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灯火

　　跪在暗室，过去的那些记忆不断涌入脑海。韦珏从小体弱多病，母亲要照料她，多半时候我便跟着祖父。祖父严厉，不苟言笑，做错事会挨骂，会挨打，会罚跪。他说韦家的孩子不能哭，我不能给我的父亲丢脸。
　　那时，我并不明白，为什么韦珏可以做的事情，我不可以。她可以哭，可以躲在母亲的怀里。后来才明白，祖父对我死去的父亲寄予了多大的希望。
　　十六岁那年，祖父让我出外游历。在四年的时间，我走遍北宁数十个州县，结识了不少能人异士，也为祖父收拢了不少人才，在泰半州县安插了自己的人手。
　　这四年，是我最快乐的日子，而这样的日子，自我归程的那一日起，便知道，再也不会有。
　　腿又痛又麻，已经渐渐没了知觉，眼前一阵发黑，周围原本悉悉索索的虫鸣声，也慢慢被脑海中不断回旋的轰鸣声取代。我知道我应该对祖父说实话的，只是想到徐兼奋不顾身的救了我，那些到了嘴边的话就变了味。
　　祖父的心思，我非常明白。他怀疑一切，即便是家人。更遑论徐兼这个外人。若是他知晓了是徐兼拐着我离开相府，只怕徐兼是很难看到明天的太阳。
　　可是此刻跪在这里，我有些怀疑自己这样做，究竟是不是对的？
　　“为什么不照我说的去说？”他形如鬼魅的出现在我的身后，静谧的空间中，声音被无限放大，让我一下子警醒过来。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不会是特地来找——”
　　“你还不值得我费那样的心思。”他很快出言打断我的自作多情：“子君是不是还没有死？”他说这话时，声音带着颤抖，还有隐隐的期待。
　　不知该如何回答，卫子君确实在秋原围场，他若是查到了那里，想来是有了确切的把握，不过是向我证实。关于卫子君的事情，他一向慎重，容不得半点差错。
　　“说话啊，子君是不是还活着？”见我久久不说话，他有些慌张，俯下身子，握住我的肩膀：“告诉我，子君是不是还活着？”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即便眼前发昏，我也竭力睁大自己的眼睛，看着他，“她确系已经死了。那日下葬，你也送了她最后一程，不是吗？”轻佻嘴角，不去注意他握着我的肩膀越来越重的力道。
　　“我不信。”他霍地松了手：“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他跌跌撞撞的起身，没有站稳，往后倒退了几步，直到身子抵住了墙壁，才停了下来：“她还活着，她一定还活着——”
　　冷酷沉稳，一个这样的男人，遇到了心爱的女人，也会惊慌失措，也会失去自我。
　　“我有多恨她，你应当知道。即便她没有死，我也不会让她活——咳咳——”脖子被掐住，无法呼吸，我知道自己在玩火，可是就是想要说些什么去刺痛他，好让他不要这样忽视我的存在。
　　“咳咳——”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我伏在地上，久久不能动弹，也说不出话来。
　　“不许你提她的名字，你不配。”
　　不配？我望着自己的手，慢慢紧握成拳，我，确实不配。
　　那样一个美好的人，不是这样一双手能够拯救的。眼眶酸涩的厉害，鼻子有些发酸，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四周的安静，更让人体察到内心的波动。终究还是流了泪，用手擦去，可却越擦越多。
　　时光让人成长，敛去锋芒，磨去棱角，我却再没有勇气，那样去深爱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慢慢开启的门，亮光一点点透了进来，有些刺眼。我下意识的伸手去挡，失去了手支撑的身体很快倒向一旁——
　　不是意料之中的冰冷坚硬的地板，而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陛下——”抬头，那张慢慢靠近的脸，变得无比清晰，我连忙挣脱他的怀抱，起身，可才直起身子，腿便酸涩的厉害，又跌回他的怀里。
　　“安安。”他伸手抱住我，任由我窝在他的怀里，慢慢直起身子，“我们回家吧。”
