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顾惜朝！你究竟是什么人？！
　　不知从何时起，耳边总是回响着这么一句话。
　　“顾惜朝！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人！什么人……”
　　够了！
　　不要再问！
　　我承认，这个问题我永远无法回答，可以了吗？
　　一个疯子，怎么可能清楚明白地告诉别人他自己究竟谁？是“什么人”？
　　如果说得明白，那还算疯子吗？
　　可笑！
　　我说不清楚我自己究竟是谁，却也明白在别人眼中，我“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心如蛇蝎，忘恩负义，嗜杀成性，狠毒无情……
　　当然还有更多不堪入耳的，我不在意，也不需要在意！
　　成王败寇，古今一理！
　　既然输了，就得认！
　　认输！
　　认下所有的罪责！
　　自己的，或不是自己的，重要吗？
　　但服输，
　　绝！不！

　　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衬在青色袖口的那一点嫣红很快在指尖零落成泥碾成土，不甚在意地动了动袖子，放下手边的茶碗，问：“静枯大师以为我顾惜朝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到今天我问了第37遍。坐在我面前的静枯大师，我问的第37人，得道高僧，据说佛性之深，悟性之高，古今一人。
　　我很希望他能给我答案，因为前面的36人都让我很失望，他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更让我厌烦！
　　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我就只能一直这么问下去。然而，我却累了。我甚至不能保证，如果这位大师也不能答出让我满意的答案，我会不会一斧劈下他的好大光头！
　　“机关算尽——太聪明！”老和尚的回答坦白也客气。
　　可惜啊可惜……
　　仍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机关算尽……
　　哼！
　　这还用你来说么？
　　顾惜朝若是不算计，那还算是顾惜朝么？
　　至少，还能是好端端地坐在你面前听你胡说八道的顾惜朝么？
　　我重复，我真的累了！我没空再听他打禅机。
　　“大师，弟子极喜流云寺，想在这里盘亘几日，与大师多亲近亲近，可好？”
　　老和尚只是合手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接着便闭目，开始絮絮叨叨地念经。
　　你求名利，他卜吉凶，可怜我全无心肝，怎出得什麽主意；
　　殿遏烟云，堂列钟鼎，堪笑人供此泥木，空费了多少精神。
　　比起老和尚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却是流云寺门扉上的那副长联更吸引人。再回头看看那面如土色却仍力持镇定的静枯大师，突然觉得可笑。
　　我顾惜朝什么时候竟沦落成这等人物？只会威胁手无缚鸡之力的出家人？！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出门的时候，遇到戚少商，狭路相逢。却没有意外。
　　挑眉，是习惯；挑衅，抱歉，也是习惯！
　　“这么快伤就养好了吗？”
　　“顾！惜！朝！”
　　我的名字被他生生断成三截，而在他心里是否曾无数次地想把我这个人也断成三截？这个本来从来就不需要怀疑的答案到今天却突然有了质疑。
　　我讨厌这样的变化！非常讨厌！
　　“走吧！”率先开口，为了不想再听到他的任何话，或看到他的任何眼神。
　　“去哪？”却原来，比我更迷惑的人还是他。
　　“投案自首！顾惜朝擅自逃离惜晴小居，短短两个月内摧毁14个大小帮派，让武林几大家族颜面尽失，引起江湖轩然大波……这些够不够资格让六扇门派个小卒拨冗关照一下？”
　　“你这个疯子！”早已被无数人重复了无数遍的话，再听一遍还是毫无新意，哪怕那是从戚少商嘴里说出来的！

　　一轮孤月，几点寒星。
　　丝竹乱耳，不得清净！
　　该死的戚少商！我早该杀了你！
　　一个土匪，学什么风雅？画虎不成，反类犬！
　　几次想抓起桌边的茶壶砸死那个三更半夜仍在外面吹埙扰人清梦的混蛋，却几次都莫名其妙地收了手。
　　罢！罢！罢！
　　由他去吧，反正这一年多在惜晴小居早习惯了……
　　“顾惜朝，你究竟是……什么人？……唉……”
　　戚少商！你欺人太甚！
　　鬼神夜哭，神哭小斧！
　　顾惜朝，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
　　这个答案，你可还满意？！

　　回到六扇门那天，是个阳光正好的日子。
　　先冲上来兴师问罪的是铁手，总是铁手，也只能是铁手。
　　“你居然用晚晴作饵设计少商？”
　　“有何不可？”挑眉，冷笑。这次，不是习惯使然。
　　“顾惜朝，你对得起她？你别忘了她是为谁死的！”
　　“这一次，晚晴可曾受到任何伤害？”我却情愿自己还能有伤害她的能力。哪怕她为此碎了心，断了念，离我而去，也好……
　　“你！”铁手怒极，竟无言。
　　“铁游夏，晚晴是我的妻子！我们夫妻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这个外人……”
　　“啪！”
　　“顾惜朝，你的血是不是冷的？是不是冷的！”戚少商的脸色竟比我这个挨了打的人还难看了几分。重伤未愈，伤上加伤……
　　“是！”我狠狠地抹去唇边的血迹，斩钉截铁地答他。

