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幻夜同人]山河满目离人泪

　　橘本来觉得，自从乱起以来，自己已经见过了最糟糕的事情，再也没什么东西能让他吃惊了。但听到方才从前线传回的消息，他才知道先前的想法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国之太岁” 师夜光，于途中遭到叛军一方多名术士联手伏击，尸骨难寻，据说已然魂魄无存。
　　把那几行字翻来覆去看了数遍，橘有好半晌怔怔立在原地，直到身后一个萧索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出神。“橘将军难道真的以为，他是死在叛军手里的？”李泌不知什么时候飘了过来，依然一袭白衣清冷出尘，语气也是惯常的闲淡。
　　“先生的意思是……”橘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住，他也猜到了那个可怕的答案，它像沉沉阴云一般压过来，压得人喘不过气。这不会是真的，不可以……
　　“橘将军是明白人，自然不用我多言。想那叛军大半生于边荒，军中猛将虽多，但连肯为他们效力的寻常中原文士都找不出几个，何况是这等术法高强的人物？放眼全天下，有本事把那小子害到这般地步的，又能有多少？”
　　橘突然想到什么，急急开口问道：“我想不明白的也正是这个，以师大人手段之高，‘国之太岁’绝非虚名，就算是一时大意中了埋伏，怎么就至于……”
　　李泌冷笑道：“那些人为设这个陷阱，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单等时机到了让他去跳……依我之见，另一边的术士若单独与那小子抗衡，没有丝毫胜算。能制住他的，只怕是多人联手设下的法阵，一旦阵势开启，则施法者与阵中所困之人同归于尽，被困之人纵然实力远在布阵众人之上，也逃不过形神湮灭的下场，三界之内，魂魄无存。如此阴毒狠绝的招数，也真亏他们使得出来。”
　　“真的无法可想了吗？”橘还不死心：“之前听……他说过，司天监是‘不死之身’，遇上寻常伤害，全如没事一般，这次没准也能……”
　　“只怕千难万难。”李泌淡淡道：“伤他的是术法，不是兵刃。这种法阵，针对的本就是所困之人的精魄，而非躯体。一旦神魂被毁，身体不过是具空壳，就算有再多柏奚分担伤害，又能帮上什么忙？”
　　“他们为什么要下这么重的手！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橘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垂了眼，右手无意识地握成了拳头。
　　这场交谈从头到尾，李泌的语气始终清淡无波，接下来的话更是冷到近乎残酷：“对自己的死敌，谁不是必欲杀之而后快？若是叛军那样的公敌，天下人皆以之为敌，反而不可怕。倒是对她的私敌，才一定要尽快下手，不然以那小子在朝中的位置，以后如果再给她添点麻烦，又怎么是好？这样的隐患，她迟早是要除了去的。”
　　那个名字，他们两人一直没有直接点出，但都心知肚明。这件事的幕后主使，除了即将成为皇后的张良娣，不可能是别人。也只有张良娣有这个能力，她出身名门，祖母窦氏是太上皇生母窦太后亲妹，曾抚养幼时的太上皇，因此窦氏的亲眷蒙皇恩照拂，在开元、天宝年间一直荣华不衰。张、窦二族自从大唐开国以来就是高门，门第清贵，势力盘根错节，实力雄厚。张良娣正因为背后有这两族的合力支持，如今才得以在朝堂后宫呼风唤雨。有传言说，她的党羽暗地里蓄养了不少奇人异士，以厚禄相待，换得这些人甘心为其效死。如果李泌推测不差，师夜光遭暗算一事确实是出自张良娣的策划，那么直接动手的多半是这群张府死士，事成之后再把责任推到叛军头上，她自己落得干净。
