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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
玖
你不走?
要走。巽芳公主不是早就猜到我此行目的。
我……早就知道你不会这样看着他死。只是,我差点以为自己错了……
我不会让他死。因为我欠他很多东西,还没还清
……你们两个的事情,我不知。只是你能……救他吗?女娲部族的巫咸大人,你能救他吗?
我……只能为他延命几年,之后能否活下去,还要看他自己。
只有几年么……不过也够了。少恭总是很有办法,即便只有几年时光,他也能找到其他法子活下去……
嗯。
…………
巽芳,走!
我不走。你带他走……我要……留在这里。
你是要生要死,也等先出去再说。……何况少恭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忍心?
我……不想他恨我。
将蓬莱之后的情形一一与欧阳少恭说明,尹千觞静静看着面前那似乎被彻底击垮的人。
“什么叫做……她不想我恨她?”欧阳少恭失魂落魄般的喃喃自语道,“她是巽芳,我怎会恨她……无论她做了什么……无论她……”
“那你恨寂桐么?”
欧阳少恭缓缓抬头,望着对面那人。
“她在你身边数年之久,却从未提起过自己便是巽芳;与雷严勾结,使你身陷险境,几乎失去玉横;最终她解开蓬莱秘法,放走风晴雪。”
尹千觞一字一句问道。
“欧阳少恭,你恨不恨?”
重逢之后的喜悦不过只是一时一瞬,狂喜浪潮过后,曾经的背叛却横亘在彼此之间,无法隐藏。
即已数十年相随身旁都未透露半点曾经的相濡以沫,背叛之后,又何必期许朝朝暮暮。
于情,巽芳却比欧阳少恭明澈许多。
欧阳少恭紧紧握住双手,伤处渗出血色,却浑然未觉,反而越攥越紧,直至浑身发颤。尹千觞漠然看着,心想:所谓情根深种,大抵就是如此。一时恻然。
他紧闭双眼,下巴绷得紧紧的,显出几分柔弱的无助,这般失落颓然却是尹千觞从未见过的模样。他忍不住伸手,想要去握欧阳少恭的手,那人却突然睁开双眼,直接望进了他的眼中。
那如溺水般绝望凄然的神色,却又渐渐沉淀为狠厉,隐藏在宁静目光之后。
“你说得对。”他说,“我会恨她。即便她是巽芳,我仍会恨她。”
尹千觞哑然看着眼前坦诚如斯的人,点头讪笑:“所以,巽芳公主倒真是,死得其所。”
至少尚有故国的回忆陪伴着她,倒也不至太过凄凉。
自当日离开蓬莱故国,他心中已将欧阳少恭的答案设想千万遍,然自己想想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其心酸凄寒,却又另当别论。
他唉声叹气地起身伸了个懒腰,也不端那水盆,转身就要往外走。他着实不愿与这人再同处一室,唯恐又被那千年老妖下了什么言语上的魔咒,被蛊惑了心。
他推开门,听到欧阳少恭突然平静问道:“那,千觞呢?”
短短四字,如小石投入湖面,漾起万千细微思绪连绵不尽。尹千觞僵直在当场,强忍着拔腿就走的欲望,却听那人脚步声窸窸窣窣,转眼已近在身后。又听他追问:“……千觞你,又是为了什么救我。”
“是爱,还是……”他低低的笑,如酽醇美酒,尹千觞后颈处突传来一直细痒,却是他的手,轻轻按在了他颈后重穴,“恨。”
此时此刻,便纵是想走却也来不及了。
尹千觞仰头望着西降的满月,许久之后自嘲笑道:“……或许不过是一时昏聩,现在已有些后悔了。”他模棱两可答道,闭上双眼。
杀。
身后的人却静默许久,终缓缓放下手,哑然失笑道:“千觞便不怕我这一掌拍下去。”
“不怕。”尹千觞睁开眼睛,面对院中一地寥落月光,说,“我对你尚有用,你不会杀我。”他悄悄藏起汗湿手掌,握紧了拳头。说罢,头也未回地大步离去。
欧阳少恭独自站在门边愣了半晌,低笑一声,关上了门。
直至翌日清晨,尹千觞仍未归来。
欧阳少恭坐在镜前仔细梳理长发,心中所想的却是昨夜女娲意味深长的话。
广陌,巫咸。莫忘了一月之后便是幽都十年一次的夏至祭典。自你十九岁离开之后,幽都已有十年没有巫咸主持祭祀。吾在故乡,等你归来。
她说在故乡等汝二人,却只说巫咸,对他的事只字未提。
究竟为何,女娲会说尹千觞已为他寻得它法。
为何,她会刻意出现在琴川,只为让他二人知道风晴雪与玉衡仍在人间。
最重要的却是,她为何要救自己。
他对女娲的记忆早已散逸殆尽,偶尔能够回想起零星的画面,却也无法连缀成一个完整的印象。可是,那位大神,绝无这般仁慈的心地,会对曾经的故友之子毫无目的的伸出援手。
为何?
为了巫咸?
