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颜殿

　　吃晚饭的时候，大门通报微生凉带着一个姑娘来访。
　　冷修希夹了一只水晶虾仁给孙芷娜，抬头向长桌对面的许清颜问道：“那个叫圆悦的女人，你认识？”
　　她仔细想了一会儿，不怎么确定地回到：“好像不认识。”
　　他挑眉：“听说以前和你在同一个尼姑庵的，还住同一间房睡同一张床。”两个“同一”咬得特别用力。
　　她见他这么认真，便咬着唇更努力地思索着。那微鼓着腮有些困扰的模样，简直教人忍不住想要上前去亲亲她、抱抱她。冷修希放下筷子，双手搁在桌子下死死按住要叛变的双腿，内心呵斥道，忍住忍住，小不忍则乱大谋。
　　气氛正沉默着，一道高亢的尖叫声伴随着疾奔的人影狂扫而过。
　　“圆雅！”人影一把抱住仍在默默思考的许清颜，嘟着嘴在她脸上就是一阵乱亲，“我的小圆雅！我想死你了！”
　　许清颜在被亲得一脸口水中对上来人熠熠发亮的眼珠子，慢慢道：“圆悦？”
　　圆悦圆圆的大眼更亮了，使劲点头：“是啊是啊，你记得我诶，你居然记得我诶！我好高兴哦！我就知道咬你一口是有用的！”说着突然话锋一转，委屈地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蹭啊蹭，“可是你好狠心喔，都没有再回去看看我们，不过没关系，”抬起头又是笑嘻嘻的，“我知道你一定是忘了路了，现在要我回去我也记不得怎么走呢。”
　　许清颜诚实地摇摇头：“我没有想到要回去。”
　　她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听到这样的回答，照样兴高采烈地扯过一边的椅子坐在许清颜对面。于是，叽叽喳喳的问题和一板一眼的回答开始了。
　　“你的养父母是台湾人吗？你怎么会在台湾？”
　　“不是。生我的妈妈带我来的。”
　　亲生母亲？冷修希和微生凉对看一眼，后者眼皮微阖，视线立即转回自己带来的女孩身上，两人算是交流完毕。
　　圆悦讶异地瞪大了眼：“你找到亲生妈妈了？你的养父母愿意让她带走你？”
　　“养父母去世了。”
　　“咦？”她短促地惊喘一声，只想到生死由天，倒也没试图安慰许清颜，没心眼地转了话题，“大师傅和戒嗔师父也坐化了，你知道不？”
　　“不知道。”
　　“我听说大师傅是前一两年圆寂的。戒嗔师父就早了——你还记得戒嗔师父吗？就是捡了你回来的，老要你陪她吃饭睡觉，有事儿没事儿还会看着你发呆流眼泪，对你又是爱又是恨，奇奇怪怪的那一个？”
　　“不记得。”
　　“她对你可上心了！我听大师姐说，圆雅的法号是大师傅给你取的，可是戒嗔师父好像知道你早晚会入世一样，坚持要给你一个俗名，后来你的养父母想要收养你，戒嗔师父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能改你的名字——你还叫许清颜吧？”
　　见她点头，圆悦继续道：“你被领走了才三四年，戒嗔师傅就圆寂了——大家说她是想你想得相思成疾了——这话我信，”她扁着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因为我也差点相思成疾了。”然而一昂脸又是气愤难忍的样子，“上次好不容易见着你了吧，可是一大堆的人又不肯教我跟着，还说你不认识我！真搞笑，你不认识我还认识谁啊！”瞬间又换上讨人怜爱的小模样儿，“害我都哭了！我以为又要再也见不着你了！”
　　许清颜默然。我不认识你，认识阿修。
　　她兴致仍是高昂，攀着许清颜的手臂继续道：“听说大师傅圆寂后法体化出30多粒舍利花呢，通体雪白带些翠绿——你也一点不想大师傅么？大师傅那时多疼你！我记得她老说你涅盘妙心，天生慧根，却又真真应了那一句‘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是不懂什么意思啦，不过我估摸着是不是说你缺心眼、神经大条来着？”她一击掌，“我猜着就是这么回事儿，你走的时候她不是还送你两句话么？我想想是啥来着——”她歪头沉思了一会儿，“啊，我想起来了！——一句是‘拿起，放下，则为无物’，还有一句是‘天生慧根，后生慧心’”她一副十分困扰地模样瞅着许清颜，眼巴巴求解，“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我猜着吧是说你天生没长心眼的意思，所以要后生，不过到底什么意思来着？”