　　经了建宁王之事，师夜光与张良娣双方都已亮明立场。既然司天监不能为她所用，那么就只能为敌。朝中众人都畏惧师夜光一身高深莫测的术法，司天台又掌管传达天命，在暗流汹涌的朝局中，这一职责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目前皇储尚未册立，张良娣一心想扶由她所生的幼子登上太子之位，与拥护皇长子广平王的朝中众臣自然格格不入。在这种时候，就算之前没结下私怨，她也断断不会放心，任这样一个自己无法掌控的人身处如此关键的位置。
　　“那小子还真以为他有多了不起，我之前白提点他要小心些了……”李泌的话音里带了些许喟叹之意：“不过我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枉我还一向自以为聪明，两次了，都没能帮得到他们。”
　　橘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灵武朝廷草创时，虽然形势险恶风雨飘摇，但朝中建宁王、李泌、师夜光三人齐心为国，那是何等令人振奋的光景？如今可好，天下局势转而有利于唐之时，原先的这群人，只剩了孤零零站在他眼前的白衣山人一个。
　　真是凋零得厉害了，两京终于收复，只可惜有太多人没能看到这一天。橘心酸地想，另外的那两个人，还都是死在自己人手里的。
　　大局未定，但朝堂上内斗之酷烈，竟比对敌犹甚。在形势渐渐转好的情况下，那些人以后再想做这种自毁长城的事，只怕更加没什么顾忌了吧。橘虽然早就见识过了政争中的种种阴狠伎俩，但还是忍不住叹一句，原来帝王心术竟是这等凉薄，帝王家事竟是这等无情。然而臣子何辜，即使本心可昭日月，也免不了受这样的牵累？
　　毕竟顶着“为国殉身”的名头，又因了上位者深心里那一份不可为外人道的负疚，师夜光身后的封赠，必定极尽优厚之能事。但这又算得了什么，抵得过什么？
　　李泌虽然推出了此事的真相，但就算皇帝对他以宾友相待、信任有加，他若贸然去进言，大概也只能落得个“妄言诬害，荧惑圣听”的申斥。皇帝本不失为明主，但遇上牵扯张良娣的事情，却十次有八次要让臣子私下里“大逆不道”地抱怨他糊涂。
　　皇帝对张良娣的恩宠，只怕不完全是因为容色。毕竟他们二人曾经共历危难，而张良娣当时的表现也确实无懈可击，自然引起了皇帝的怜惜与敬重，日积月累，逐渐沉溺于这份感情中不可自拔。事到如今，皇帝即使察觉到了张良娣的骄横难制，也只好睁一眼闭一眼随她去了。许多正直的朝臣都很担心这一点，前朝中宗时的韦后之祸，不也正是这么一点点酿成的？
　　橘此时思绪纷乱，根本理不出个所以然。恍惚间听得李泌疏狂笑道：“想当初自负才略，又有同道之人相助，以为一朝得用，必能将这破碎山河从头收拾。谁承想……”后面的话被他咽住了，代以一阵大笑。那抹素白就在笑声中飘然离去，空留下一个背影，竟是说不出的寂寥与落寞。
　　橘一改往日的聒噪，依然默默立在那里，一个念头尖锐地在他心上划过：师夜光这一死，也等于是毁了八重雪回来的最后一点希望。

　　“真是天助我也……不，唐助我也！”叛军大帐，翻着战报的李庭望含义不明地冷笑起来：“那个‘国之太岁’，本以为还要费不少心思去应对，没想到他人还没到战场，就这么枉送了性命……”
　　“什么！”肃静的军帐中，一个清冷但难掩惶急的声音突然响起。李庭望抬头向下看去，竟是一向难得开口的八重雪，那张艳丽如画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惊痛与不可置信。
　　“没错，他死了。”且不问八重雪的逾矩之举，李庭望继续轻描淡写道：“灵武那边说是因为中了圈套，败在这边的随军术士手下。但他们能骗得过谁，以为我这里没有线报吗？要杀这种人，哪能像战报上说得那么轻巧。还不是因为他得罪了什么大人物，趁出阵的机会，干净利落地把他断送了，正好还不落人口实。”
　　他死了，那个被自己捅了一刀还能微笑着站起来的家伙，那个冷眼旁观过大明宫中一场场腥风血雨的家伙，那个本是“不死之身”的家伙，竟然就这么死了，死在这种地方……
　　真是痴心妄想，枉他还一直等在这里，盼着能见那人一面。八重雪用力握拳，牙齿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连舌尖弥漫开来的甜腥味都没有注意到。
