边,看到湖水中自己的倒影。心里已经凉透。

      ……

      “慕容秋水呢?”

      “已经让观天杀了。”

      ……

      那痴痴呆呆而又慈眉善目的妇人影像浮上眼前,玉树觉得无穷无尽的悲愤涌上心头,他的脑中轰鸣作响,他想大喊大叫,却又像身在虚空中一般,无法发泄而出。他挣扎了一下,便晕倒在湖边。

      不知过了多久,玉树方才悠悠醒转,身上散架一般疼痛。他看着身边,萧寒星早已经断气多时了,脸上却犹挂着那种自嘲的笑容,面目眉眼却真的同观天有几分相似。

      玉树咬咬牙站起身,他发起狠来,用手一下一下,在湖边刨出一个坑来,终于将萧寒星的尸体埋了。做这一切的时候他没有哭,心里似已麻木了一般。

      做完了这一切,他的心里便茫然了起来,他靠在萧寒星的坟头,手上鲜血淋漓,也不觉得疼痛了。他知道自己受伤极重,却反而欣慰地想:

      若是现在就这样静静死去,那也好啊。

      但他本身修行已深,此时即使不动,玄功自行运转,须臾间已经恢复了些许元气,他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来。长剑感应到主人心思,破空声中,凌空飞来。玉树持着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看着苍茫的草原,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得随便找了个方向,跌跌撞撞向前走去。

      走了不知道有多久,天色都微微亮了起来的时候,他忽然听到远方有飞剑打斗的声音,便奔了过去,却见霜明和雪霁驾起剑光,追杀长乐。

      玉树想起长乐照顾了自己母亲十多年,又是性命不顾也要上昆仑山报信,心里酸酸的不知是何滋味。他提剑跃上前,替长乐挡开雪霁的飞剑。他手上已经没什么力气,双剑相交,自己的剑便飞了出去。

      此刻霜明的飞剑也逼了上来,眼见长乐已经无处可躲,玉树凄然笑了一声,闪身扑上,双臂展开,挡在长乐面前。

      长乐眼见他性命不顾的救自己,惊呼一声,脸上却是一片茫然无措。

      眼见霜明的飞剑便要穿胸而入,却听得当的一声,是雪霁御剑回指,替玉树挡开着一剑。雪霁再指一下,玉树的剑便回到主人手中。

      她喝到:“小狐狸还不快带你兄弟走?!”

      霜明眼见局面大变,成了雪霁同自己师门相斗,怒声呵斥道:“贱人,早知道你是叛徒!”

      雪霁冷冷道:“观天可是你打伤的?也算得上违抗师命。”

      霜明狠狠道:“昆仑山上所有人都是疯子,师父便是最可笑的疯子,我偏要观天做我的人,把你们剩下的都统统杀干净了才好!”

      她又恨恨看向玉树,玉树此时重伤无力,摁住胸口,摇摇欲倒,却更显得俊美的脸上多了几分让人疼爱怜惜的心思,她看着玉树的狐妖原形,唾了一口道:“果然是狐妖,最能媚人,连观天都给他迷的魂不守舍的。我整日教观天练剑,他却对我一点心思都没有,全在这小妖精身上了。”

      其实玉树虽清秀俊美如女子一般,眉宇间却自有少年的英气爽朗,他听得霜明痛骂自己小妖精,觉得想笑,却又笑不出来。而想到观天,心里便又是深深的痛苦。

      观天,观天,他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心痛得已经说不出话来。

      却听得雪霁冷冷道:“你可是早已经告诉观天事情来龙去脉?”

      霜明冷笑一声,道:“为什么不说?我偏要在他杀了长安九尾狐一族之后说,我偏不要由师父来告诉他,偏要自己来说,偏要他后悔内疚,一辈子都不愿意见这小妖精。”

      玉树只觉得脑中一阵眩晕,就要跌到,长乐急忙扶起了他。又听得霜明冷冷笑道:“我私下告诉他萧寒星究竟是何许人,而他就要和玉树生死对决的时候,他便向发了狂一般要赶回昆仑山,若不是我半路打伤他,只怕他真要将昆仑山翻过来!”

      玉树听得此言,激得胸口气血翻腾,他强行咽下这口血,只觉得胸口疼得便要爆炸了一般。他颤声问道:“观天现在何处?”

      霜明正同雪霁战到激烈处,却犹自冷笑不止:“他现在便在昆仑山上,我将欧婉清这疯子下的迷药量减了一半,只怕他这个时候已经醒了,正要杀了欧婉清呢。你现在上去见了他,也正好给他一剑杀了,岂不痛快?”

      雪霁听得霜明这般疯言疯语,背脊透冷,已经说不出话来,霜明却是手下诸般毒辣招数都使了出来。

      霜明如同疯了一般,连声娇喝,竟然使出七绝忘情剑法,刷刷数剑攻出,雪霁长剑被挑飞,她悚然一惊,心口一凉,霜明的长剑便贯胸穿出。

      玉树眼见雪霁惨死在霜明剑下,心中气苦痛恨全化为一片狠辣的杀气,他体内空空荡荡的运不起剑气,却感到另一股力量澎湃之极,他将这股力量弹指引出,却化为一团狐火,向霜明烧去。

      霜明撒手撤剑躲开,玉树心中腾起无穷无尽的杀机,连连施放狐火,霜明的衣衫裙幅皆已经着火。这狐火非同凡火,是由九尾狐族的元气所燃,上身后无法扑灭,霜明惨叫数声,遁空而去。

      玉树此刻九尾狐和剑仙两种法力皆耗得干干净净,却勉强从长乐怀中挣出,扑到雪霁面前,流泪道:“师姐,师姐。”