　　之后在惜晴小居的日子，无比地清净。
　　死一般地清净。
　　若不是无情突然造访，我想我可能会打定主意老死在这里，无牵无挂，也很好很好。
　　“我从未想过这世上会有一人比戚少商更善于逃亡。”他是这么开始的。
　　我不想好奇，在无情面前好奇代价太大。
　　而我，不想付出任何！
　　端茶，送客。
　　无情苦笑连连，只道：“顾惜朝，我把戚少商当兄弟，好兄弟！”
　　送客，第二次了，无情公子！
　　“他快死了！”
　　能把无情逼到几乎失态的地步的，我是第一个，恐怕也会是唯一的一个！但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你说什么？”
　　无情却开始卖关子，意料之中的事，我却有见血的冲动。
　　“少商照顾你一年多，每天晚上都来这里，风雨无阻。但你们毕竟是仇敌，所以这一年来，只要你不做出伤及自己性命的事，他也绝对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虽然只有一门之隔，你们见面的次数却是寥寥可数。总是他在外面喝酒，你在里面做你该做的事。每到二更时分，确定你已睡熟，他才会回六扇门。这是一项辛苦的工作，少商却从不抱怨。当然后来他学会了吹埙，整晚整晚在你家门外吹个不停，也的确是过分了点。但，罪不及死！”
　　“我当真杀他了吗？”
　　“爱上你，更加罪不及死！”
　　“无情！”血在往上冲，手指已经搭上了随身的小布包。但突然又觉得倦，我早已厌倦了杀戮，正如同厌倦了陷入情爱。
　　所以，“无情，你可以回去了。”
　　这个时候，我如果还当“戚少商快死了”这句话是真，我才真是傻瓜！不折不扣！
　　“顾惜朝，你要逃到什么时候？”无情的眼底竟也染上了一层薄怒，“你若真对他无一丝情谊，我不信你离开惜晴小居的那天杀不了他！”
　　“有又如何？”我不怕无情知道，我甚至怀疑整个六扇门还有谁不知道？包括戚少商！
　　但知道又如何？
　　注定不可能，强求也不可能。
　　如果慧剑斩情丝是冷血的表现，我不介意冷血。
　　“既然都有情，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无情竟会问得如此天真！
　　“你不必答我，答你自己就好。为什么要怕？为什么要逃？这几日戚少商没有再来，你睡得好不好？答你自己！”

　　为什么要怕？
　　为什么要逃？
　　问得真好！
　　我怕戚少商变成第二个傅晚晴！
　　我怕那种失去一切的空茫！
　　我怕那种无比……清醒的发疯！
　　我怕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永远都拔不出！
　　“晚晴，为什么要救我呢？牺牲自己，救我……”
　　暮色斜阳，在晚晴的墓碑以及我的衣衫上落了一地的碎金。
　　认识晚晴，也同样是在一个一地碎金的时光。
　　最美好的时光，可惜我从来不懂得珍惜……
　　“我不配！晚晴，我不配……”
　　戚少商，为什么连你也要陷进来？
　　我也不配，你可懂？
　　我以为，我不回应就可以当什么都不知道。却原来，我连自己也骗不了！
　　我以为，我逃了就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却原来，在外面的每一天，都惦记着要回来！
　　我以为，我看不到你、听不到你就能慢慢忘了你。却原来，那只能让原有的记忆更深刻！
　　我管不了我自己，我没有办法！
　　所以，我只能伤了你的心，断了你的念！
　　当初没能对晚晴做的事，现在补偿给你。只因为，长痛不如短痛。
　　我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冷血冷心，只是想要你别跟着我一起疯！
　　戚少商，不要再爱我，也不要再迷惑。
　　我！不！配！

　　“配不配，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戚少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阴魂不散！
　　“我爱你，你也爱我。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也有决定的权利，你没资格剥夺！”
　　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不是傅晚晴，更不可能走上和她相同的道路！”
　　你究竟听到了多少？
　　“你这么擅做主张，不是在救我，是在害我！”
　　我本就在害你，现在才知道么？顾惜朝，怎么可能会帮人？他只会害人！
　　“顾惜朝，你不是什么好人。救人的事，不适合你做。所以，即便这是一个悬崖，既然我愿意跟你一起跳，你就不要多费心了……”
　　我，我不是，我……
　　戚少商步步逼近，那种眼神……
　　该死的！他的的确确是土匪、强盗！
　　“我们之间，有血海深仇！”
　　“我记得！你这辈子都还不完！顾惜朝，我们俩，慢慢耗……”
　　“顾惜朝”三个字依旧被他喊得咬牙切齿，可“我们俩”三个字却又是百转千回。
　　“惜朝，我要你，做我最亲密的……爱人……”
　　“顾惜朝，你究竟是什么人？”——这算不算是答案？

　　“施主，达摩老祖有无上智慧，可他在渡江之前也曾面壁五年方能真正悟道。机关算尽，只是强求，何不放开怀抱，顺其自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世间万物，不萦于怀。施主若是真能做到，那所以的难题定能迎刃而解……”
　　静枯那大和尚的话到是还能信上几句，改日有空，再找他聊聊，只是不知他欢迎不欢迎……
　　“惜朝，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一回神，戚少商已经把绿豆糕送到了嘴边。轻轻咬下一口，道：“在想什么时候再去一趟流云寺。”
　　“你想出家？”戚少商大惊失色，随即赌气地道，“好！好！你躲我躲成这样，我再拦你也没意思！你去！你去了，我就在流云寺边上搭间茅草屋，当一辈子的樵夫！”
　　真正让人哭笑不得！都过了这么久，他却仍在担心有一日我会再度消失地无影无踪。
　　戚少商，我们之间究竟算是什么孽缘呢？一场千里追杀，到今天究竟追的是谁？逃的又是谁？赢的是谁？输的又是谁？
　　门外，三两枝桃花斜斜地开着。又是一年春来早。
　　“惜朝？……”戚少商扳过我的肩头轻声探询。那小心翼翼的神色，真是个笨蛋！
　　我淡淡一笑，道：“惜取眼前人，我懂。同样的错误，不会再犯第二次！”
　　眼前人的嘴角逐渐扩大、放肆地扩大。就连笑也笑得像个笨蛋！
　　却是，
　　满室生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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