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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千觞震惊望着站在身前之人,那是自己妹妹的身体,却藏着另外一人的灵魂。
“风晴雪”缓缓转身,微微颔首,唤道:“广陌。”
那强势威压,迫得他不得不挺直腰身,抬起右手自胸前划过,缓缓在女神面前低下头来。
“女娲……娘娘。”
妹妹的手按在他头上,清冽神力缓缓渡来,消减了身上伤痛。
欧阳少恭缓缓收起残破的琴,面对被女娲附身的风晴雪,微微作揖,低沉笑道:“的确是,许久未见。却不料娘娘竟然借着晴雪的身体来到人世,也不惧怕伏羲大人降怒于幽都子民。”
将按在尹千觞头上的手收回,女娲方才缓缓转身,面对那千年之前自己亲手渡魂赐予生命的男子。
“这孩子……”她按住胸口,神色慈悲,“……哀求我,赐予她与灵女一般漫长的生命,好让她去找重生之法。我不忍拒绝,便答应了她。”
尹千觞身体颤抖,却不敢抬头去看妹妹熟悉的背影,只怕落下泪来。
经历千百般磨难,最终仍是殊途同归。
无论他有多么不希望妹妹留在幽都,不希望她成为灵女,最终,仍是阻挡不了命运的脚步。
成为灵女,寿命极长,死后却化为荒魂,永不入轮回。
他终于明白晴雪为何去找重生之法,为何将焚寂带在身边。她将倾尽一生寻找复活百里屠苏的办法,若是这漫长冷清的岁月,没有什么念想,与死人又有什么差别。悠悠岁月,若无心中执念,人间与幽都,又有什么差别。
何况,他们有那么漫长的年岁要苦苦熬过。
只是他不知,晴雪竟对百里屠苏,有这般心意。
而今知道,却是太晚。
“娘娘仁爱之心,当真令人动容。”欧阳少恭忍不住嘲讽说道。
女娲丝毫不为所动,反而笑道:“各取所需而已,又有何不妥。”她自腰间掏出莹白如玉的物事,把玩了许久,低笑一声,“玉横确实在我这里,却不会再交到你手中。”
“有娘娘在,少恭自是不会不自量力,再有夺取玉横之心。”欧阳少恭温雅答道。
听他自称少恭,女娲静默半晌,又展颜一笑:“即便没有玉横也是无妨,广陌已为你寻到了其他法子,半月之后你与他一同前往幽都,吾自有安排。”
欧阳少恭神色微变,转头看向一直跪在一旁,低头不语的人身上,心中升起千百种莫名滋味,低声叫道:“千觞?”
尹千觞肩膀一颤,微微扭开了头,握紧了拳。
女娲低笑一声,按住他的肩膀柔声说道:“广陌,巫咸。莫忘了一月之后便是幽都十年一次的夏至祭典。自你十九岁离开之后,幽都已有十年没有巫咸主持祭祀。吾在故乡,等你归来。”她意味深长地捏了捏他的肩,转身欲离开。
“娘娘。”尹千觞突然开口,声音冷如冰霜,“……您方才所说各取所需,千觞斗胆妄自猜度。晴雪所求为漫长寿命,已期寻觅重生之法。而娘娘所要的,只怕便是玉横,及其中焚寂剑灵罢。”
“风晴雪”并未转身,纤细身影在江上寒风之中站得笔直。
“广陌。”她低声叫道,告诫意味溢于言表。
“既然千觞开口,在下不妨也大胆猜想一番。”欧阳少恭却也温文尔雅地走上前,伸手将尹千觞拉了起来,“只怕,即便是晴雪找到了重生之法,娘娘也不会允许她用韩云溪的二魂三魄,与太子长琴的一魂四魄,重塑百里屠苏的魂魄。”
“上古七剑,若是同时现世,其威力当惊天动地,势必惊扰伏羲大神。若是将封印一道一道解开,将剑灵魂魄收于玉横之中,再用龙渊铸剑之法将七剑合一,亦可制出弑神之剑。此举却可避过伏羲大神的耳目。襄恒苏醒之际近在百年,始祖剑亦在伏羲殿下手中,娘娘,只怕你在幽都,也是坐立不安罢。”
欧阳少恭握住尹千觞的手,一字一句说道。
回声荡开,散去。
“风晴雪”背对二人,并未回头,却也未曾有想要离去的举动。
尹千觞紧紧握拳,咬牙切齿,却控制不住身体深处传来的战栗与恨意。若不是欧阳少恭一直抓住他的手腕,那股温暖宁静自他手上的温度一同传来,只怕他早已控制不住,向女娲大神挥剑。
终于,女娲微微侧头,展颜一笑:“哦?长琴,你真的将吾想得如此不堪?”
