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幻夜同人]山河满目离人泪

作者: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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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天涯霜雪霁寒宵(中)


      至德二年九月二十八日,唐军收复长安。十月十二日,迟来的救兵抵达睢阳城下。十月十八日,洛阳亦归于灵武朝廷掌握。至此两京光复,战局转而有利于唐军一方。
      至德二年的这个秋天,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多事之秋”。
      睢阳城外不远处,唐军已扎起连营。他们是新上任的河南节度使张镐所部,几天前日夜兼程赶来救援睢阳,却还是晚了一步。
      夜已深了,从帐中望出去,但见点点营火,散落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显得分外寂寥。韦七叹了口气,与他同在一处的沈熊猫出去巡哨尚未回来,而赫连燕燕已经早早睡下。
      赫连这孩子,自从国平出事以来,改变了太多。那一日伤心过后,他再也没有提起此事,而是自请调防,从后方上到了最前线。那个在金吾卫任职数载却极少手染鲜血的少年,每次出阵时对敌人的狠绝,他们这些老金吾卫都看在眼里,纵然担心,却也不好说什么。
      赫连武艺本就不低,又存了这个念头,自然是屡立功勋。但韦七他们见到过,他时常会从噩梦中惊醒,哽咽难言。赫连毕竟还是和他们这些看尽血腥杀戮的“老兵”不一样,手上初次沾染鲜血时,无论是谁都免不了会有这种难受的反应,大家全是这么过来的,只是时间早晚、是否习惯而已。他们再怎么心痛,从来却只是装作不知道,这样也是为了顾全赫连的骄傲和自尊。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当年承平时,他们被金吾卫的例行巡查闹得烦了,常常会抱怨没有机会征战沙场,空有一身本事,却找不到用武之地。回头想想,年少轻狂时在“玉京春”的那些醉话,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至极。如今真的身临战阵,才知道此中滋味,竟是这般凉苦。
      那些被黑色豺字装串起的时光,那些年轻飞扬到令人恼火的笑容,随着长安城的陷落,一去不复返了。
      噩梦总能在最关键险恶处醒来,若人生也能如此,该有多好?韦七不知怎的胡思乱想起来,说真的,生逢乱世,只怕还是无情的好。这样一来就不必饱尝牵肠挂肚的苦,不必身受生人作死别之痛。有情皆错,他身边的几个人,不都是好例子?

      “将军。”一名部下匆匆进帐,打断了他的思绪。那士兵呈上一纸书信:“这个是方才夜巡时捡到的,请将军过目。”
      韦七抖开那张纸,上面草草画着睢阳城周边叛军的兵力布防图。来之前他就听说过,叛军里好像有这么个家伙,总是通风报信,帮唐军的忙。如此看来,这次竟让他撞上了。
      “真可惜,不能请他喝酒。”韦七自言自语道,细细看下去。信纸已经揉得有些破旧,画技也拙劣如孩童涂鸦,但一笔一画刚劲有力,带着种愤愤的认真。图纸末尾还附着几句话,看不出笔迹:“大军远来,立足未稳。叛军虽暂且退让,但务必谨慎,切勿为其所乘!”
      这画风,这语气,竟然熟悉得奇怪,引得韦七一下子想起了不少明明无关的事情。回忆如电光石火,挟带着已经淡去的爆竹与盛世的气息,扑面而来。依稀记得是牡丹狮子那次,他第一次见到八重雪的画,当时想笑却不敢笑,原来“强得像鬼一样了”的头目,除了不能喝酒、不会游泳之外,做不好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其实在金吾卫的那段日子,并非如想象中一般轻松快意。金吾卫本为守护皇宫而存在,为皇室抹杀一切危机与禁忌。与这样的职责相伴的,必然是阴暗,必然是牺牲。但当时的多少次以身犯险、如履薄冰,现在看起来,竟是他们生命中一马平川的,明丽时光。
      只要能共同面对,纵使是千难万险,又有什么好怕的?这般风发的少年意气,随着后来经历的种种,被一点点蚕食殆尽。自从开战以来,让他们最感忧惧的,一直是内部的猜疑和裂隙,是与昔日同袍结下的不共戴天之仇。明明知道那个红衣的冶艳将领是叛徒,是仇人,也有足够的理由去敌视他,可为什么还是恨不起来?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和不知敌人到底是谁的烦躁,沉沉地坠在他们每一个人心上,彼此之间都清楚这种压力的存在,却无法互相安慰。
      “难道那个报信的人,真的是头目?”韦七有片刻无意识地盯着手中的纸片,突然冒出来的这个想法,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希望这是真的,但如果事实的确如此,他又感觉害怕。这样一来,那个骄傲艳丽的人,要背负多少本不该由他承担的东西?