巫咸不过是女娲部族的十巫之首,虽灵力修为出类拔萃,却终究是人非神非仙,况且不是不能再次遴选,何必为他煞费苦心。
他思忖许久,也未得到答案,反而越想越乱,只得草草将长发束起。昨夜被女娲神力震断七弦的琴静静躺在窗边小桌上,欧阳少恭走至窗边,无言望着那张并不名贵的琴,一时间心中千头万绪。
七弦散乱,他笨拙地将琴弦一根一根抚平,一松手,又乱了。
千觞为何要救他。
为何,救了他,又悄然离去,只留下一张琴。
那时候他说是巽芳施法,欧阳少恭心中已是十分清楚:尹千觞不愿让自己知道,他有法子为自己续命。
离开武夷之后,他在安陆蛰伏两年,四处寻找是否有其他的法子可以阻止灵魂之力的衰弱。可是,并没有。他只得出来寻找尹千觞。
他想要的,不过是他手上,维持自己性命的办法。
对尹千觞这个人,他在不自觉间付出许多真情实意,但是心中仍是十分清楚,他两人,绝不可能有一个圆满的结果。
他也从未对此有过什么期望。
即便是在南疆雨夜,那人明亮双眸灼灼望着他,说若是背叛便天上地下再无他容身之所的时候,他感动之余,却也凉凉地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便会恨不得我死。
可是尹千觞的所作所为,却一次次出人意料。即便是他,却也有些参不透了。
房门突然被粗暴打开,一身酒气的尹千觞跌跌撞撞走进屋来,手上却还抱着两个酒坛。他两人昨夜只订下一间房,尹千觞在外游荡一夜,直至清晨方才归来,其中细心体贴之处,欧阳少恭略微想想,便已心下了然。看到欧阳少恭站在窗边,按着那张琴,他似怔了怔,而后带着九分醉意含糊说道:“那张琴少恭你……哈哈,还留着?丢……丢了罢……哈哈哈……”
说罢,他举起酒坛,痛饮起来。似已因酒醉站立不稳,尹千觞摇晃了几下,靠在墙上,又哈哈地笑了起来。
“这是你送的,你忘了?”欧阳少恭望着他满不在乎的放浪模样,反问道。
“……哈哈……不、不过是一张琴而已……”尹千觞用袖子擦了擦嘴,大笑道,“我……”
他突然打住了话头,愣怔了片刻便将已经喝尽的酒坛丢在一边,反手又拍开另外一坛。方才举起,腕上一痛,酒坛落地,发出一声脆响。浓郁酒香在房内氤氲开来,染了几分热烈暗昧的燥热。蜀地酒烈,他已喝了整整一晚,便是再大的酒量,此刻却也是醉意十分。他眯着眼睛努力去看欧阳少恭,却只见得影影绰绰的人影在面前晃动。
“什么?”他听到欧阳少恭问。
“没,没什么……”他脑中只余一线清明,又头痛欲裂,只想着赶快躺在床上好好睡上一觉。他推开站在面前的少恭,踉跄走了几步,便被椅子绊倒,摔在了地上。他勉强撑起身体,只觉呼吸沉重,天旋地转。背后欧阳少恭目光灼人,令他更为不安。
半晌,那人将他扶起,丢在了床上。虽然隔着被褥,骨头撞在床板上却还是生疼,尹千觞却全然不在意,将被褥往自己身上裹了裹,翻个身就要睡觉。
“千觞。”欧阳少恭扳起他的肩膀,强迫他看着自己,“千觞,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尹千觞眯眼望着他,茫然问道:“嗯?”。
酒意上头,他满脸酡红,笑得没心没肺,浑然不知尘世俗事。欧阳少恭沉默不语只盯着他,尹千觞却头一点一点地,似要睡着了。
“千觞,你为何救我?”他轻声问道。
那人将头抵在他的肩上,含糊哼哼了几声,又没了声音。
“……既然你早就想要救我,为何那时候,又帮助百里屠苏……与我为敌。”此话一出,他察觉到尹千觞肩膀一震,呼吸似也急促了几分。
欧阳少恭皱眉,扯住尹千觞凌乱长发强迫他抬起头来,正待追问,唇上却突然一片温热。
那人身上的酒气,充斥在鼻端,近在咫尺。他未闭眼,是以看到尹千觞微睁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也许是喝多了酒,他双眸通红,满是血丝,全不见往日清澈。这份熟稔的亲昵,令他也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只是这份莫名的涌动中似多了些什么,却令他有些迷惑了。
许久之后,两人方才分开,额头抵着额头。尹千觞额上体温高得几乎令他以为他是生了什么病,欧阳少恭也是微微低喘,无言地望着尹千觞低垂的眼睑。他突然按住他的肩膀,欧阳少恭一怔,却听尹千觞低声说道——
“……从未……从未真心想过……与你为敌……”
“……我会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就算没有玉衡,也还有其他法子……”
他似已无力支撑自己身体,便又将头抵在了欧阳少恭的肩上。欧阳少恭握住他的手,难能温柔地点头:“……嗯,我知道。”
也不知是否听到他的话,尹千觞自喉中发出低沉笑声,呼吸蓦地沉重了许多,似在强忍心中剧痛。
“……然后,我就算还清了你给我的……很多东西……”
他勉力撑着欧阳少恭肩膀又抬起头来,嬉笑着贴近他耳边,炽热气息喷洒在冰冷耳廓。
“……少恭,我便,再也不欠你什么了……哈哈哈……”言语间,竟是一派快意轻松。笑声减弱,他将身体全然依靠在欧阳少恭身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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