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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愿逐月华流照君(下)
夜凉如水。挥开了一脸担心打算跟上来的副将,八重雪独自立于帐外,星星点点的营火,都照不到他所在之处。
他在阴影中仰起脸,辽远天穹上无数星斗闪耀,洒下如雾气般的冷淡银光。它们看惯了人世悲欢沉浮,那一份无情与清醒,从未因下界众生的沉沦挣扎而改变过。八重雪突然想,以前有机会时怎么没有记着问下师夜光,太岁星到底是哪一颗?
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人也会有离开的一天。司天监在他面前“死而复生”过至少两次,像这种连首级都拿在别人手上了,还可以安然无事的人,哪里用得着自己为他担心?
算是种“有恃无恐”的心态吧,八重雪想,因为觉得不会失去,所以对他迟迟没有半句真心话,所以对他下手从来都没有分寸,长此以往,不知伤了那人多少次?
“就算不会受伤,我也会有痛感的啊……”八重雪忽然记起了牡丹狮子那夜,被他当胸深深捅了一刀的师夜光,在众人惊惶的目光中缓缓站立起来时,月华流泻在一头苍冷银发上,遮住了脸庞,看不到表情——正好,他也不敢去看那人的神情。那时候当着太多人,他只能报以冷笑,匆匆离去。
现在回想起来,他心头痛到无言,只怕不会比那人承受那一刀时的苦楚少上半分。自己之前为什么要一次次刺伤师夜光,还视为理所当然,而那人也像是习惯了一般,以玩笑的态度面对,结果让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种种作为都是对那个人的伤害,如今回忆时后悔莫及的伤害。原来人最容易伤到的,往往真的只是对自己用情最深的那个人。
要说他曾经真的惶惑过,大概就是宵禁一事中,看到师夜光的首级那次。八重雪当时惊痛难言,但因为那几日发生了太多事情,他应接不暇,心境一片混乱,反而没感觉太悲伤。更何况与他在宫门口争执的那个太岁实在太过陌生,那种冰冷嗜血的感觉让他本能地厌恶与逃避。
最初的怨愤过去后,八重雪冷静下来想,那夜被杀的未必是司天监本人。他总觉得整件事没那么简单,师夜光要是会轻率做出这种事情,又这么轻描淡写地死掉,自己这些时以来对他的倾慕,就算是白费了。
那豆丁怎么可能就这样死去?这种死法不适合他呢。接下来的几日里,八重雪一次次止住胡思乱想,冷酷地对自己说,以为师夜光还活着,不过是他一厢情愿自欺欺人的幻觉而已。
没想到,仅仅三日后,他深夜值宿完从宫中退下回府时,竟然有个“不速之客”,耐心地在房中等了他许久。当他推开门时,烛红影里,正对上师夜光魅惑而萧索的笑颜。
“你怎么……”八重雪纵然是再大的风浪都经过见过的人,那一瞬也失了神,怔怔在原地呆立了半晌方才开口,唇边无意中绽开一个惊喜莫名的笑,看在那人眼里,自然是美艳不可方物。
银发的司天监好整以暇地坐在他对面,似是享受着他少有的情感外露的时候:“就算要死,怎么能舍得你呀……”师夜光看起来显然是吃过些苦头,苍白了不少,但那副死皮赖脸的做派,哪怕是“死”过一次,也没能改掉半分。
八重雪心头不觉无名火起:“别以为你刚活过来,我就不敢动你不成!”他抬手就向师夜光头上敲去,那人本能躲开的,却生生受了他这一敲,趁势一把握住他手腕。
“原来我死了,你也会难过。”司天监清冷的声音突然深沉起来,全然不像他平日里那种游戏般的轻浮语调。那一刻八重雪突然有种错觉,面前正望进他眼睛里的这个人,对自己确实是认真的。
“这么说来,能明白这一点,这场波折还真没白费。”也就是一瞬间而已,师夜光的声音很快变回了寻常时的那种玩笑轻薄。他凉凉笑道:“一别这些时,实在想念得很。”八重雪直接顶回去:“师大人这话可言重了,从除夕到现在,才过了几天?”师夜光似是早已料到他会这么说,拖长了声音慵倦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几个月已经抵得过几百年,叫我如何能不想……”
八重雪又一次无话可说。那夜宫门前的傀儡行事倒真有几分像师夜光,但太岁本人还是更高一筹,傀儡不过一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同样的意思,到了师夜光这里,却招出了这么一大篇话。
八重雪正出神时,师夜光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我怕你担心,没事了以后第一个就到你这里来看看,结果你还是没学会待客之礼呀,真伤心……”
