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上）

　　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瞬间被风干被遗忘被其它的血腥和刺激所湮没。当节奏加快波澜起伏，谁又会记得曾经发生过的那些小事。对拉奇尔的追忆远远比不上对李榆行的谈论，当一个时代英雄辈出，过往者的事迹就很容易被掩埋。抬头向前看吧，还有更好的。
　　奥德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拥有更大的愤怒。可是他没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即将离开，他突然觉得雇佣军的这些纷纷扰扰离他很远。当然他也会心痛也会怀念，但这只是暂时的。曾经他以为有些人驻扎在他心里，其实那只是因为他在这里，在雇佣军里。等到他离开了，那些情谊便被轻易淡忘。甚至在他尚未离开的时候，那些深厚的重视的曾经的感情仿佛就已经无足轻重了。
　　也不是无足轻重。
　　奥德自顾自地摇摇头。不要再想。
　　其实他以前跟狄不算陌生，当然也远远算不上很熟。在雇佣军里，奥德熟悉的人就那么几个，圈子很小，其他人都算是战斗伙伴或者泛泛之交。
　　狄这个男人很有名，雇佣军里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武器买卖都是由他经手，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武器是由他设计。他是个完完全全痴迷于武器的男人，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干。雇佣军里所有人都曾经向他定制过武器，独特的，高能的，能出其不意的，适合于自己作战方式能发挥自己最大潜力的武器。
　　狄擅长这个。他有时候采纳客户要求，有时候直接按照他自己的想法设计，但制作出来的产品一定是合妥无比，超出你的期待。比如说奥德那把奇异的会散发荧光的大能量枪，就是由狄推荐。
　　话不多的男人，却奇异地了解每个人的长处、缺陷、偏好、习惯等等，做出最合理的设计，完成最令人满意的买卖。
　　而让他在雇佣军里最如鱼得水的一个特点就是：中立。
　　中立。已经说过，他除了武器什么也不管。谁想买就买，谁想订就订，他一概不问。他对势力纷争没兴趣，对人也没兴趣，只做他的武器。有时候奥德觉得狄能做出匹配各人战斗技能的产品，只是因为他将人也看作了武器而已，部件相互契合，就像把枪管架在枪托上。
　　可是怎么会有这么巧。两把相生相克的枪。这不可能。
　　狄一定是暗中插手了。平衡各种势力。或者要扶植新人李榆行。
　　可是，为什么？至少表面看起来这不是狄一贯的作风，他怎么会突然抽身加入雇佣军复杂的帮派斗争中。这不可能。
　　奥德不得不承认，事实上他对狄这个男人很有好感。他很欣赏他。孤独，中立，自成一派，也强大得无人可撼动。在雇佣军这块浑浊之地只专注于自己喜欢的东西。不为其他人的眼光和评论所动。活得自我、投入，又随心所欲。真正的随心所欲，按照自己真实的心意而动。
　　至少奥德觉得，这样的人是不会为了哪一个人改变自己一直以来的立场和原则的。
　　那么……
　　奥德又想起了弗莱米尔。他也很有名，有名到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欢狄，喜欢跟着狄后面寸步不离。那个孤独的男人做什么他都得跟着，死命地缠着，围着狄转。
　　奥德真想不到弗莱米尔这样的人是怎么当上联邦军人的。他们俩在雇佣军里都比奥德资历老，但奥德知道弗莱米尔是在一次联合行动中和狄相遇。那时候弗莱米尔是普通的联邦军人，而狄也只是个热衷武器但也接受赏金任务的雇佣军人而已。
　　想必狄一定非常后悔接受了那次任务。奥德想。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他能够理解狄，理解他的某些东西。
　　弗莱米尔没有什么大的故事，除了喜欢狄和追着他跑以外。他人很聪明，对狄更是死心塌地。他为了狄义无反顾地从联邦军来到雇佣军，硬是黏在狄身边帮他打理武器买卖事宜，渐渐地大家也就都知道狄身边有了这么一号人。
　　但狄还是那副样子，独来独往。就算身边总是多出一个人，也一点儿不妨碍他的独立和自己干自己的事情。不过毕竟还是多了一个人，弗莱米尔慢慢承担了狄不太喜欢的交流沟通等人际交往工作，让狄能够有更多时间进行武器的设计、研发和制作。
　　所以虽然表面上看来狄才是雇佣军最大的武器贩子，但实际上弗莱米尔才是那个实际经营者。
　　是他吗。

　　站到门前的时候奥德犹豫了。他站在自动感应区之外，想着应不应该来这儿。正寻思的当口，门内突然传出一声巨大的轰鸣，奥德不由得往后一震。他一听就知道是中型原子枪轰击的声音，心里一紧就跨出了一步。
　　平静随即就恢复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奥德愣在当场，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武器商的房间是这么危险么。
　　正想着，门开了。弗莱米尔的笑脸依旧，但眼中明显透着不满，他轻柔地说了一句：“你真是挑了个好时候。”
　　奥德警戒般地扫了他一眼，直接说：“我找狄。”意思是，你滚开。
　　弗莱米尔稍显惊讶地挑了挑细长的眉毛，仿佛是感叹奥德的勇气。他笑着，冷冷地拒绝道：“我不同意。”
　　“进来吧。”一个沉稳的男人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