　　许清颜早已忘了曾经被赠与过这两句话，却是神迹般地完全理解，微微笑着解释：“我从未拿起，未知可否放得下，不算是‘本来无一物’。”说完，神思不由自主地恍惚转向冷修希。现在大师傅该是肯定了，她不轻易拿起，若是拿起了，便是放不下的，所以，才惹得处处尘埃。
　　“哦，就是要拿得起放得下嘛！”圆悦恍然，遥遥她的手臂，追着问，“那另外一句呢？”
　　“你神态□□，看得懂百态，然，却无心去看。”这是大师傅曾对她说过的话，她一点也不记得的，却莫名地脱口而出。
　　圆悦一楞，随即大叫：“是呀！我怎么没想到呢？！大师傅跟你说这话的时候明明我也在边上啊！”
　　微生凉闻言发噱，就这理解能力，这丫头还好意思说别人缺心眼、神经大条？
　　她继续兴奋叫着：“我记得大师傅说这话的时候表情语气特惋惜——估计她老人家圆寂的时候还心心念念着要你普度众生，不然你这一身观音菩萨的气质多浪费啊！”
　　普度众生？许清颜漠漠的目光再次投向冷修希，有心了，便能普度吗？普度了，便能完满吗？那这一生，她想度的，只有冷修希一人罢了。她放在心上的，只有冷修希而已。
　　刚刚乱亲、自以为很重要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还怂恿他老婆出家？！冷修希的脸也微微冷了，出口的话语却是带着小小调侃的笑意：“只可惜她已经为人、妻子，要度，”他轻慢的眼神移向许清颜，“也只能度一人了。”
　　圆悦闻声回头，认真打量着亲密相偎的冷修希和孙芷娜，骨碌碌的大眼转了半天，脱口道：“你们是圆雅的亲生父母？”随即转身抓着许清颜的肩一阵乱摇尖叫，“圆雅你的爸爸好漂亮！”叫声未落迅速回头瞥了一眼孙芷娜，立即扭回来补充，速度之快让一旁的微生凉为她的小嫩脖子捏了把汗，“你的妈妈也很漂亮——不过还是你的爸爸比较妖娆！”
　　爸爸妈妈？立刻有伺候用餐的佣人忍不住喷笑了。
　　冷修希瞥了那人一眼，收到效果，才悠悠调开视线，正要开口，孙芷娜已经被圆悦没大脑的话惹恼了，冷冷地开口：“没有人教过你餐桌礼仪吗？”
　　微生凉为她不豫的语气淡淡皱眉。
　　“餐桌礼仪？”缺心眼的人倒是没察觉，纳闷地重复一遍，抬手娇憨地搔搔头，“师傅说食不言，算是吗？”
　　孙芷娜依然冷着俏脸，娇脆的嗓音更是蹦出一个个冰珠子：“那你一直大喊大叫什么？”
　　她一脸无辜：“我没有在吃饭啊。”
　　被当众反驳，还是有理加有力的反驳，孙芷娜哪吃过这种气。当下手劲略重地放下叉子，脸更绷了，一字一句听得出来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现在是吃饭时间，你不吃，别人要吃。”
　　缺心眼的更无辜了：“那你吃啊，我又没有要和你讲话，你干嘛一直要跟我讲。”说罢转身朝许清颜撅着嘴，大声“嘟哝”道，“圆雅，你妈妈好凶！凶悍的婆娘！”
　　妈妈？凶悍？婆娘？！
　　孙芷娜被她由名词和形容词构成的句子狠狠地刺激到了，眼一瞪，“你……”
　　努力憋笑的冷修希眼角瞥到已经目露凶光的某只微生物，不知何时搭在孙芷娜肩上的左手安抚性地拍了拍，右手将她搁在桌面上的粉拳收拢在手心，轻轻捏了捏，又朝她安慰性质地微微一笑，荡漾的眼波才悠悠晃向正等着他们说话的圆悦，下巴朝许清颜一扬一点，缓缓的声线依然带着笑意道：“我是她的丈夫。”他知道孙芷娜是为了什么不豫。她一直自认为是颜颜的情敌，怎堪忍受被错认成母亲？这岂不是输在起跑线上了？至于爸爸么……他眯眼想了想，嗯，四岁，他还不知道男女有别呢！要真能是他的种，那父女□□他也认了。
　　“丈夫？”水灵灵的大眼眨巴了几下，随即伸手环住许清颜的脖子，撅着小嘴可怜巴巴的，“对哦，圆雅结婚了，那我以后是不是不能随便找你玩儿了？”竟没觉得好友的丈夫公然搂着其他女人是件值得讨论的事。
　　玩？脑中隐约浮现被拉着爬树掏鸟窝、生火烤番薯的景象，许清颜点头：“我不跟你玩。”她已经没那个体力了。
　　缺心眼先是张嘴，后是哀嚎。
　　冷修希扑哧一笑，仿佛满园玫瑰瞬间绽放，风情艳丽：“你喜欢跟她玩？”
　　“是啊，”缺心眼扁着嘴哀哀戚戚，“圆雅超没有脾气的，总是笑盈盈的，跟朵花儿似的。以前大家都嫌我啰嗦，只有圆雅会认真听我讲话，如果她要做早晚课，她也会跟我说她不能专心听我说话了，若我还是想讲，她也不会嫌我烦，不会叫我走开——只看我自己还要不要讲罢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悲愤的往事，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圆雅从来都不会敷衍我！才不像你们！”
