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我不爱

　　回到B市的当天正是新学期第一天，校园里预料之中的出现了很多还很稚嫩的新面孔。我忽然后知后觉的一怔：原来这发生了许多事情的两年已经过去，此刻，于这些新进生而言，我已是一名不折不扣的老人。

　　然，这一点倒无须使人悲伤感慨，面对时间，我只能向前、向前、再向前。既然从来就没有“年轻”过，“衰老”亦有何可怕，离毕业时间越近，放开手脚奔前程的计划就能越快实现。得失之间的辩证让我在突兀的愣怔之后瞬间平静。

　　却终会有人再度陷入疯狂。

　　暑夏渐远的校园在新生入校惯有的一阵喧腾后，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秩序。食堂、教室、图书馆，也自然而然添了许多靓丽的身影，十八岁的天空，最精华的青春美貌肆意挥洒，鲜亮动人的人生，仿佛拥有无限可能。

　　对面的男生背对我，把女孩子紧紧拥在怀里，姿势娴熟的接吻。微颤的背影显出含蓄的狂野，女孩子发出醉人的喘息。一切时尚、耀眼、煽情，像电视上又潮又炫的言情片镜头。

　　我想起自己整夜在车间操作、和工友一起把流水线上源源不断生产出来的月饼一刻不停装进小小的包装袋里。一夜的劳作非常耗人精神，早上终于赶完工，以为可以休息，却突然接到加班通知。在那如同身陷地狱的一个小时里，我和对面的女生互相打气，终于按时交工。

　　那是我的18岁，青春貌美的18岁。
　　那时候的我，已经充分了解生存的艰难，食物的宝贵，早已丢掉任何不切合实际的幻想，只有在偶尔重温Sydney Sheldon的《If Tomorrow Comes》时，幻想会有一个英俊的马戏团伙计，抛开折磨他的坏女人，随我远走天涯。

　　那种发自内心的纯粹感情，是可以拯救两颗破碎的灵魂的吧。仿佛一双有魔力的手，抚过惨不忍睹的伤口，任何难以愈合的创伤就会彻底平复。

　　我把大一时忙里偷闲看过的江户川乱步的《女妖》从书架上抽出来，发出的响动惊动男生怀里的女生，她慌里慌张推开男生，换来对方恼怒的回头，横眉冷对的看向我，嘴里堪堪就要蹦出来一个字。

　　“——滚”声未尽，对方的脸色已经变了。仓皇混着狼狈，或许还有点恐惧，一齐对向我。

　　我微微一笑。就像对着夜总会里点我坐下的客人，然后拿起书，转身走开。

　　手腕被抓住，高高的身影罩过来。几步之外的女孩子用不满疑问的眼神盯住我，却没有走近。我用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扫过拉住我的人，心里想：“我还真是有远见。”
　　如果我没有坚持自我，被虚荣蒙蔽，陷进对面这个人用荒唐织成的温情陷阱，现在想必不会太好受吧。
　　他好像也并不是很确定，被我看的讪讪的，却仍不放手。

　　我扫了他身后的女孩子一眼。
　　那是一个皮肤白皙、隐隐透着强势的女生，从短暂的惊疑里恢复过来之后，用非常镇定的口吻质问江宇宸：“你不是才说你喜欢我，要我做你的女朋友吗？”。

　　不错，很有大婆风范。我赞赏的看了一眼这个陌生的漂亮女生，调侃的对牢正迟疑着的男生一笑，抽出自己的手，走掉。

　　出来以后深深的呼口气，这么快就被人替代，我还以为自己应该更有分量一些才对。所以，生活一遍又一遍的说：“没有承受能力，不要乱谈恋爱。”而我，一直很听话。

　　自习室经过一个暑假的修葺，早已焕然一新，白炽灯的光明亮的打上教材，泛出微微的荧光。进入大三，专业课程对民诉刑诉等程序法的设置跟上，我仔细分解着长长的句子，很久才会翻动一页。