      本来他跟着雪霁练剑,雪霁不喜颜色,总是冷冰冰的,师父师姐皆仇恨利用自己,她却替自己挡剑,真切关爱之心,此刻才显了出来。

      雪霁受伤极重,已经是须臾便死,却挣起身来,搂着玉树肩头,轻轻道:“师父的计谋……师姐不敢违抗……师姐之前乱教你武功……便是拖延时间,不想见你同观天自相残杀……你不要怪师姐……”

      玉树此刻哪里还能够怪她,心中悲愤难明,只是痛哭流涕。

      她继续气若游丝地说道:“你也不要怪师父……师父有个儿子……你们以前有位大师兄……还有师父的相公……便是死在萧寒星……和慕容秋水……手下……这便是旧的仇恨生出新的仇恨……”

      玉树听到此言,便想起观天过去曾说怨怨相报不如一代间了断之话,怔怔不语,却见雪霁用力捏了捏自己的肩头,微微笑了笑,这还是玉树第一次见到她笑。

      “玉树……真的……好乖……师姐……去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说罢便软软瘫倒,玉树一夜之内竟然经历数次生离死别,只觉得天旋地转,抱着雪霁的尸体,便晕了过去。

      玉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他发现自己躺在草地上,身畔已经堆起一个小小的坟茔。他转身四顾,却看见长乐捧着脸,呆呆的坐在一旁看着自己,神色充满了关切之情。

      刹那间玉树觉得世上所有的人一夜之间全离自己而去,师父,娘亲,雪霁,霜明……只剩下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还留在自己身边,他心口剧疼,便一把将长乐楼在怀中。

      所有人都离我而去了,除了长乐。

      还有观天。

      想到观天,玉树便心中怅然,观天,观天,我可如何见你呢?

      他想起观天,便想起痴痴呆呆的娘亲,想起豪爽不羁的萧寒星,想起死在萧寒星手下的养父养母,想起死在娘亲和姨娘手下的昆仑剑侠。

      这么多的仇恨,纠缠不清,观天,观天,我可如何见你呢?

      玉树站起身来,觉得元气已经恢复了不少,他捡起长剑,便对长乐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吧。”

      长乐却哭了起来,他不过是一个孩子,抱着玉树的腰不放他走,哭道:“长生,长生,你要去哪里?我现在只剩下你一个哥哥,你若是死了,世上便只剩下我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玉树微笑着,轻轻拍了拍长乐的肩头,把他推开了。他弹指一振,剑鸣如龙吟般悠悠不绝,他已经下了决心,便道:“去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玉树御剑飞到半天阁上,却见半空中剑气滚滚,原来欧婉清同观天竟然已经从白天一直战到黑夜。

      观天怒吼连连,身上不知已经受了多少处剑伤,脸上手上都沾了自己的血,绕是体力壮健,剑气早已不支。

      欧婉清却神态自若,好整以暇,眼见便要将观天毙于剑下。

      玉树眼见观天眼色凶狠却悲伤,如同受伤的小兽一般,心里又是剧痛。他绕到欧婉清的背后,突然冷剑刺出,欧婉清惨叫一声,已被长剑贯穿,观天一言不发当胸一剑攻来,便从前胸穿入,后背透出。

      玉树痛恨欧婉清阴谋诡计,运起狐火,将体内好不容易积聚的一点元气统统由剑上引发,欧婉清全身着火,却尖声笑起来:

      “哈哈哈……你们终于杀了我……好……好……下面便是你们自己……哈哈哈。”

      欧婉清惨笑不断,化为灰烬。玉树回思她适才所言,悚然心惊。

      我们终于杀了她……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原来欧婉清要让慕容秋水和萧寒星的孩子相残,必不可少的一步却是自己的死,复仇到了如此的地步,真是令人心惊胆寒。

      玉树手中的剑落在地上,他惶然抬起头来,却看见观天反手持剑,默默看着自己。他的目光伤心而又深沉,玉树便低头不敢去看。

      四下里安静极了,他似乎能够听得到那些血珠沿着观天衣衫剑痕处慢慢滴落的声音。

      过了很久,观天终于说话了。

      “树儿,我爹是什么模样?”

      玉树心里一颤,他还叫我树儿么?

      他想起那日在云海石台上观天爽朗的笑声:树儿,等我回来!

      观天又缓缓道,声音却似变了调一般:“我没见过我爹的样子,但他却偷偷来过昆仑找我。蒙着面,我那个时候不知道他是谁,只觉得很亲切,就像是我亲爹一般。他不告诉我他是谁,却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跟他学武功。”

      “树儿,那时候我说我不愿走,是因为我怕你一个人在昆仑山太寂寞。他哈哈大笑着走了,然后又来找过我几次,可是我还是不愿跟他走……”

      观天已经说不下去了,玉树叹了一口气,强忍住要哭出来的冲动,慢慢说道:“我见过你爹,他浓眉大眼,跟你很像,他的胡子很多,就像你养父一般,他的性子豪放不羁……”

      玉树也不再说了,他觉得自己再说下去,也会哭出来一般。

      但在这个时候,谁又能哭呢?

      又过了很久很久,观天才轻声问道:

      “树儿,你是不是已经杀了我爹?”

      玉树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观天的声音却似要哭出来。

      “树儿,我也杀了慕容秋水,慕容秋水便是你娘。”

      玉树想起那个痴痴呆呆的妇人,那个时刻她突然明亮起来的眼神,她的手从镇狐珠的上面松开,轻轻抚着自己的头顶,嘶哑的声音却那么温柔。

      “孩子,我的孩子……”

      玉树突然觉得一股力量自脚下升起来一般,他咬咬牙从地上捡起长剑。强忍着眼泪对观天笑了笑,说:“别再说了,咱们动手吧。”

      观天摇了摇头,也勉力笑了笑说:“树儿,你打不过我的,这十二年来你一直打不过我的,你忘了么?”

