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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他还记得蓬莱之战时尚是夏秋之交,因为在青玉坛下层听得到知了恹恹地叫,漫长无尽的燥热。那时他只觉得躁动不安,千年的期待隐忍煎熬苦痛,眼看着就要达成的夙愿,扰乱了他的心,像是一壶被煮沸的水。
后来想想,也许正是这份等不及,让他功亏一篑。
之后他在宫殿山上闭上了眼睛,再睁开,已是冬天。
睁眼看到木质的屋顶,一时间茫然,扭头望向窗外,却看着了静静飘落的雪。恍惚一场大梦醒来,竟一时不知自己睡过了几度秋冬春夏。
窗边探进了一枝红梅,灼灼的艳,在苍茫雪天中刺痛眼的美。张扬却沉静。如此真切,蓬莱宫殿山上发生的一切,反而像是一场真切的梦了。
然后他听到有人依依呀呀的叫着跑了出去,却不愿回头,只是看着艳艳红梅,突然欣喜若狂。
他总归是喜欢活着的感觉,才眷恋人间不肯离去。有人说,只有将死之人才能体会活着的美妙之处,而他却是死过了不知多少次,是以,生的喜悦也照比他人来得更加鲜活。
每次生,便更不想死。
门又被推开,有人进来。自觉被扰着了清净,他心下烦躁,却又不得不回过了头。
“欧阳先生终于醒了。”然而他听到一个温文的声音这样问着,料想是屋子的主人来了。两个男人站在他床边,一人青衣,一人白衣。
青衣男子双目无神,眼见是个瞎子,却对着欧阳少恭的方向拱了拱手。他身边的白衣男子用如冰似雪的目光盯着他,整个人像是一把出鞘的剑随时要见血光。衣着平常,气度却不凡。
“一睡百天,欧阳先生可比彭祖了。只是不知现在感觉可好。”青衣人问道。
他试着动了动手脚,一切如常,全然没有当初渡魂之后的痛楚,便微微点头答道:“一切都好,多谢二位相救,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候无心。”那人说,脸上的笑容若春风拂面,“欧阳先生只怕谢错人了,我二人仅仅提供了一张床而已,若说感谢,倒是该谢谢这位姑娘。欧阳先生昏迷着的那段时间,都是她照顾着你。”候无心指着身后怯怯的小姑娘,那小女孩触到了少恭的目光,又低下了头。
可是,他问的却并不是这个。侯无心言笑晏晏间,避开了他最得到答案的问题。
“尹千觞。”白衣人突然说道,“他带你来的。”
他又是一愣,看着那人冷清的眼睛。
“这位只怕是澹台公子了。”他问。澹台兰静默着望着他的眼睛,微微颔首。
候无心不知为何十分尴尬,点头道:“没错,这位便是吹雪剑客。欧阳先生刚刚醒来,还是多歇息一会儿。我两人便不打扰了。”
说罢,他急急忙忙推着澹台兰出了门,竟像是看得见一样。
他看着他两人离去,闭上了眼睛。
他的确是累了。身体并不疼痛,但是却很虚弱。若是要痊愈,只怕还要花上一段时间。
窗外的雪簌簌下着,偶尔传来竹子折断的声音,一片无边寂静中,令人心惊。像是平静中潜伏的危险,口蜜腹剑,暗潮涌动。重生之后短暂的喜悦已散,接着浮上来的倒是莫名的不安与焦灼。
尹千觞?
吹雪剑客从不说谎,若是他这样说,想必有九成可信。
只是若没记错,他与尹千觞早已决裂,又何来搭救之恩。
他想着侯无心奇怪的神色,更觉得不对。
你怎么说了出来。侯无心的声音从雪中传来。
哼。
……
救个人还要躲躲藏藏,畏手畏脚,成何体统。澹台兰冷哼着说道。
他两人之间的纠葛并非你我能够参详,又何必多此一举。侯无心叹着气说。也罢,你即以说了,也是无可挽回,只希望欧阳先生莫要辜负了千觞的心意。
他躺在床上,又睁开了眼睛。
莫要辜负他的心意?
他忍不住勾了嘴角,笑出一弯恶毒又凄然的弧度——
——什么样的心意?趁他陷入回忆,速战速决的心意?还是刻骨铭心的恨意?抑或是,道貌岸然,期望他改邪归正的心意?
他突然觉得心中又宁静了下来,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恨的人,便又有了目标一样。
那一年冬天并不漫长,他在床上躺了小半月,便可以自己四处走动,天气也渐渐回暖了。拈花公子与吹雪剑客的住处并不若他人想象那般清雅,倒有些简陋。木屋木床木桌木椅,四壁空空全无摆设。只有屋前一片竹林与院中一树梅花平添了情趣。
一日,侯无心说:“怠慢欧阳先生了,吾二人长居山野,早已习惯,不知欧阳先生是不是住得惯。”
他摇头回答:“无妨,我不会在这里呆太久,连日叨扰二位,已不胜惶恐。”
他看到侯无心神色剧变,心中又忍不住一声冷笑。瞎子总是看不到自己脸上表情的,所以心思转换间点点滴滴他人都看得一清二楚。拈花公子,你此番心思波动,为的又是什么呢?
“倘若欧阳先生要走,在下也不好多留。”侯无心却说。“只是这山间小庐的门,总是为阁下开着。”
拈花公子说着,眉眼间竟有了担忧的神色。真真切切,不像作假。
“在下与无心先生素未相识,不敢受此大恩。”他却微微一揖,淡然婉拒了侯无心的好意。
“受他人所托。”侯无心也不多做解释,轻轻一句话带过了,“对了,若不是欧阳先生说起,我倒是忘记了。千觞还有一物寄放在我这里,竟给忘了。欧阳先生稍等。”
侯无心转身进了屋。一直站在屋檐下,抱手看着他两人的澹台兰顺手为他打开了门,细微之处的体贴尽在不言中。他含笑看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竟有些羡慕。
那日他见着巽芳,以为又可重拾往日欢愉。然世事无常,巽芳终又离他而去。
到最后,仍是独自一人。
“无心先生所说的受人所托,可是千觞?”他问吹雪剑客。侯无心为人温厚,是以说话常留余地,兜兜转转。倒是澹台兰坦然直白,有问有答,直中红心。
“恩。”
“呵,在下倒是从来不知千觞还有二位这样的朋友。”
“……”
“只是在下却不想受二位庇护。”
澹台兰突然笑了。江湖传闻吹雪剑客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但是一笑起来却可融冰化雪。
“我也这样觉得。是以并不赞同千觞和无心的做法。”吹雪剑客直起身,负手站着,“倒觉得千觞思前想后,顾虑过多了。”
他回以温和的笑容,扭过头时却眯起了眼。
此时侯无心已抱着一物出来,送至欧阳少恭面前。
“千觞将此物交给我二人时,便包得好好的了。此后并未打开,也不知道究竟是何物。”
他接过,指尖一触,便清楚了。
一张琴。
“是琴。”欧阳少恭为侯无心解释道。
侯无心展颜笑道:“竟不知欧阳先生善抚琴,不知我二人可有幸一听。”
他轻轻敲了敲琴座,又拨了拨弦。上为梧桐,下为邱梓,一清疏,一紧实。宫商角徵羽少宫少商,七弦之声锵锵然。得琴如得利器,他唇边蓦地勾起一丝莫名的笑,斜眼看着侯无心与澹台兰二人,却低声说道:
“许久未曾抚琴,却是生疏了许多。不如过几日再为二位献丑。”
不等二人回答,他已抱着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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