　　那一刻，心里酸涩的厉害，却只能望着他的目光，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什么都没有问，没有问我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关于我失踪的事情，是崔玲告诉我的。
　　我失踪的那日，苏逾告诉祖父，要来看我。而后发现了人去楼空，照顾我的侍女交代我已经醒来。苏逾没说什么，只是当场杖毙了那个侍女。对外宣称，我依旧在昏睡之中，未曾醒来。
　　“夫人，日后行事还是谨慎些。”崔玲踌躇许久还是开了口：“相爷对夫人，期望颇高，希望夫人能明白他的苦心。”
　　“我明白。”
　　送走了崔玲，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见到我和玉成手牵手的往湖边走，两侧的宫人全都不由自主的围了过来，似乎担心，我们一激动，又将对方推到水里去。
　　“反了吗？都退下去。这么热的天气，一圈人围着，想热死我吗？”高玉成秀眉一扫，拔高了声音，立时吓退了一大片人，远远地走开了。剩下几个不识相的，则被她打发了到湖里捞据她所说不知猴年马月掉到湖里的不知名镯子。
　　打发了那些人，她笑眯眯的拉着我的手，“夫人。”
　　我有些害怕的抽回手：“玉成夫人有话直说。”她这样过分热情，总让我觉得不安。上回推她落水一事，宫中流言已将我编排成了妒妇，这回再推一次，我想很快就会变成毒妇了。
　　见我后退，她又靠近了几步，态度亲切的叫人觉得她不怀好意。
　　“夫人，可曾收到陛下的赐花？”
　　“赐花？”我一头雾水的看着她：“兰亭不明白夫人的意思。”
　　她慢慢走近我，抬手，我不由后退，她收回手，顺势摘下自己发髻上的一支玉兰簪子，递到我的面前：“玉成所说的赐花，便是这个。”
　　“簪子？”
　　她点点头。
　　我抬手取下头上的木莲簪子，“是这个吗？”回宫之后，苏逾赏赐了许多补品，还有许多珠宝首饰，其中便有这木莲簪子。因为清新雅致，样式简练，我十分喜欢，这几日也一直带着。
　　她伸手接过我手里的簪子，细细打量着，“芙蓉，富贵花，倒是合了夫人的身份。”
　　“赐花是什么意思？”比起进宫时间，玉成比我早许多。卫子君还是皇后时，她便跟在苏逾身边。对宫中事情，知晓的比我多。
　　“立朝先祖，有位红莲夫人，不知夫是否听说过？”她握紧手中的簪子，看着我。
　　我点头，母亲曾经提起过，那是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极善舞蹈，甚至有传言，其能在掌中起舞，身姿曼妙，步步生莲。可是后来，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疯了，自坠于宫墙。
　　“那位夫人，是第一位，收到赐花的夫人。”她说这话时，手不自觉的握紧了手中的簪子。
　　“你想说什么？”
　　“那位夫人一生无子，”她慢慢将手中的玉兰簪子插回发髻上：“再近一些，太祖朝时，有位紫荆夫人，也曾收到太祖的紫荆花簪子，同样的，一生无子。”见我不解，她倒也不着急，“她倒是活的平稳，一直活到了先帝朝，做了太夫人。”
　　那位太夫人，我听母亲提起过，是位十分有德行的夫人，深得太祖的宠爱，唯独可惜的，便是一生未有子嗣。宫中人皆传言，是当时的太后暗中动了手脚。
　　“让我再说的明白些吧。历朝历代，接受了赐花的女子，都注定了日后不会再有子嗣。”她一顿：“自然也包括你我。”
　　我仍然处在一片迷蒙之中，没有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只能机械的重复：“无子？”
　　“花些时日，留意你的吃食，便会明白我的意思。”她冲我微微一笑，不知为什么，那笑十分苦涩，就像是浸润了黄连水一般。
　　在我不留意的时候，她忽然猛地推了我一把，只听得扑通一声。
　　等到有意识的时候，我已经喝了好几口水了。
　　耳畔回荡着她玩笑一般的话语：“失礼了！”
　　那日意外，在宫人的添油加醋之下愈演愈烈，终于太后发了话，日后禁止两位夫人单独相处。
　　我裹着被子，打着喷嚏，听着宫女的回报，不由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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