      玉树咬着牙,清秀的娃娃脸上却似哭又似在笑:“打不过,也要打,真的打不过了,那便是死了。你自己说过了,你也忘了么?”

      观天点点头道:“那好吧,这样也好。”

      他们缓缓举起剑对峙着,却没有一个人攻出第一招。玉树强迫自己去想观天杀死慕容青衣那一刻的情形,把它和娘亲的慈眉善目重合起来。他狠狠喊了一声,一剑挥出,斩在观天的肩膀上。

      观天瞅着自己肩膀上的伤口,怔怔道:“树儿,你为何不刺我的要害?”

      玉树看着自己剑上蜿蜒的血痕,却冷笑道:“我杀了你爹,不是正面为敌,而是趁他不备的时候偷袭,他死的时候眼睛都没有闭上,一定很不甘心。”

      观天听了,突然笑起来,山上空空荡荡,玉树的心中也空空荡荡,他的笑声便听起来分外凄凉。

      笑过了,他突然狠狠说:“好!”他的眼睛终于通红起来,浑身颤抖。如同那一夜他听说养父母的死,便如此发疯的杀死了慕容青衣一般。

      他们终于搏杀起来,观天与欧婉清斗了一天一夜,早已经灯枯油尽,玉树与萧寒星恶战,元气大伤,又与霜明相斗,耗尽了狐力。他们的剑上都没有力气,但一招一式都极尽狠毒,招招指向对方的要害,每一下若是躲闪不及,便会开膛裂腹,残肢断臂。他们力气消耗到最后,便是腾挪转身也艰难了起来,手中的剑也快拿不稳了。

      玉树终究年龄要小些,力气也没有观天的大,终于两剑相交之时,他的剑脱手而出,他的手是如此的软弱无力,倒像是他自己将剑轻轻扔在地上一般。

      玉树软软的倚靠着一面墙,他已经麻木地不愿去多想什么。他的眼神痛苦而又深沉,脸上却微笑着看着观天。

      观天见到了,于是不得不双手握着剑,指着玉树的胸膛,他眼睛通红,似疯似狂,却无法刺下去。

      玉树突然觉得很轻松一般,他伸手扯开了胸前的衣襟,露出胸口的肌肤,他摸了一下心脏的位置,微笑道:“你可记得你说过的,不要让我多受痛苦。”

      玉树看着观天眼中不忍而痛苦的神色,又轻声道:“你快动手吧,观天,我不看你便是。”说完便闭上眼睛。

      观天便强笑着点点头,道:“树儿,我不会让你太痛苦的。”

      他将剑尖抵在玉树的心脏之处,正要送出,却听得一阵狂风作响,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遁风而来,却是霜明,玉树先前的狐火已经将她的衣衫肌肤尽皆烧烂,她看见了观天举剑欲刺,便拍手笑道:“好啊好啊,观天,我就知道,你终于会杀了这小妖精。”

      她的脸被烧得狰狞恐怖,笑起来无比的诡异。

      观天却嘶吼起来:“你滚,你滚,为什么你要告诉我!你滚,你滚,你若不滚,我杀树儿之前,一定先杀了你!”

      霜明扑在观天的面前,狠狠道:“我处处为你,为什么你这么恨我?你宁愿师兄师弟做这种苟且的事情,为什么却不愿跟我?好,好,就算你不肯跟我,也要我看着你如何杀了这个小妖精!”

      观天全身颤抖,眼泪夺眶而出,他狠狠吼道:“我就是喜欢树儿,我就是不要在你面前杀了树儿!树儿喜欢清静,你看着树儿死,便是玷污了他!你滚吧,我不要再看见你!”

      霜明咬牙道:“好,好,你们师兄师弟弑师弑父弑母,却在这里做这般苟且之事!昆仑派真的全疯了,全疯了!我滚便是,观天,你记得,你永远记得,我教了你九年剑法,却是从你面前像狗一样滚开的!”

      她说完便狂笑不止,又似在号啕大哭,驾风遁走。

      观天终于哭出声来,玉树睁眼看见观天眼中泪水滚滚而出,心想:观天,观天,我终于看见你哭了,便向前一纵。

      观天突然感到剑上传来刺入皮肉的感觉,慌忙撒手撤剑,却在玉树胸膛上划开一条口子,玉树扑到观天身前,却发现他临头撤剑,便揪着他的头发,对着他的腰上便是一拳。

      两个少年扑腾在地厮打起来,如同两个顽劣的街头小孩,拳来脚往,狠心踢砸猛打,抓破了头发和衣服。观天究竟力气大一些,他狠狠一拳砸在玉树的腹部,玉树疼得眼冒金星,胸口腰上又中了极重的几拳,眼前一黑,便被观天压在了身下,手足都被死死摁住,动弹不得。

      玉树扭动身子,狠命挣扎,却见观天含泪的眼中那可怜而又心疼的神色,他闷声吼道:“树儿,树儿!别打了,别打了!你真的打不过我的!”

      玉树看着观天那可怜而又心疼的眼神,终于失去了全部的力气,他哭着吼道:“现在我是打不过你,但给我三年的时间,我一定可以杀了你!”