　　尽管不想去听，但李庭望冷淡的声音还是回荡在耳边，一字一句无异于凌迟：“那个动手的人还真是心急，这招代价实在不小，会引得他们自己人也忌惮我军的‘术法’，大损士气……但管这么多做什么，替我们除了个心头大患，又凭空送过来一场大功劳，哪里有不要的道理？”
　　难道这就是真相，师夜光死讯背后的真相？不要信，不能信，这一定是叛军精心设下的另一个骗局……八重雪一遍遍对自己说，但心底的那个声音却越来越无力。
　　对朝中那群人，本来就不该抱任何奢望的。皇室倾轧何等惨烈，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废太子李瑛临死前亲口告诉过他，宵禁那年之事里他只是被利用的棋子，从那以后，八重雪就寒了大半的心。自己当初用过的心思、担过的心，回头想想，真是不值得。
　　沉默着立在帐中，八重雪以为自己当时已经接近崩溃，但在旁人看来，虽然脸色稍显苍白，他的冷彻与自持，都与平时无异。面前皆是敌人，自己不可以示弱，有再多伤痛与脆弱，都不能流露分毫。
　　因了这个念头，八重雪强自支持着，直到出得帐去，避开那些别有意味的眼光。他在城楼一角倚着石墙慢慢滑坐下去，一只手掩着脸，肩头微微颤抖，却没有一滴泪。
　　他不知道，自己对师夜光的情分，竟然要逼到这个地步，血尽泪尽，方堪回首。
　　为什么要到这种时候才明白，原来他对那个人的情意，远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多？
　　他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不是不爱，是不敢爱。那些短暂的温情相处，不是不欢喜的，可回头一想，又是分外的悲凉。从一开始他就清楚，自己与那人的感情是不持久的，而且无法预料，说不定哪天就会突然恩断义绝，连挽回的余地都没有。
　　有人牵挂，自然是好的。但有限温存，无尽酸楚，这又是何苦来？如果一直不懂这种心意也就罢了，这一生一样是过。若之前真的不顾一切亮明了心事又能怎么样？他们纵然可以一时相守，但注定不能长久。既然尝到过甜头，以后重是一个人时，又该有多么难过？想到会有那一日，就觉得还是从开始就是自己孤独一人走下来的好。
　　他们两个都是那样骄傲的人，如果没有一方先低头，会不会因为各自的自尊而决裂，即使后悔也再不挽回？就算是赌气也好，八重雪下过决心，先开口的那个人，一定不会是自己。他清楚自己的性子，虽然表面上冷漠，一旦用情却再不动摇。他又被太多东西束缚，不可能活得像师夜光一样随性潇洒。那人情浓，而自己情长，开头虽是师夜光主动招惹自己，但八重雪信不过那个散漫不羁的家伙，不相信那豆丁待自己的情分也会同样绵长。
　　他早已习惯以层层冰冷的戒备保护自己，以为不付出真心就可以少受些伤，到头来不知错过了多少可能会有的甘甜。
　　可笑世间众人，因缘薄而惆怅，说到底还是无情而已。如果当初他能抛下种种顾虑和师夜光一起走，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为什么自己就不能丢弃那些本不属于他的责任与羁绊，索性把自己交托给那个人，不去管世事翻覆，沉溺于一点点微小的幸福当中？人生百年，不过一瞬，功名利禄亦只是空，他想要的明明也不是这些，为什么还要自苦至此？
　　可是，他到底还是不能，也不愿忽略自己的本心。如果连风骨与担当都失去，他又有什么资格与那人并肩而立，这样的自己，又岂是他们二人想要看到的？如果只有这般才能安然无忧，那么不要也罢。
　　都什么时候了，自己还改不了这争强好胜的脾气？八重雪苦笑，就算明白这一层，事到如今，他又怎么可能不难过？
　　“死豆丁，你个大骗子……”八重雪把头在手掌里埋得更深了：“早知道会这样，城破那日，我说什么也不会听崔远道那个混蛋的……”城头寒风凛冽，这些凌乱断碎的呜咽，被风一吹就散了，一点痕迹都留不下。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没想到，如今连相望亦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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