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灯火

　　白衣姑娘叫苏颜，是顾长月曾经的妻子，也是现任宜江王苏榭的妹妹。顾长月死后，她便变得有些疯疯癫癫，每日立于宜州城楼，见到与他相像的男子都会将其错认。
　　“你不必害怕。”伸手将苏颜拉了过来，她却往后退了几步，面容显得有些惊慌。她在我手上挨过打，看来还是记得的。
　　“韦姐姐？”她怯怯地伸出手指，而后忽然疯一样的冲了过来，掐住了我的脖子：“不对，韦安，杀人凶手！凶手！”
　　她不曾习练武术，力道并不大，我可以轻易地挣脱开，可还没有来得及出手，一旁站着的徐兼已经将她拉开了：“这是夫人的旧识？”
　　看来他真的不是顾长月，身为杀手的顾长月或许可以漠视所有人，却唯独不能容忍让苏颜流泪，而如今，他却看着她的眼泪，那般无动于衷。
　　不由苦笑，暗恼自己的多想，已经死去的人怎么可能还会活过来：“她是宜江王的妹妹，苏颜郡主。”
　　“郡主？”他松开扯着她衣领的手，仔细端详了一下苏颜略微有些凌乱的发丝以及脸上沾着的还没有来得及擦去的泥土：“宜江王虽算不上家财万贯，可也不至于让自己的妹妹沦落到这般地步吧？连件好衣服都买不起？”
　　苏颜虽然脑子有些不清楚了，但是这嘲讽的话她倒是一字不落的都消化了，立时伸手去扒徐兼身上的衣服，吓得徐兼躲到了我的身后：“宜州女子都这般开放吗？”
　　“大概是徐大人生的太过花容月貌，招蜂引蝶了——”我不曾讨厌过苏颜，这也是一个苦命的女子。
　　他们围绕着我追打了一会儿，我伸手拽住了想要逃跑的徐兼，帮着将他的外衫脱了下来，扔给了苏颜。后者心满意足的看着他，粉面含春，喜不自胜，前者则不可思议的望着我，可用怒发冲冠来形容。
　　“你长得神似她的夫婿？”在苏颜伸手抱住徐兼放声痛哭的时候，为了避免徐兼的挣扎我出言解释了一下。徐兼却聪明的出乎我的意料：“夫人说的是顾长月？”
　　提到这个名字，抱着他的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忽然一把推开了他，有些失魂落魄的径自朝前走了。徐兼几步想要追上去，被我叫住。
　　“由着她去吧。”宜江王是不会放任自己的妹妹不管的，这四周只怕已经有不少眼睛看着我们了。
　　果然，在我们进了宜州不到一刻，在客栈中就见到了久违的故人。
　　“不知皇后娘娘驾临，有失远迎。”这位宜江王虽然在政事上不如他的兄长出色，仁政上也没有多少口碑，却极有小聪明。这聪明劲若用于正途，只怕连他的两位兄长也只能望其项背。
　　“王爷注意自己的称呼，此刻在宜江的不过是名唤韦安的游侠，男子之身，游侠之名。何来皇后？”
　　“既然这般，那把准备好的上宴撤下去吧，换些烧酒牛肉上来。”他手中折扇一收，愉快的吩咐了下去。倒是徐兼看着那一桌好酒好菜惋惜不已。就连眼神里都透露着对我的埋怨，最后这埋怨还是化为了行动，他一把扯住了苏榭的衣袖：“虽然这位是游侠，不过在下可是实打实的宜州州牧，这饭菜在下用，应也妥当吧？”虽然是问句，但是他已经十分不客气的一屁股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我有些无奈的看着这个饿死鬼投胎的家伙，怎么可能是顾长月，怎么可能是那个心高气傲宁死不受嗟来之食的顾长月？会将他们错认，想来我真是疯了。
　　这家伙自己吃还不算，还伸手将我拉了过去，硬是往我嘴里塞了一个鸡腿：“尝尝看，很好吃的哦。”一边塞还一边不忘提醒我：“你是沾了我的光才吃得到的，要记得感恩。”
　　噗！
　　一把拍开他握着鸡腿往我嘴里塞的手：“我饱了！”