      观天松开手,颓然地坐倒在一边,道:“是啊,现在我们都累了,三年后你再来吧。树儿,三年后我再到昆仑山来,你来了,我们便一决生死。”

      观天说完了,便不愿再多停留一会,不愿再多看玉树一眼。他咬着牙,大步走开,拣起地上的长剑,便驾着剑光飞走。

      玉树在昆仑山上躺了七天七夜,他想起自己初上昆仑山的时候也是这样痴痴傻傻地坐了七天七夜,七天七夜的最后,他见到了观天善良而纯朴的笑脸,于是在他的怀中大哭了一场。

      他想到这里,便再也哭不出来。长乐在山上找了七天七夜,终于找到了他,他抱着玉树,过了很长时间,玉树才觉得自己的心口温暖了起来。

      玉树轻声问道:“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长乐道:“你是我哥哥啊,我只剩你一个亲人了。”

      玉树想起观天,雪霁,慕容青衣和慕容秋水,便苦笑道:“你还是不要对我这么好,你对我太好了,一定不会有很好的结果。”

      他站起来,便要御剑飞走,长乐怅然道:“长生,长生,你又要去哪里?长生,长生,你不要丢下我。”

      玉树却无法回答,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

      秦天:

      秦天随着那白衣少年到了山下,却看见呼号的人群向四下逃散,帐篷和毡毯零落在草原上。一头巨大的魔物慢吞吞地走动着,它走进了一片羊群,便用巨手抓起了羊,拋进硕大无朋的口中。羊群中却有一位少女,抱着一只羔羊,静静的站着,既不惊慌,也不害怕。

      秦天正要放剑射出,却被少年阻止了。秦天见了那少女的面孔,惊呼道:“阿苏妮?!”

      那少女却不理会他,只是静静的站着,看着眼前的魔物,目色中却是无尽的冷漠。秦天和那少年按下剑光落在那少女面前,秦天晃着那少女的肩膀,说道:“我是秦天啊,我向你问过路的。”

      他又道:“我练成剑法了,这是我师父。”他指了指一旁的白衣少年,却见那少女毫无反映。只是怔怔看着眼前巨大的魔物。

      白衣少年轻声道:“欢喜魔就要出世,她炼魔的时候要借人的心魔,这魔物便是这牧羊少女的心魔。”

      秦天有点哭笑不得,哪有这样奇形怪状的心魔?

      少女的身子却突然晃了一下,无力倒地,秦天连忙扶起她,却见那草原上上硕大无比魔物突然裂成两半,一个金光闪耀的女子身形从中跃了出来。

      那白衣少年看见了,却怔怔自言道:“原来只是女体,并不是男女同身。师姐,师姐,你即使是修魔,也有如此多放不下的么?”

      那金色的女子身形跃起,金光暴涨中赤目瞪开,脸上似怒似喜,张开口露出森森白牙。

      牧羊女阿苏妮已经清醒过来,她半倒在秦天怀中,双肩瑟瑟发抖,她看见了那欢喜魔狰狞的形貌,扭头回来,却又看见了那少年霜雪般明亮的白衣在剑光中无风飘动。

      “妖怪!妖怪!”她失声道,双手捂了脸,“仙人救我!仙人救我!”

      那周围逃散的牧民也纷纷跪下,求道:“仙人救救我们!仙人救救我们!”

      那少年听得阿苏妮和四周的牧民如此说,却对那欢喜魔叹道:“我本来是九尾狐妖,人们却称我为仙人,师姐本来是剑仙门下,现在却被称作妖怪。师姐,你不觉得这是仇恨的命运,在几百年后,还在作弄我们么?”

      那金色女形低声嘶吼几声,却如同猿人一般手足着地,作势欲扑。那少年摇摇头,脸上神色似有不忍:“师姐,师姐,回头是岸。”

      金光闪动中,那欢喜魔却依然向白衣少年猛扑了过来,秦天脑中有无数的咒语法门涌了上来,却不知道究竟该用哪一门法术,刹那间头疼欲裂,大叫了一声,昏头昏脑地祭起飞剑射出,欢喜魔却只是顺手挥了一下,一股大力袭来,便将飞剑与秦天一同打落。

      剑仙少年神色淡然平静,他微微摇头,念动了咒语,似乎有无形的微风自他的脚下吹起,亮如霜雪的白衣在风中浮动,柔和明亮的光环笼罩了他的身形,在欢喜魔冲到他面前的瞬间,他并指成剑指了出去。

      眩目的光华瞬间爆炸开来,秦天只觉得那一瞬间仿佛太阳在眼前升起一般,整个草原皆被那少年的剑光映亮,他微微遮着眼睛,只见一把炽烈之极的巨剑自那少年的指上射了出去,欢喜魔的虚影便瞬间消失了。

      灿烂的光华暗淡下去,秦天又看得见夜空中的星星了,那把巨大的光芒之剑如同一颗彗星一般,斜斜地飞向天空,没入浩瀚的星海。

      这个法术几乎消耗了那少年全部的体力,他脸色惨白,勉力盘腿坐下。秦天忙奔到他身边,他却勉强笑了笑,摇头道:“我没事,休息一下便好了。”

      秦天吐了吐舌头道:“师父好厉害。”

      那少年笑着道:“你若是想学,以后我教你便是。”

      秦天又问道:“欢喜魔死了么?”

      那少年若有所思地说道:“也许吧。”

      西夷族牧村的气氛热烈了起来,牧羊女阿苏妮替秦天和那少年点燃了一堆篝火,她还想宰一只羔羊,脸上却又露出了不忍的神色。

      秦天见了,想起少女的心魔,忙笑道:“我师父不吃荤腥,我也还不饿。”他虽然这么说,肚子里却不争气的咕咕叫了一声,便摸着肚子傻笑起来。

      阿苏妮脸红了一下,拍了拍羊羔的背,把它放走了。她从怀里拿出了一块干酪饼,塞在秦天的手中,满脸通红的跑开了。

      那少年坐在篝火边凝神看着远方喧闹的人群,淡淡笑道:“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便生活在这里,现在又闻到这种熟悉的味道,便像回到了家一般。”

      秦天咬着干酪饼,歪头问道:“师父,我们还回山上去么?”