      “实在想不明白,这些人到底图的是什么……”叛军帐中,李庭望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有意说给旁边的众将听:“连命都赔上了,却换不来一个虚名,这样的朝廷,凭什么还要替它出生入死……”
      誓死守卫睢阳城的三十余位大小将领,除许远被押往洛阳外,全体拒不投降,均被斩首。方才有消息从灵武那边传来,朝中廷议对殉难诸臣的封赠时,不少臣僚非议张巡在断粮时以人为食之举,因此守城死难诸将都没有得到任何褒赏。至于许远,因为叛军破城时首先从他的防区进入,他又没有被当场处决,就有人出面指摘他通敌叛国,责难之声一时甚嚣尘上。不知道这些人清不清楚,许远也没有多活几日,叛军弃守洛阳时,他与其他幽囚在城中的唐朝臣子一同被杀。
      八重雪冷冷一哂,灵武朝廷还真以为那些个空头官职有多金贵,这番做作,连“可笑”二字都不足以形容其万一。
      朝廷的仓库中现在空空如也,根本拿不出足够的财物来赏赐有功的将士,因此只得赏官。可以随便填上名字的空白告身、甚至是地方大员的一纸书函,都可以作为任官的凭信,但这些东西拿到黑市上去,刚够换一壶酒喝。战争时期,官职爵位都是虚的,军中只能以职务大小互相统辖,才不至于造成混乱。一大半应募从军的人,都身披之前一二品高官才能穿着的紫色朝服,自大唐开国以来,名器的伪滥,如今已经到了极点。
      朝廷现在剩下的只有空名了,却还这般吝惜,怎能不让人齿冷?
      八重雪突然想到,崔远道死后也没有丝毫恤典,仅仅是因为他“失陷要隘,未能善尽守土之责”。说到底,还是因为崔远道先前与朝中之人结下旧怨,他们寻机报复,反正死人不可能再还手。在盖棺论定时用这种招数,居心不可谓不恶毒。
      那个强自用坚忍掩饰脆弱的青年文官,怀着必死之心出城时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可叹他为一个清名拼了一世,连命都搭进去,最后还是没能换来他应得的东西。
      说到封赏,倒没落下自己的一份,到头来却成了个大笑话。正是捧得越高、摔得越重,若当初没有造出那么一个“英雄”的虚像,他现在的处境,只怕还不至于如此不堪。八重雪自嘲,经历了生死两难、白刃纷纷,性命都可以豁出去不要,这些死节之人有几个会去在乎自己的官职高低?所谓追封,更多意味的是朝廷和舆论的肯定。他们却偏偏连少到可怜的这一点点虚名,都拿不到。
      法重心寒,威尊命贱。短短八字,道尽征人酸苦。按朝廷律令,失陷城池当处死罪,如此一来,退亦死,守亦死。乐生恶死本是人之天性,这样的律令,岂不是逼臣子为活命投降叛军?虽有节义之士甘心以死报国,但回报他们的又是什么?
      对他八重雪这样的“叛将”处罚如此之重,却对忠于国事的死难者恩赏如此之少,两相对照,如何能让人信服,朝廷待功臣不薄?
      人死无知,或许真的是种幸运。如果那些逝者知道了自己身后发生的种种,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感觉不值得?张巡在守城时的所作所为,虽大有可议之处,但对唐室来说绝对是尽忠之举。只怕连张巡自己都想不到,否定他之前的所有努力的,竟然会是朝廷,他不惜一切效忠的朝廷。
      八重雪本以为,他与崔远道为保全民命弃城不守,和张巡许远不惜食人死守睢阳,这两个截然相反的选择,总有一种做得对。看了朝廷的态度才明白,原来在一众安处后方的大员眼里,他们竟都是错的。
      所谓对错,从来都是于人求全,于己纵容。自己这个“反臣”,人人唾弃。但若换了那些有资格评断他人功过的权贵,他们身处兵凶战危、生死一线的境地时,又能作出多漂亮的选择?
      难道世上的所有事情,都可以用对错来简单概括,都可以用事后的功过,来倒推身处其中之人的为难与决绝?是非二字,实在太重太苦,说不清,背不起。

      “这是什么东西?”八重雪回到自己营帐时,正撞见副将把一张纸放到他案上。年轻将领不好意思地回过头:“将军,这是前几天从城边的百姓那里找出来的,听说是那个张巡守城时写的,被他们抄下来藏着,不知道里面说了些什么……”
      八重雪轻不可闻地一笑,叛军来自塞北荒蛮之地,通晓文墨的果然极少。接过那张纸来看时,上面是一首诗:“接战春来苦,孤城日渐危。合围侔月晕,分守若鱼丽。屡厌黄尘起,时将白羽挥。裹疮犹出阵,饮血更登陴。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无人报天子,心计欲何施?”
      未敛的笑意渐渐转冷,安静地凝在唇边。这一问问得好,无人报天子,心计欲何施?但是,就算是想办法让上头知道了他们的心迹,又能怎么样?
      他有片刻出神,一松手,那张纸飘落下去,正落到了火盆里。盆中的炭火本就燃得极旺,不过一眨眼的工夫,那首诗就烧了个干净,飞灰被风一吹,半点痕迹都留不下。
      所谓青史,亦不过是这样一张可以轻易毁去的字纸。什么万世功名,在水、火、时间的侵蚀下,竟是这般脆弱,毫无抵抗之力。
      真可笑,虽然名是空的,但他连这空名,都不可能有。
      “将军?”副将小心地观察着八重雪的表情:“这上头没什么要紧的东西吧?如果不合适,我就领人去把类似带字的纸全搜出来烧了!”
      “烧这个做什么?”八重雪冷笑:“还嫌每日例行的练兵不够,闲着没事干不成?”
      无视躲到一边暗暗吐舌头的副将,八重雪的心绪依然沉郁。张巡的绝笔诗能保下来传开去也好,至少没有白糟蹋那人的一片苦心。纵然他不认同张巡的做法,但不能不尊重。身在乱世,对错难明,有勇气坚持自己的选择并且走到底,就已经不容易。
      且不管旁人如何,他八重雪已经选好了以后要走的路。如果不是记着有人在等他回去,颍川城破那日,他或许就自尽了,那样也不必受后来这些零碎折磨。
      但是,人一旦过了想死的时候,就不会再去寻死觅活。活下去,至少再见那人一面,到时候就算死也不迟。若没有这个念想,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地阔天长,何处是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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