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君子

　　这小尼姑怎地这般没礼貌，暗自思付莫不是这几天的奔波使得我面目可憎吓着小尼姑了？

　　“师父……师父……”小尼姑一连叠惊慌的声音在山间久久徘徊。看来是我造孽了，罪过罪过。

　　正自忏悔中，猛的感觉有一阵狂风自庵内刮出，不由得举起衣袖遮掩。如此大的狂风，莫要让沙子迷了眼才好。怎料到刚抬起的胳膊被一双手臂紧紧搂住，动弹不得。定睛看去，却是一年纪稍长的尼姑，想必这就是那小尼姑口中的师父。这师父好功力，从庵内跑来能刮起如此大的狂风。此时这师父双手紧紧搂着我的胳膊，我挣了挣，不想这厢越抱越紧，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的脸。

　　见挣脱未果，索性任她抱着，与之大眼瞪大眼。

　　“师父……师……师父……”小尼姑自庵内跑来，一手撑着大门，一手按着腰不住喘气。现今当尼姑也不容易啊，传个话都这么拼命，无怪乎近来尼姑愈发稀少了。

　　只见这师父低头专心研究我身上的道袍，忽地将我整个人抱住，大声嚎哭，“我的小九啊……你总算回来了，你让为师找得好苦啊……”仔细想来，我甚少出远门，更别说有个如此强悍的师父，想是这道袍教她认错人了。做人要实诚，当下便解释道：“这位师父怕是认错人了，我并非……”

　　未待我说完，这位师父便抹去眼泪甚是激动打断道：“小九啊，你总算回来了……快跟我来认祖归宗。”径自将我拉进庵里。

　　爹爹打小便教导我，我乃他与娘亲嫡嫡亲的闺女，将来要好好孝敬他们二老。只是我那薄命的娘亲在我还未来得及孝敬之前便已驾鹤西去，为此，爹爹少不得一阵伤心。若说我是爹爹私生的，却是万万不可能。莫不是我乃爹爹抱养的，为免我伤心才说是嫡亲的闺女？

　　这位师父想是真心高兴，忙着使唤那个小尼姑，“小六子，去把为师压箱底的红绸拿来。咱家小九要认祖归宗了。”由于激动，两团红晕自脸颊升起。美人如花隔云端，愈发娇嫩。这师父也是一佳人呐。

　　那师父一路拉着我直奔大厅，只见一匹匹红绸在厅内铺展开来。红绸十丈，燃尽红尘万般情仇。想不到在这尼姑庵里还可见到如此妖娆热烈的色彩，自娘亲去世之后，府中便甚少见到红绸。不禁用手轻轻摩搓，娘亲生前是顶爱这红绸的，大部分衣裳皆是用红绸裁制。

　　眼前忽地一暗，一方红巾罩顶，也罩住了眼底的黯然。

　　未曾听说过认祖归宗是要盖红帕子的，也不曾见过拜师要准备这些事宜。轻轻叹气，之前还在疑惑这尼姑庵怎地这般古怪，如今想来这应是那人的安排。前段时间，那人不晓得从哪倒腾出一幅字画，喜滋滋的捧着与大哥聊得火热。临去时竟给了喵喵一尾鲜鱼，惹得喵喵好几日未敢吃鱼。午后我去找大哥，彼时他正在欣赏那幅字画，见着我笑得欢畅，“妙儿，你现下可想嫁人？”我上前看了看那字画，应有些年代了，“未曾想过。”大哥点头道：“如此甚好。”才堪堪过了几日那人便又出新花样了。

　　扯下头上的红绸，静慈庵的办事效率堪称神速，就这一晃神的功夫，桌上已燃着两根红烛，案上也十分应景的摆放着四季水果，包括那枣生贵子。座上的佛祖依旧慈眉善目，俯视苍生，不悲不喜。不禁轻笑，这是要将我就此许与佛祖吗。

　　“小九，莫非……莫非你还在怪为师当初把你弄丢的事……”对面之人两眼一包，眼见着这眼泪就要掉下来了。“为师不是故意要去吃那糖葫芦的，只是想着小九你从没吃过那玩意儿，想买给你吃来着……”这师父边说边移向墙角，未了竟蹲了下来，手指在地上不住划着圈儿。

　　也罢，既是那人安排的，便认了这师父，虽说是半路认亲。“师父，从现在开始我就是您的小九了。正所谓佛祖心中留，这些形式不过是浮云，就让它随风飘逝。师父不欢喜我回来吗？”

　　墙角处似有黑影闪过，下一刻我便在便宜师父的怀里，又是一个猛抱。这师父功夫果真了得，称得上是移形换影。“小九，你终于原谅为师了，为师甚是欣慰。”心下暗叹，师父，我不会逃的，您亦无须抱得这么紧。师父不愧是师父，好似看穿我的心思，当下便松开，双手合十。这师父深得我心。

　　只见师父转身，全然没了方才的委屈样脸一片威严之色，长袖一甩对着一旁的小尼姑道：“小六子，你领着小九熟悉一下庵里的环境。为师去洗个冷水澡。”言毕，抚一抚衣摆不带走一片红绸，走得潇洒。不禁感慨，师父您真是雷厉风行啊。

　　曾在某朝某私家笔记上看到过，这小六子一度是宫中当差之人的专用署名。现下这般光景倒不知要如何开口称呼小尼姑。我琢磨着小尼姑堪堪也就二八年华，若称其一声“六师姐”，不免有占便宜之嫌，生生将自己给叫年轻了。