      那少年只是怔怔地看着燃烧的篝火,似乎在回想着什么。

      喧闹的气氛让秦天乐了起来,他吃完了干酪饼,拍拍脑袋,笑道:“师父,我们去东海吧!”

      白衣少年抬起头,秦天快乐的情绪感染了他,使他微笑起来,这一刻他看起来像一个真正的十五岁少年,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好吧。”他微笑着答到。

      秦天反倒吐了吐舌头,道:“当真?”

      白衣少年点点头,他笑道:“为什么不可以,我都在昆仑山上住了几百年,也该出去到处看看。”

      秦天乐了,他蹲下来,师父的脸被篝火映红,看上去快乐而又亲切,一种莫名的冲动让他拉起了白衣少年的双手,兴高采烈的说:“那就去东海吧,师父,我们明天天一亮就走。”

      他又笑道:“或许昆仑镜上所映出来的,便是说师父永远离开昆仑山,带着秦天云游四海,行侠仗义,却不再住在昆仑一个人冷冷清清的。”

      白衣少年低头看着秦天拉着自己的手,秦天的手厚实而粗糙,却很温暖。他笑了笑,转头看着跳动的篝火。笑容却渐渐褪了下去,怅然若失的神情浮现起来。

      秦天看到了,便问:“师父为何又不高兴了?”

      白衣少年又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我一个人在昆仑山上住了几百年了,现在要离开,却又舍不得。”

      他看着篝火,便不再说话。秦天拉着他的手,他的体温温凉如水,秦天便坐了过去,靠在他的身边。

      秋风很凉,但面前的篝火却烤的人心里暖洋洋的,秦天本来贪玩坐不住,却觉得着一刻感觉很舒服,便靠着师父,也不再说话。

      玉树

      等待的日子总是漫长而难耐的啊,玉树怎么静得下心来修炼呢。

      每一个月他数着一天一天过去,每一天他数着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去,他的容貌永远停留在十五六岁的年纪,他的白衣永远明亮如同霜雪,他的眼神上永远带有一层若有若无的烟色。

      他从东海走到南海,又从天山走到百越,有时候步行,有时候飞行,他不再进食,不再入睡,他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不知道这一天和那一天究竟有什么不同。

      惟有三年的约定是不变的。他数着日子,终于,在两年又三个月零五天的时候,他决定了,要去昆仑山,无论如何,他不想再躲了。他去了长安,看见长乐披麻戴孝,坐在慕容秋水的坟前,他的心里又疼了一下,他流浪了这么多时日,却没有回过家。

      他在娘亲的坟前磕头到额头都磕出血来,方才擦擦眼泪站起来。

      他见了长乐孩子气的脸庞,依然眉清目秀,宛如描画,他狠了很心,便说:“拿来!”

      长乐愣了一下,道:“什么?”

      玉树看见长乐瘦弱的肩膀,心有不忍,只好再狠狠心说:“镇狐珠,我知道是有一对的,一个雌珠,一个雄珠,是观天的养父和养母。我娘亲给了一个给我,还有一个姨娘定是给了你。”

      玉树以为长乐会不给,但是他却很顺从地解下了,交给玉树,他伤心地说:“长生,长生,你就是要我立刻在你面前自尽,我也会去做,为什么你却这样做?伯母为了炼镇狐珠庇佑你平平安安连命都可以不要,长生,长生,为什么你却要这样做?”

      玉树淡淡地说:“若是我娘亲在,她也会让我这样做。”

      他又拍了拍长乐的肩膀,道:“谢谢你替我照顾我娘,我知道你不仅仅将我当哥哥看待。我走了,你好好照顾你自己。”

      长乐轻轻扯着他的袖子,凄然问道:“长生,长生,这一次,你又要去哪里?”

      玉树望着天边聚了又散开的浮云,淡淡说道:“我要去杀一个今生今世我最难舍的人,若杀不了,便是死了。若杀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他把自己心里想说的话都说了,便觉得轻松了许多,他伸手拍了拍长乐的头顶,笑道:“你已经长这么高了啊,我不能再保护你了,你一个人好好过,别再让自己受人欺负。”

      说完这一切,他便驾起剑光飞走了,他觉得飞出长安很远很远,都还能听到长乐依依不舍的声音,他没有办法,只好捂住了耳朵,一边驾剑飞行,一边放声痛哭。

      “长生,长生,你又要去哪里……”

      “长生,长生,你不要丢下我……”

      终于到了昆仑山,玉树按落剑光,却发现半天阁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他本来抱着必死的心来,此刻却有一种怅然若失的落寞感。他四处走了走,看见当日同欧婉清激战的残垣断墙依然,他便抱了膝头,一个人看着昆仑山云海上的月亮。

      又过了几天,天空中飘起了白雪,玉树想起了观天的剑法,便走到红尘台上,他静静的站着,白雪便一片一片落在他的头发和肩头,他的心已经冰凉,于是那雪片便厚厚地积落了一层。

      他就这么孤独的站着,直到有人在背后,很温柔,很亲切的叫了一声

      “树儿。”

      他回过头去,不知何时,观天默然站在自己背后,他的衣服很干净,肩膀很厚实,眼神明亮如同秋水和星星。他的面容依然俊朗而善良,却有一种很沧桑很落魄的神色。

      他看见玉树转过头来,又轻声道:“这里好冷啊。”

      玉树点点头,说:“是啊,为什么这里明明是世界上最高的地方,却有雪花呢?”