　　冷修希凤眸微合，立时明白了这姑娘简单的世界划分——自己，圆雅，你们。红唇微勾，颜颜，真有你的。不过，我一点都不喜欢你被别的人这样看待，你合该，只单独存在于我的世界。他漠漠地扫一眼微生凉，心情登时又恢复一些，摊上这么个宝，微生物，你的日子也不比我好过啊！
　　微生凉隐隐叹了口气，两只大手裹住两只小拳头，无奈道：“悦悦，我说过，我不但会认真听你讲话，我也喜欢认真听你说话。”
　　“可是我没有话要讲给你听啊，”她有些动气地抽出小拳头，摊开，“人与人总要讲求缘分的，我没有不喜欢你，可是就是跟你无话可说。”
　　见他突然暗冷下来的眼神，她破天荒地察觉到自己可能惹恼了别人，急忙把脸转向冷修希，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娶到圆雅，真是超幸福的！”虽然是转移话题性质的，但也是实话，她就想一辈子和圆雅待在一起，这男人多幸运啊！
　　……然后，她又破天荒地发现，这个漂亮男人的眼神向微生凉靠齐了，打平了，超越了！
　　气氛很安静，很宁静，很寂静，很——她怎么觉得很天雷滚滚很阴风阵阵呢……
　　“是啊，”良久，他微阖着眼，喃喃地说着，“如果我娶到的话……”
　　近乎呢哝的声音，只有被他半搂在怀里的孙芷娜清清楚楚地听见了，紧了紧腮帮子，将脸埋进他胸口，银牙暗咬。
　　“微生凉，”轻合着眼，冰渣子一般的字句从柔软红嫩的双唇间吐出，伴随着阵阵冷冽的北风，“看在你的份上，让她用走的从我眼前消失。”
　　缺心眼不干了，立刻挑战恶势力：“可是我要和圆雅玩几天的！”
　　他倏然睁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语气严厉而尖锐，仿佛被侵犯了领土的狮子：“她说了不跟你玩！”语毕一掌击向桌面，眼神向左右一扫，“把她给我扔出去！”
　　眸光一闪，吓得在场的人大气都不敢出。除了微生凉和许清颜。微生凉是习惯了，许清颜正处在习惯性神游当中。佣人们虽说这些年也习惯了，可是还没捉住他找人出气儿的规律，生怕自己炮灰了。
　　“别动我的女人，”微生凉向上前的几人挥一挥手，打横抱起被吼得莫名其妙的缺心眼往大厅走去，低头用鼻子蹭了蹭她的小鼻子，语气温柔道，“你的要求别说他，我也不会答应。”
　　她被蹭得回了神，抽抽小鼻子，委屈道：“我惹他生气了么？本来他会愿意让我留下的是不是？”
　　“和你没关系，”他趁机啄啄她的小嘴，“是他自己心里堵上了，怎么想也想不开，才火上了——他阴晴没个准好些年了。”
　　许清颜原先只是发着呆，随着两人的脚步和说话声渐远，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映入眼帘的是圆悦两只胡乱挥舞的细胳膊，不禁自言自语道：“圆悦，我记得的……她抱着我睡觉……给我梳头发……只有我们两个人……咬我的手臂……她是圆悦，她原来是圆悦。”。
　　她恍惚地垂下头，半晌，复又抬起，目光定在另一端相拥的两人身上，喃喃：“其实，我想跟她玩的……”但却更加想和阿修独处。
　　餐桌太长，孙芷娜根本听不到许清颜在喃喃什么，冷修希却是从头到尾看了个一清二楚。所以，是有什么事比她更重要，你才不愿意分时间给她？他无意捏紧了握在孙芷娜手臂上的手掌，轻而沉道：“许清颜，你的无情，是因为太深情。”
　　可惜我不敢确定，当初的你，对我到底是无情，还是深情不够？在圆悦和他之间，你选择了他，而那个他，是谁？你口中的巫？
　　这样的音量，只有他怀里的孙芷娜能够听个一清二楚，她终于受不了了，小脸一埋，含嗔带怨道：“修希哥，人家好累，去休息好不好？”
　　“走吧，”他起身带起她，“去你家。”
　　她脸色微僵，动了动嘴唇，最终没说什么，只在临去前投给许清颜意味复杂的一瞥。
　　许清颜还在发呆，我太深情？
　　她深情吗？
　　对，她太深情。冷修希看对了，她不容易动情，动了情，却太容易深情。这个房子里，她的身边，或者是冷修希的身边，默默，阿夏，阿琛，孙芷娜，纪辰……有太多的人，但她从未觉得他们的存在影响了她和冷修希的独处，单单圆悦，她觉得冲突了。
　　因为只有圆悦会分散她的注意力。
　　爱情和友情，于她来说，没有质的不同，只在于哪一个更深，便更得关注，而现在，她只想全心关注冷修希。
　　她和冷修希相处四个月，却曾和圆悦同进同出13年，却是圆悦被抛诸脑后。
　　因为于她，冷修希永远是现在式，圆悦却已经是曾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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