　　闻言，弗莱米尔模样很委屈地咬了咬嘴唇，微微让开，奥德路过门口的时候弗莱米尔还仿若不经意般拿肩膀阻了奥德一下，奥德瞪了弗莱米尔一眼，不想理他。
　　狄盘坐在偌大的地毯上摆弄枪械零件，他的周围像小山一样地堆满了瞄准器、能量管、金属枪壳、意念芯片、设计影像图、熔枪器……房间的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枪械成品，鎏金色光泽的长管变阻式激光枪、天蓝色的小分子手指枪、圆盘式切割射线武器、嵌石反物质连射枪……犹如枪械展览馆。不，比展览馆的枪更全更先进。
　　狄就坐在枪械中间，松松垮垮的浅灰色薄毛衣，蓝黑色大筒帆裤长得遮住了大半只脚，他的头发搭拉着，乱得遮住了细细眯缝起的眼睛。
　　狄对面的墙壁……已经被轰得剩下一个窟窿，正凭着惊人的材料记忆自行恢复原样。
　　奥德站在离狄挺远的地方，忽然觉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沉默持续了很久。
　　狄只顾着调整他的原子枪零件，看都没看奥德一眼。仿佛忘记了有这么一号人。
　　就这么沉默着。
　　直到弗莱米尔终于忍不住凉凉地开了口：“你们俩这是干什么呢，精神交流？”
　　奥德又沉默了一会儿，开门见山地对狄说：“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狄一语不发，只盯着他的枪，却仿佛在思考。
　　弗莱米尔看看狄，又看看奥德，终于一把站到了他们俩之间，环着手臂对奥德说道：“我来告诉你吧。”奥德抬头望着弗莱米尔。“回答就是，无可奉告。”弗莱米尔一笑。
　　奥德恨不得上去就给他一拳。这个男人真是有惹人讨厌的天赋。
　　正僵持，狄突然动了。
　　他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很舒服的样子，懒懒地问：“你知道花圣子？”
　　花圣子？好像在哪里听过。但奥德还是摇摇头。
　　“花圣子，草本科，成片生长在密林地区的高地树下，每一株草茎上只结一颗果。每年春天，绝大多数果实都会无缘无故慢慢干瘪，只剩下极少数果实越长越大。第二年又会出现新的果实，上一年留下来的可能会在下一年干瘪，也可能继续长大。最终大约上百年以后，才会出现一到两颗圣果王，寿命极长，可活千岁。”弗莱米尔接过话去，不急不慢地道了个透彻。说完以后笑吟吟地看着狄，好像在等待夸奖一般。
　　奥德想了想，不解地望着狄。
　　狄松了松盘着的腿，又问：“你知道为什么它们会干瘪。”
　　奥德说：“时间长了，就会干瘪。”
　　狄摇摇头，手指移了移，指指地板。
　　“地下？”奥德问道，“什么意思？”
　　狄说：“它们的养分被吸走了。”男人望着奥德，乱发后面的眼睛出人意料的很亮，又极沉。
　　弗莱米尔在旁边轻轻笑了笑，帮他解释：“花圣子的每一颗果实都是极佳的天然疗伤药，但是它们的成长却需要非常多的养分，所以它们彼此之间存在激烈的竞争，甚至会吸取对方已经储存的所有养分。吸走的养分越多，自身的果实也就长得越好。”
　　话说到这里，奥德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他笑了一声，有些无可奈何的苦楚：“所以你想说，连植物都这样，何况是人吗？”
　　狄的手指又动了动，继续指了指地板，说：“它们下面连着。”
　　奥德愣了，说：“你是说，根连着？”
　　弗莱米尔走到狄的身后，和他一起看着奥德，继续开口补充：“花圣子彼此间看似毫无关联并且竞争激烈，但它们往往只能成片存在，每一片花圣子的根都会是紧密相连，方便养分的共享，也方便养分的掠夺。所以，一片花圣子其实只是一株而已，地面上的果实只要留下一个，其它草茎第二年就可以再生，继续结果。”
　　说完了，弗莱米尔弯下腰，搂住狄的脖子，带着笑意轻轻在他耳边问：“狄，我说得对不对。”狄没有理他。
　　奥德站在原地。花圣子的故事好像过于复杂，预示着某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你们的意思是——”奥德惊诧了。
　　狄想了想，伸手在旁边的武器堆里挑了挑，拿出一件来朝奥德一扔，说：“你可以走了。”然后又拨拨头发，接着摆弄他的枪。
　　奥德一看，泛着银灰色光泽的金属腕枪，鎏金勾边，装饰部分镶嵌着一颗硕大的宝石，枪口细且密集。“狄啊！”弗莱米尔见状开始抱怨，“你又把这么贵的东西乱送人！”奥德听了立刻说道：“我会付钱。”弗莱米尔一瞪：“那颗宝石就值130万欧法！”奥德语塞。
　　狄抬头瞟了奥德一眼，说道：“你离开的礼物。”
　　一怔，奥德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连狄都知道他要离开了。还有礼物。
　　拉奇尔的事情也没问清楚，奥德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本来是想来问出个答案的，却又被绕得无果而终。
　　或许。是或许。
　　或许他只是想来私下见狄一面。来见见他佩服的这个男人。在他人生即将作出重大决定迈出重大一步的这个当口。
　　他有很多很多的顾虑，很多很多。他不知道如何冲破这些顾虑，可他还得一寸一寸地往前挪。他有时候在寻找一种力量，一种慰藉，有时候又觉得这种寻找本身是无意义的。因为就算他真的找到了答案，他也只会把答案当作无用的东西丢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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