      观天想了想,说:“也许是因为在红尘台上,不能向上,雪花却可以飘下来吧。”

      玉树又点点头说:“可是那上面,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观天便说:“那里只会更冷吧,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在不停的吹。”

      他们相隔着一丈站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红尘台的风雪。观天突然笑了,他的笑容正如玉树初见时的那样,如同昆仑山上罕见的晴朗的天空,温暖而柔和。

      “树儿,你瘦了。”

      玉树的心终温暖了起来,他一边流泪,一边笑着说:“是啊,我太想你。”

      观天还是笑得那么温柔:“我也是。”

      玉树流泪笑道:“我已经等不了三年了。”

      观天也笑笑,眼泪已经在眼中打转:“我也等不了了,树儿,那我们什么时候一决生死呢?”

      玉树感到眼泪从颌下滴落,便说:“明天吧。”

      观天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他说:“好的,就明天吧。”

      他说的坦然而又体贴,如同答应初恋的恋人去逛明日的庙会,如同答应新婚的妻子去听一出戏曲。

      最后,他便一边流着泪,一边微笑着说:“既然明天一早,我们就要一决生死,树儿,现在我能不能再抱抱你?”

      他们终于靠在一块,依偎着坐下,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雪花却还一片一片的飘落下来。

      玉树躺在观天的怀中,他轻轻地问道:“是不是快要天亮了啊?”

      观天抚着他的头发,也轻轻的说:“还有一会儿呢,树儿,你可困了么?”

      玉树仰脸看着观天,他的神色困顿乏力,他便笑笑,说:“是啊,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我却困了呢?”

      观天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柔声道:“困了便睡一会吧。”

      玉树摇摇头道:“我还不想睡,你再陪我说说话吧。”

      观天便说:“好的,树儿。”

      玉树伸手玩着观天垂下来的头发,轻声道:“你恨我们的命运么?”

      观天仔细想了想,便道:“我不恨,如果师父不设计这样的计谋,我们便永远不会这样认识,永远不会这样相亲相爱,那样我们在茫茫尘世中相见,便如同陌生的路人,所以,我还是宁愿选择这样的命运。”

      玉树用力扯着观天胸前的衣襟,把头靠在他的胸膛,红尘台上很冷,这里却宽厚而温暖。

      他便笑着说:“我也是。”

      他们又不说话了,过了很久很久,雪渐渐停了,又过了很久很久,天边终于出现了一缕曙光。

      观天等到太阳完全升起来了,便轻轻摇醒了玉树,他笑道:“树儿,天亮了。”

      玉树笑道:“是啊,天总是要亮的。”

      玉树把两枚镇狐珠交给观天,微笑着说道:“这是你养父母的尸骨,我现在还给你。”

      观天笑了笑说:“谢谢你,树儿。”

      他反手抽出长剑,将那镇狐珠绑在长剑的剑柄上,运足了力气掷出,那长剑便如流星一般消失在天际。他远远望去,朗声喊道:

      “爹——娘——”

      “你们终于可以安息了——”

      他做完了这一切,便负手站在玉树面前,很坦然,很释然,他笑道:“树儿,我已经准备好了。”

      玉树也笑道:“是啊,你已经准备好了。”

      他拔出腰间的长剑,抵在观天的胸口,又笑道:“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观天含笑看着玉树的眼睛,道:“树儿,我只有一件事,我不许你在我之后自尽。”

      玉树仍然笑着,笑容却开始颤抖,他问道:“为什么?”

      观天又笑道:“若是我们一同死了,便同时进入了轮回,将这一切都忘了,树儿,你真的想把这一切都忘了么?”

      玉树听了,全身一震。

      他怔怔地流泪:“我已经活不下去,为何你却让我连死也死不了?”

      观天却含泪笑道:“树儿,我就是这样自私。你知道我,我就是这样自私。”

      他流着泪,笑容依然亲切而温暖:“树儿,我不想你把什么都忘了,你答应我,你答应我。”

      玉树终于点点头,他很认真地说道:“我答应你。我活下去,什么都不会忘掉。”

      观天也点点头,认真地道:“那我就放心了。”

      玉树抽出剑,反手扔下了红尘台。

      观天的血喷溅出来,滚烫而粘稠。

      他扶着观天躺下,轻轻地靠在他的胸前,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他仔细地听着观天的心跳,越来越慢,越来越轻,终于听不见了。

      他看见观天的魂魄开始向四下散去,便念动咒语把魂魄收集起来。他看着观天静静地躺在自己面前,平静而安详,依然俊朗善良,如同睡着了一般。

      他想了很久,召唤出了狐火,将观天的身体练化成了镇狐珠,他将观天戴在胸口,便有一阵若有若无的感觉,很舒服,很温和。但很多年之后他还是忘了,这种感觉,叫做温暖。

      他便不再离开昆仑山,他觉得只有在这个地方,才能感觉到观天的存在。

      很多年之后,他把观天的魂魄送到了东海。

      又过了很多年,他听说霜明开始修魔,便对她说,我一直昆仑山等着你,你什么时候修成了,便来昆仑山,观天不许我自尽,却没有不许我死在你的手中。

      大结局

      玉树看着篝火渐渐燃尽了,他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个世界周而复始,他终于又回到了原点。

      他低下头看着秦天,他已经躺在自己的膝头睡着了,他看着秦天的面貌神情,便觉得那就是观天。

      秦天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师父含笑低头看着自己,觉得这似乎是一个很熟悉的梦,他便伸手拉着师父垂在胸前的柔软头发,笑问道:“师父究竟叫什么名字,秦天一直不知道。”

      玉树笑了笑,便说:“我叫玉树。”

      秦天醒来的时候,看见玉树并不在身边,他想起昨晚的那个梦,觉得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看见阿苏妮,便问:“看见我师父了么?”