　　“师姐。”小尼姑腼腆一笑，扯着我的衣袖轻呼。

　　大哥常笑我身为女儿家不晓得诵读女经，独独钟爱那些个杂书，愁着将来怎么把我嫁出去。我虽不爱看女经，夫子所教授的课业倒是不曾落下。这九和六，谁在前谁在后还是分得清的。“小师父莫要戏耍我，我比你晚入师门，如何成了师姐了？且师父刚刚唤我小九，我应当称你一声六师姐才对。”我虽比你年长，这应尽礼数还是不可废的。

　　小尼姑急了，慌乱解释道：“不是的，师姐比我早入师门。我是师父在寻师姐的途中收留的，只因师父当时赶着去赴宴，为图个吉利便唤我为小六子。”

　　原来个中还有这番曲折，下次定要向师父讨教，如何解决出外远游的食宿之事。含笑问道：“师父可还有其他弟子？”

　　小尼姑温顺摇头，“没有。就我与师姐。师姐且与我一同熟悉下庵里的环境，现下这个时辰，若不快点，怕是赶不上准备晚饭了。”

　　尼姑皆是剃发着裟，这般看来，我只着了尼姑的衣裳顶多算是半个尼姑。如此大的尼姑庵竟只有两个半尼姑。俗语有云，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和，三个和尚没水喝。不知道这两个半尼姑有没有水喝。

　　静慈庵与其说是一座尼姑庵，不如称之为山庄。在楼阁后方还有一座花苑，池塘里开满白色的莲花，一一风荷举。意境甚是优雅，全然没有佛家清修之感。据说这池塘里的荷花是师父亲手栽种。我最爱的还是那块巨形牌匾所在的二楼藏书室，师父与我乃是同道中人，阁中藏着不少已绝版的市井杂谈。庵虽大，却不见灰尘堆积，物品也摆放得井然有序，想来定期都有人收拾。

　　我与六师妹将这庵里看个大概，回来之时，师父已用过晚膳回屋就寝。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四菜一汤，两荤两素，两副碗筷。师父真是贴心，知我刚到庵里饮食方面还未适应，特地准备了这荤菜，果真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儿。落座举起筷子，再抬头却见想要下筷的那个鸡腿正稳稳当当落在六师妹的碗里，金黄耀眼。

　　“师妹，这清炒萝卜不错，润胃又养颜。”夹起一块萝卜放在其碗边。庵里的修行应是清苦，可这佛门清规不能废啊。

　　小尼姑红着脸接过，“谢谢师姐，这红烧肉做得也不错。师姐你远道而来，一路上辛苦了，要多补补身子。”很懂事的给我夹了一块红烧肉，小尼姑转战那个金灿灿的鸡腿。

　　“师妹，佛门是不能杀生的。”循循善诱道。

　　“师父也是这么教我的，只要是有生命的东西都杀不得。所以这些菜都是山下酒楼的厨子做的。”小尼姑放下筷子，双手合十，“杀生不好，阿弥陀佛。”如此释佛倒是头一回见到，师父真乃强人。

　　师父性子好动，经常出外化缘，尽管每次回来都是两袖清风。小尼姑却是个极喜静的人，这性子倒与尼姑的心性相符。我亦不喜外出，便与小尼姑相伴。我唤小尼姑为六儿时，六儿整个脸红得像她刚吃下的那盘爆炒宫虾。引得我惊奇了好一阵子，这脸红也是有技巧的，似六儿这般连脖颈都红透了的还真没见过。

　　“六儿，你说师父去哪化缘了。”这一池的荷花看着甚是养眼，清风送爽，不禁眯起眼，昏昏欲睡。

　　“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师父自然是到化缘的地方去了。”六儿将剥好的莲子放在石桌上的盘子里，走到池边，轻轻折下一支莲蓬。

　　六儿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听师父的话了。她是这一池清荷，纯洁无染。师父为她造了一方池塘，她便固守这一方天地。师父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行举止，也应只有六儿这样的人儿能够全盘吸收了。

　　慵懒起身，拿起盘子里的莲子，对六儿招了招手。六儿怀里捧着一束莲蓬小跑而来，袍脚处因折莲沾着了池子里的水，有淡淡的莲香在弥漫。

　　笑着把六儿撸上去的袖口放下，“六儿可想过将来独个儿到外面去走走？这世界很多事师父也不明白，得你自己去体验、琢磨。”

　　“为何是独个儿？我可以和师父、师姐一起去体验，一起琢磨。”六儿的小脸憋得通红。

　　这孩子还是不禁逗啊，不知几时才能开窍。

　　某日，我问师父“佛门讲究朴素心静，远离世俗的各种纷扰，避世而居。师父为何要建如此大的静慈庵？”师父当即痛心疾首，摇头叹道：“小九怎地如此愚钝。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林。既然要隐当然是隐于市，此乃境界。”接着慨叹都是她当初大意使我走丢，没能好好教导我，使得我灵光蒙尘。随即拉着我进佛堂，直言要为我开光传授大义。

　　又一日，发觉我现在仍是半个尼姑，便问师父是否需要剃度。师父慌忙捂住我的嘴，直道：“童言无忌，全当放屁。”接着如做贼般，绕了一大圈，回到原地骄傲地说：“我家小九的发髻乃是天降祥瑞，怎可剃掉。切莫再有这种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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