　　身边突然飘来男士香水味，等我察觉，对方已经斜坐在阶梯教室狭长的联排书桌上，眼神微凉的打量我。这样的正面交锋让我不由自主晃了一下眼，再睁开眼，微微牵起嘴角，露出包容性的微笑。

　　“有事吗？没有和女朋友约会吗？”
　　“来看看你。”修长的指尖落在我的课本上，似乎是想掀起一纸书页，又终于放下去。
　　“哦。”我看看他，又微微笑一下，重新将视线调向课本。伸手翻回刚才正要看的地方，并没有其他反应。
　　我以为他会跟我说什么，可他竟然没有，只是继续保持之前上半身斜转的姿势静默的坐着，这让我们之间的沉默不协调的持续了很久，稍微的出乎了我的意料。
　　当我又看了三页书之后，江宇宸突然说话了。
　　“你其实非常害怕。”他顿一顿，又接着说下去：“你表现的很冷淡，很抗拒别人接近，其实是没有信心的表现。”
　　我有极为短暂的慌乱，又瞬间平静——他说的没错。我害怕一个人走近了又走远了，把我留在温暖的记忆里，却又面对着冰冷孤独的现实，这样反差的痛苦，是我极力回避的。

　　“一般的风险控制方法，不外乎是在危险发生前，摒弃一切可能促使风险实现的因素。”我抬起脑袋，仰视着他俯下的面孔，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像是正在掉书袋。
　　“你说的没错，我是一个谨慎而胆小的人，所以不想奉陪你挥霍宝贵的感情。”在我看来，一切都是有限的，包括人的心血情绪，还有作用机制非常复杂的高级反应——感情。
　　“不过，夏天的时候你到处找我，我很感动。”我拉起他的手，轻轻握一握，又由衷的笑一笑。
　　他任由我握着左手，背光的面孔隐藏在阴影中，俯视的视线有几分沉重。我看了他一会儿，他并没有任何表情上的回应，我把视线重新调回到书本上。
　　“但是，你喜欢荆明玉对不对？”他忽然问道，声音并不大，听起来仿佛有种轻轻的控诉意味。
　　我没有话说，神情怔愣了一下，之后对他笑一笑，还是不说话。
　　那个清泠的男生，有着白白的面孔和乌黑亮泽的头发，坐在身边，沉默的姿态把风都改变了。不能否认，我对他有着隐秘的好感。
　　或许，还不止好感，我心心念念的傅红雪，书上对他的形容，不就是沉默，苍白，肤色像远山上的冰雪一样，一样冷峻动人吗？
　　我没有必要特意对面前的人否认。

　　他的瞳仁漆黑，反手抓住我正握着他的左手，专注的看着我，像是查询或是求证什么，却终于只是闪过一道失望的光，而后沉静冷峻下来。
　　他放开了手，没有再看我，从桌子上站起来，向出口走去，那里，今天看到的漂亮女孩子已经出现，正向我们看过来。
　　他迎上去，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走进通道口幽微的暗影里，看女孩子如花的笑脸，他的神情想必是愉悦的欢欣的。
　　我想，他已放开了我。
　　这个盛夏才信誓旦旦对我表示好感的男生，不过初秋就已牵着别人的手，内心若隐若现的一点等待和期许瞬间消弭无形。我假装诧异的自嘲：“什么，原来你是个傻瓜？”
　　一切皆是浮云，端起书本，暗暗发誓：我一定要主宰自己的命运。

　　等到冬雪初降的时候，我已得知江宇宸和他的首任长期女友保留学籍出国留学的事情，八卦的舍友带着一点藏不住的羡慕和夸张的惊诧详细的讲述事件的每一个细节，仿佛她自己与有荣焉。其他女孩子也情绪反应不一的报以轻叹或沉默。

　　而我看着窗外飘扬的白雪，不自觉的想起了另一个人。
　　孤独的异乡，他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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