      阿苏妮咯咯笑着,指了指,秦天便看见玉树静静地站在草原上,秋风吹起长长的草尖,拂过他亮如霜雪的白衣。他便蹦蹦跳跳跑过去,朗声笑着说:“师父,我们去东海吧!”

      玉树微笑着点点头。

      秦天觉得,以前,师父的笑容有时候是伤心的,有时候是寂寞的,有时候又是天真的,有时候又是若有所思的,只有此刻,才是幸福的。

      他们驾起剑光向东海飞去。秦天看着玉树脸上幸福的笑容,朗声道:

      “师父,到了东海,咱们就去蓬莱岛上玩吧,听说那里有很多很多仙人,咱们也去看看那里的法术和剑术。”

      “师父,到了东海,咱们还是先朝着大海一直飞,看看如果飞出了大海的尽头,是不是真的有北溟和天池。”

      “师父,到了东海,咱们便重新开门立户吧,昆仑山月,寂寞剑仙这个名字凄凄惨惨的,我叫秦天,你叫玉树,不如叫天树派吧。”

      秦天的话又孩子气又自豪,他看着玉树,他的脸上一直带着那样幸福的笑容。

      “师父,你为何一直不说话呢?”

      秦天好奇的伸手,却发现手指竟然是探进了一个虚像。他大吃一惊,转身回头飞去。

      雪山群峰间剑气冲天,千万把气剑围绕着玉树和欢喜魔旋转,如同星空中旋转的星尘的漩涡,巨大的剑气旋臂伸展出去,将低矮一点的山峰夷为平地。

      “师父,到了东海,咱们还是先朝着大海一直飞,看看如果飞出了大海的尽头,是不是真的有北溟和天池。”雪山群峰间剑气冲天,千万把气剑围绕着玉树和欢喜魔旋转,如同星空中旋转的星尘的漩涡,巨大的剑气旋臂伸展出去,将低矮一点的山峰夷为平地。

      玉树已经受了几处重伤,星星点点的血花渐渐染上了曾经霜雪般的白衣。他的真气快要耗尽,他知道自己已经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欢喜魔突然仰天长啸起来,阴戾的云气便在半空中集结,她渐渐化为虚影,玉树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

      他在昆仑镜中已经无数次看见过这个结局,对于这个结局,他心里很坦然。

      “师姐,师姐,了结了这段仇恨,与我同归于尽吧。”

      他微笑着,念动了最后的咒语,微朦着淡淡银光的气浪在他的身畔卷起,吹得他长长的白衣猎猎飘动,明亮耀眼的光圈在他身旁炸开。

      摧云裂城的气势中,几千万把光华闪耀的白色气剑自他身前射出,挟裹着凌厉无铸的力道,仿佛横射的暴雨流星,呼啸着冲向面前化为虚影的欢喜魔。

      在被冲天的剑光照亮的山峰之间,欢喜魔化身的虚影如同闪电一般在剑影中闪现,挣扎着,冲突着,但无穷无尽的气剑封住了她的去路,她哀号着,刹那间被无数的气剑洞穿,然而终于冲到了玉树身前,却看见玉树只是淡淡的笑了笑。

      天边一个惊呼声传来:“师父——”

      玉树心里暖热,却苦笑道:“观天,观天,我都将你骗走了,你为何还要回来呢?难道命中注定,你真的要眼看着我死么?”

      就在那一刹那间,欢喜魔并手成刀,锋锐无比,穿透了玉树的护身金光,深深插入他的心脏,而玉树的气剑也凝成,指向了欢喜魔的咽喉。

      玉树突然间想起了秦天满不在乎的笑容,便凝着剑不发射,他轻声道:“师姐,师姐,回头是岸。”

      余势不消的剑雨射向远方,玉树微微扬起了袖袍,它们便如同雪白的烟花一般散开,尾后的明亮的光痕在夜空中曳出无数蜿蜒交错的曲线,撞击在遥遥围绕着草原的群山雪峰之上,白雪皑皑的岩石便炸裂着抛射开来。

      欢喜魔突然抽出了插在玉树左胸上的手刃,纵身退回。玉树脸色平静,只是晃了一下,并没有摔倒,血迹只是沿了伤口慢慢洇开。秦天落下来,急忙扶住了他。他看到玉树胸前的伤势,眼泪都要流出来。

      气剑撞击山体之时爆发的轰鸣这时才遥遥传来,如同远山连绵不断的闷雷。

      玉树并不管胸前伤口,只是淡淡道:“师姐,师姐,若非你当年领我见了我娘,我这辈子也不知道我娘是什么模样,我永远感谢你。这段仇恨,便从此消了吧。”

      欢喜魔却突然跪了下去,金光褪尽,显出一个女子身影,脸上身上虽然疤痕累累,却犹似看得出当年婀娜婉约的身形,她嚎啕大哭道:“当年我违抗了师命,带你下山,就是为了让你看见慕容秋水,到时候便会更恨观天,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杀我,反而却原谅了我?”