她拾起遗落的焚寂,反手将镰刀背在背后,轻叹道:“若是如此,便随你们去想罢。吾只是,做了吾应做的事情而已。长琴,广陌,半月之后,吾在幽都等你二人。”
说罢,少女纤细身影腾空而起,没入月色之中。
混战过的战场,转眼间又回归宁静,只剩下站在江心二人无言望着月盈于空,心中凄恻之感难以言语。
月满西楼,清风柔柔。两人湿淋淋地自江边上岸,夜半时分敲开了客栈大门,惊得小二以为是遇见了来索替身的淹死鬼。欧阳少恭顺手塞给他十两银子,小二方才心惊胆战地引着二人上了楼,放下热水离开的时候还时不时低头瞟上几眼。
尹千觞掩上门,轻叹一声,不由得低头看向自己双手。满手鲜血,全不是他的。
方才自欧阳少恭手上传来的温度似还停驻在他手上,熨帖着冰冷的心。彼此了解太深太多,何时需要安慰何时需要帮助便知道得十分清楚。比如,刚刚。
身后传来哗哗水声,却是欧阳少恭在清洗自己手上被断弦划破的伤口。
尹千觞缓缓转身,看到那人低着头站在桌旁,用一只伤痕累累的手去擦拭另外一只手上的伤痕。神色却是极淡然镇定的,连眉头都不见皱起一丝痕迹,像是早已习惯了。那姿态,莫名地令人觉得落寞。仿佛长久以来,他一直都是这样,自己清理身心创伤,不曾假于他人之手,也不愿敞开心扉。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可是这人在变得可恨之前,又着实可怜。
他用冷水洗净双手,方才走过去,自欧阳少恭手中拿过湿巾,替他擦去手上血渍。
欧阳少恭并不推辞,缓缓坐下,仰头望着他,欲言又止。
他手上伤口极深,可见弦断时的曲调是何等激烈,应是如狂风暴雨,惊雷陨落。
真心实意地,想要置人于死地。若是他当时有一星半点犹豫恻隐,却也不会伤得这般厉害。
并没有。
尹千觞却似全然未想过这么多,只是神色安然地替欧阳少恭上药,包扎伤口。
“呵,不想,竟被女娲大神设了个套。”欧阳少恭突然开口,“当日晴雪来时……”
“当日在琴川见到的,不是晴雪。”尹千觞说,“是借着晴雪身体来到人间的女娲大神。”
欧阳少恭微微挑眉,望着尹千觞专注侧面,低声说:“……你是说,她是故意来找你我?”尹千觞并未回答,只是将止血化瘀的药膏在掌心揉开,又用手心温度捂热了,方才涂在欧阳少恭伤处。
他似并不想提及这件事情,欧阳少恭心思灵巧,便不再追问下去。
他白玉似的十指被层层包裹,连勾勾手指的没办法。一时半会应是也弹不了琴了。
将剩下的药收好,尹千觞端起水盆,却被欧阳少恭按住了手。
“女娲大神可将你的伤都治好了?”他问,“你胸腹间那道伤口,应非凡物所伤,我试了许多种法子,也只能勉强抑制。”
“嗯,应是好了。”尹千觞含混答道,想着若是不痛了,那便应该是被治好了吧。
看出他欲蒙混过关,欧阳少恭微微挑眉,只是看着他不做声。被他锐利眼神逼得无所遁形,尹千觞只得讪笑挠头,答道:“好罢好罢,我试试就是了。”便用力按了按伤处,认真向着欧阳少恭点头,“真的好了。”
说完就又要端着盆出去。
“……那时你说,你将巽芳葬在武夷,只怕是骗我的吧。明明是你救了我,却将功劳都推到巽芳头上……”此次,欧阳少恭并未拦他,却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尹千觞一怔,紧紧抓住盆沿,只觉这小小水盆似有千钧沉重,胸口似裹着一团寒气,呼吸之间,血凝成冰。
欧阳少恭望着他愣怔模样,伸手去握他的手,低声说道:“千觞,你又骗了我。”
又。
尹千觞瞪大双眼,看着水中不断晃动的自己的倒影。那人的面孔又熟悉又陌生。起初在青玉坛醒来是熟悉的,走过许多年,似乎变得陌生有趣了起来。他渐渐习惯了这样自己,却因一星半点的回忆觉得,似乎不大对。
待到他想起风广陌的所有,这张脸,他已经分不清是谁的了。
他被迫做了风广陌,又无奈做了尹千觞。
他对着水中倒影想,还是尹千觞吧,我更喜欢这个。
可是想到尹千觞,便想到欧阳少恭。如无欧阳少恭,这世上便没有尹千觞这个人。除了欧阳少恭,再不会有人记得,这世上,还有一个名为尹千觞的人。就像是吊在人世的一缕幽魂,维系魂魄的那缕力量散了,便再也没有这个人。
他那时去救欧阳少恭,心中多少怀着微些自私的想法。却也突然理解欧阳少恭的微些心意。
即便是被一个人恨着,恨上许多年,却也是自己来过这世上的痕迹。若是魂魄散去,回忆湮灭,甚至连一个记得自己存在的人都没有……
……那岂非太过悲哀。
他不过想,倾尽全力,想挽留尹千觞在这世间的痕迹。如病榻之上苟延残喘却不愿离去的人,气若游丝,丝悬命魂,哪怕在这世上,多留一时一刻也好。
挚爱极恨,唯有倾心,方能感觉到活着的滋味。这其中的道理,他终是懂了。
“千觞?”见他许久都未回答,欧阳少恭低声叫着他的名字,却冷不丁看到他眼中仓惶神色。不过是一瞬,很快便又隐于冷漠之后。尹千觞轻咳一声,坐了下来。
“我不是怕你伤心么。”他笑嘻嘻地抽回了被欧阳少恭按着的手。
欧阳少恭微微皱眉,却温言说道:“……蓬莱之后,究竟是怎样,还请千觞一一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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