“够了!”八重雪不耐烦地出声打断:“哪个担心你来着?我倒要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先别声张,我自有办法。”师夜光抿了唇,神色凝重起来。他旋即低低笑开:“原来不是我自作多情呀,还是担心了吧,对不对……”不等恼怒的上将军有什么反应,太岁就如同来时一般在房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指尖残留的冰凉感觉,让八重雪知道,刚才发生过的事情不是梦境。
那死豆丁说得没错,又过了风平浪静的几日,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完全洗脱了嫌疑,重回朝中任职。表面上看起来,司天监的地位荣宠都与之前无异,知晓内情的人却都清楚,他的处境比先前更难了数分。但无论境况再怎么险恶,“国之太岁”依然是那副云淡风清的样子,执着从不离身的雕花烟杆立于大明宫一隅,好像那些议论与纷扰,都与他全然无关。
八重雪只是远远地望着他,什么都没有说。在幽暗而荆棘丛生的宫廷里,那人一向喜欢游走于危险的边缘,如同在刀刃上起舞一般。而自己就算再忧虑,也从不会去干涉他,因为那是太岁自己选择的活法。八重雪相信,那人于他,也是一样。
他们一直都以知己相待,这样的牵绊,比爱更深。虽然明了彼此的心意和关切,却还是不会因此而改变自己的立场。明明清楚有人想让自己安稳活下去,却还是要为了心中执念,以身犯险。纵然对立,纵然不甘,却是没有真正的怨怼的。那时候,他和师夜光就是这样的“知己”。
“死豆丁,原来你也有没办法可想的一天呀……”八重雪低声自语道,方才沉浸在回忆里时,他嘴角无意识地扬起一个笑容,现在看来,竟像嘲笑一般,不知道是笑那人,还是笑自己。
无数他以为自己已经忘却的记忆片段,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说不出是痛是甜。以前怎么没有察觉到,他们之间少得可怜的这点温存,认真回想起来,能记住的事情竟然有那么多?只不过此时看来,有越多的东西忘不掉,就越是平添伤心,仅此而已。
大唐盛世。长安城。繁花照眼。数十载承平。这些华美到不真实、精致到不堪触碰的回忆片断,层层堆积起来又分崩离析,每一片晶莹的碎片都有着锋利的棱角,深深刺进他心里,伤到这般地步,还要在旁人面前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一直以为,先离去的人会是自己,而不是师夜光。自从乱起以来,八重雪经历过多次生死一线的凶险,但他没有害怕过。如果死的人是自己,也许会好一点。就算他自私一次吧,反正坟墓中亦无相思之痛,而活下来的人,需要承担所有的事情,回忆,和悲伤。
直到听说师夜光死讯的那一刻,他才真的后悔了,后悔当初没能和那人一起离开。他本以为还有时间,还有机会,到头来却小看了世事的翻覆和无常。
最后一次相见时的情景,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什么时候了,你还来看我的笑话……”他们连个像样的诀别都没有,回首时才惊觉,他对那人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这般凉薄残忍。当时他能猜到那句话会把师夜光伤得多深多重,所以才匆匆转身离开,没有回头,因为不用想也知道那人脸上的失落神情。
从前听人说过,生相思不如死相聚。八重雪当时想,如果要他和师夜光一起死,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但若要让他抛下自己的责任,他却做不到。
生又何欢,死亦何苦?有时候,连死亡都是种恩慈。事到如今,他如果想选择这条路,再简单不过。可现在他就算是死,也轻于鸿毛,没有丝毫意义。
自己为什么没有死在颍川城破的那日呢?如今的他,早已错过了死去的最好时机,也是惟一的时机。此刻他即使自尽,也是以一个“叛将”的身份去死,而不是殉国的忠烈。他背负的污名,就算是用自己的血也已经无法洗清,如果轻率舍命,反而会成为天下的笑柄。
当初只是一念之差而已。一念之间,大错铸成,不可更改。从荣到辱,万劫不复。于是他如今求死亦不可得,抱憾终生。
朝廷于他恩义已绝。既然不能死,就只有活下去,即使他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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