　　一旁看戏的苏榭倒是乐了：“来来，再给徐兼大人多准备一些——”瞥了一眼：“鸡腿！”
　　“苏颜的情况怎么样了？”那样子和五年前一模一样，在名医遍布的宜州实在说不过去。
　　见我说到苏颜，他收敛了脸上的神情：“劳韦兄挂念，舍妹还算好。只是心中挂念故人，放不下。”
　　“我不想与你在言语上多做周旋，温庭玉现在人在哪里？”
　　“不知韦兄找我的如夫人想做些什么？”见徐兼吃的香，他索性坐了下来，跟着一起吃。
　　“宜州此刻还没有与朝廷抗衡的能力，我奉劝王爷不要玩火自焚。陛下并不会永远那般宽容雅量——”我与宜州算是有些瓜葛，并不希望见到宜江王与朝廷剑拔弩张。
　　“宽容雅量？哦。”他一顿，“原来韦兄心里，高座之上的人是这样的。本王倒是忘了，他也是你的夫婿。”
　　宜江王对苏逾的态度并不算得上友善，苏逾的祖父本来是要传位于老宜江王，若当初真的如此，那今日坐在皇位上的只怕还不知是谁。
　　“举国皆用新币，而宜江独独坚持沿用以往货币，除非闭州锁县，否则与外界来往买卖必定会大受影响。士农工商，商虽居于末流，可宜州河网密布，商船纵横，加之土壤贫瘠，谷物种植不佳，泰半赋税皆抽于商贾之家。临安州牧，贪财好色，在位期间，鱼肉百姓，卖官鬻爵，惹得当地民怨四起，却仗着是太后亲戚，而逍遥法外，无人可掣肘。此番水患，虽死伤无数，他却依旧隐而不报，若不是疫病四起，或许此事也不会上达天听。”在我和苏榭僵持的时候，一直狼吞虎咽吃东西的徐兼忽然开了口，滔滔不绝，听得我们目瞪口呆。
　　苏榭脸上笑意尽数褪去，原本眼神之中对徐兼的鄙夷也不见了踪影。
　　“手段虽不光彩，效果却已达到。也是时候适可而止了。毕竟，让百万流民沦为陪葬，即便有再正义的理由也不过是冠冕堂皇——你说，是吗？王爷？”他抬手举了举手中的鸡腿，擦了擦嘴角的油渍，慢慢放了下来，起身，走到我的身边：“下官还要到府衙一趟，先失陪了。”拉着我头也不回的走了。
　　苏榭倒也奇怪，并没有拦住我们，反而让人帮我们牵了马来。
　　“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越是靠近这个人，越觉得他的深不可测。
　　“诶？”他牵着马停了下来：“刚刚那些不过是随口说的，夫人不会是当真了吧？”
　　“随口？”
　　怎么可能？那苏榭为什么会听得一愣一愣的，而且还不反驳？
　　他一跃上马，朝我伸出手：“与其费心思好奇这个，不妨同我去见一个人。”
　　“谁？”我有些纳闷，他对着街头巷路的熟悉程度实在不像是一个初次到达宜州的人。
　　大隐隐于市！
　　这是济世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而如今，看着这热闹集市中的立着的悬壶济世四字，还是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这字迹熟悉的叫人心惊。
　　“下来吧。”
　　“里面不会是——”
　　“是什么？”这故弄玄虚的样子真让人讨厌。
　　走进这家位于喧闹之中的小药坊，里头却是别有洞天，大的吓人。亭台楼阁，雨榭花台，各色珍花异草，姹紫嫣红，交相辉映。混合而成的气味却不浓重刺鼻，悠悠然一股淡香，叫人心旷神怡。
　　雕花楠木屏风前，一张摇椅慢慢晃动，偶尔传出一两声咳嗽声，似乎还带着淡淡的药香。
　　“韦安，别来无恙。”
　　那一刻，我伫立不前，心里竟是惧意丛生。直到后头的徐兼推了我一把，我才张开嘴巴应了声，声音都在颤抖：“济世——”
　　那两截空荡荡的裤管，随风飘动的样子，只怕会永远刻在我的心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