      玉树怅然道:“师姐,师姐,在我的心中,你永远是当年带我去长安城,看上元节烟花的那位活泼可爱的师姐。”

      玉树又对秦天说:“她是我的师姐,以后你不要为难她,不要再把过去仇恨延续下去。”

      秦天含泪点点头,玉树又笑着说:“我很累了,我们先回昆仑山吧。”

      秦天咬牙含泪道:“师父可不要再丢下秦天了。”

      玉树看着秦天真挚而善良的面孔,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们到了半天阁里,玉树突然轻轻叹道:“这里真大啊,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却从来没有发现这里竟然这么大。”

      秦天又乐了,说道:“师父若是嫌这里大啊,秦天就在山坡上修一间茅草房,以后咱们在东海呆腻了,便到昆仑山来,在昆仑山呆腻了,便去东海玩。”

      玉树点头笑了笑,又道:“住这里也挺好,你来这么些天,都把这里收拾的干干净净的。”

      秦天搔搔头,道:“秦天不会啥别的东西,就只能服侍师父了,师父若是喜欢,秦天便把整个昆仑山都收拾打理一番,住在这里,也没这么气闷。”

      玉树看着秦天,又笑道:“是啊,我在这里本来住的很气闷,你来了便很开心。”他想了想,又说:“我在这里过了几百年,真正快乐的时光,便是和你在一块的时候这几日,谢谢你,秦天。”

      他说完这番话,稍稍用手抚了一下胸口的伤,疼痛的神情在清秀的脸上一闪而过,又微笑道:“我们去昆仑镜厅吧。”

      玉树领着秦天站在轮回镜面前,他对秦天说,把上衣解开了。

      秦天顺从地做了,玉树一手轻轻贴在他的胸前,那个连几生几世的轮回都无法消除的伤口上,一手轻轻的贴在昆仑镜前。他拼着最后一点体力,用仅存的护住心脉的真气,施出了那个法术,云团一般的石纹开始旋转,流转的淡淡的光华沿着玉树柔弱的身体,传到秦天的体内。

      于是秦天看到了风雪之夜的铁索吊桥,十二年一同练剑的日子,萧寒星魁梧的身形,观天剑法,慕容秋水的面容,雪霁和霜明,昆仑剑侠,还有欧婉清。

      还有玉树,那么多的玉树,玉树寒冰一般的眼神,玉树怅然地看着满山的肃杀,玉树咬着嘴唇,孩子气的笑容,玉树羞赧的神态,玉树强忍着眼泪,勉力笑颜,玉树一边流泪,一边微笑,玉树挺剑刺出,却是满脸的眼泪。

      他突然明白了,那些大喜大悲的,忧愁的和快乐的,那些无法描述的心情背后究竟是什么样的回忆,他大叫起来:我想起来了,我全部想起来了。

      玉树含笑点点头,便道,你终于想起来了,太好了。

      他说完这句话,胸前的伤口突然迸裂开,滚烫的鲜血如同血箭一般溅射出来,喷在昆仑镜和秦天的身上。他闷哼了一声,便软软摔倒。

      秦天连忙扶起了他,他想用手堵住玉树胸前的伤口,但那滚烫的喷射的血流竟然捂都捂不住。秦天流着泪道,师父,师父,你答应过秦天,永远不再丢下我。

      玉树躺在秦天的怀中,感到全身的血都要在这一刻流干了一般,便笑道,我答应过你,不再离开你。

      他取下了胸前的玉坠子,将他挂在秦天的胸口,在他的眼中,秦天和观天,合二为一。

      他轻轻说,我死了之后,魂魄不会再坠入轮回,会永远留在这个镇狐珠上,永生永世。

      他又说:昆仑镜的预言环环相连,这都是真的,我其实早知道若是我不教你剑法,不当你师父,后面的也许就不会发生,但是你真的要下山的时候,我便后悔了。

      我已经在昆仑山等了你这么多年,怎么舍得你就这么走了?

      这后面的结局我很早就已经知道,但我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再见你一面,我已经很满足了。

      他接着说:其实我现在才明白你当日在红尘台上所说的,原来有些事情,真的是明知道错的,都要去做,明知道会长别离,却也要求一夕相守。

      他说完了这些话,便再也说不出什么,他还想伸手摸一摸秦天的脸,但已经没有力气,秦天便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他的体温很快地冷了下去。

      秦天看见一团白光包围了玉树的身子,他渐渐化成一只很小很小的白色狐狸,有九条尾巴,神色安详,如同睡着了一般。

      秦天抱起他,静静地走到后山,将他葬在长乐的身边,他本来不识字,现在却有了观天的记忆,便刻了一块木板,上面写着“长生”。

      他知道玉树一定会这样做。

      不为什么,他就是知道。

      做完了一切,他觉得似乎已经做完了几百年的事情一般,他一步一步走上了红尘台。

      他摸了摸胸前的镇狐珠,那里隐隐透出了温和的暖意。他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叫师父的好,他便说:

      树儿,树儿,我带你走吧,去没有仇恨,没有痛苦。没有因果循环,没有宿命作弄人的地方。

      他驾起剑光向上飞升,他不再回头看,只知道自己会永远这样,向上飞升。而树儿,永远和他在一起。

      天道缩地之术只能将一寸的距离化为亿万里那么长,在永恒面前,真的不过如此而已。

      一千年过去了,两千年过去了,半天阁有了新的主人,他们惊讶的发现红尘台上居然凌空站了一个石像一般的人,默默无语,站在无人能及的高度。

      一万年过去了,两万年过去了,半天阁化为废墟,人们忘记了昆仑派,但是那个人却飞得更高,更加接近天空。

      十万年过去了,二十万年过去了,沧海变成桑田,草原化成荒漠,人们已经看不到那个人影了,传说他已经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飞得更高,更加远离红尘和轮回。

      几千万年仿若弹指一瞬间,很久很久以后,人们说起那个人,总是带着敬畏和崇拜,他们说他就是昆仑山的寂寞剑仙,总有一天,他能够穿越人和神之间无穷无尽的虚无,到达天空。

      昆仑山的寂寞剑仙 完
      二零零五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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