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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天涯霜雪霁寒宵(上)
至德二年十月初九,睢阳城破。
八重雪伤势好得差不多,再次上阵后才过一月,要面对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他猜得一点不错,临淮城没有派来一兵一卒增援睢阳,守城的御史大夫贺兰进明对前来求援的南霁云百般推搪,坐视睢阳城陷落而不救。城中将士虽然忠勇,但困守孤城,粮尽援绝,这样一支病弱之军,能在叛军连番狂怒的进攻下撑到如今,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随叛军踏入城中,八重雪心里说不清是何滋味。立于城楼上四顾,本不坚固的城墙在持久的攻防下早已破损不堪,而城中更不见一个人影,烽烟蔓草,残垣断壁,看去如同鬼域。
睢阳城,已经是座死城了。
“怎么回事?”八重雪挑眉,淡淡问道。一员偏将应道:“将军不知,守城的那奸贼有多可恶——别的东西没得吃了,他们两个家伙就杀了自己的小妾、家仆给下面的兵当军粮,这个头一开,城里的女子、老弱病残的男子都被吃光了……将军,现在整个城里只剩下不到四百人了。”
“那些人大概也想活下去的吧……”听到这样骇人的话,还没脱尽稚气的副将当即一脸愤恨,神情中还带了几分不忍。八重雪瞥了他一眼,冷声开口道:“就算开城,你觉得她们可能活下来吗?”
安史叛军以杀戮抢掠闻名,所过之处无不残破。沦陷于叛军之手的城池,有哪座不是满目疮痍?来自朔北的这些兵将,本就没有什么军纪可言,铁蹄踏入中原后,自然不会放过这份泼天的繁华富贵。对他们来说,连屠城、杀人取乐都实在算不了什么,更不用说从被征服的城中多拿些财物了。
自入叛军以来,类似的场面,八重雪并不陌生。因为他“投降”时提出的条件,颍川城侥幸逃过一劫,但这也是因为颍川城破时早已粮尽,没有什么东西好抢,叛军才悻悻住手。宁陵城则没有这么幸运,城陷时的惨象犹在眼前,失了约束的士兵挨家挨户撞开门,抱着大包小包从街道上杂沓奔过,根本不理会身后百姓的苦苦哀求。鲜血在城中的石板路上泛滥开来,不知道是不识相试图抗拒“王师”的草民的,还是分赃不均的叛军兵卒的。
降亦死,守亦死。这完全是个死局,即使有重新选择的机会,也不可能达成更好的结果。如今这种世道,人命轻于草芥,寸权重于泰山。山河破碎,命如朝露,人人挣扎求活,身处洪流之中的众人,全然顾不上为同伴的死伤心落泪,只会庆幸死的人不是自己。要想继续活下去,唯有与日残酷。
八重雪只是冷冷地看,这种时候,他想要约束部下,只能是白费力气。叛军远道而来,又折损了这么多兵力,从将领到兵卒,过的都是刀头舔血莫测存亡的日子。若不是为了这些战利品,谁肯在打仗时卖命?且不管其他将领如何,他对麾下士卒下过死命令,只有占领城池时可以破例,若有谁胆敢在平日掳掠害民,定将军法处置。
从回忆中收起思绪,八重雪看向副将,这小将被他方才那句话堵得哑口无言,脸都憋红了。八重雪感觉有点抱歉,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现在说话不似先前毒舌呛人,却是一味地冷,噎得别人无言以对。他的话实在太冷酷、太现实,偏偏说出的又都是真相,旁人即使想得到也不会直接戳穿的真相。这样一来,他的人缘自然好不了。叛军众将尽管看不起八重雪,却也怕他,远着他。
与记忆里一般无二的场景出现在眼前,八重雪强压下心头一瞬间浮起的眩晕与痛楚。睢阳城中三十多员守将都已无力抵抗,被绑缚着押在叛军面前。
为首的张巡,纵然狼狈至此,依然不改刚毅与傲气。叛军主将尹子奇亲自劝他投降时,张巡只是大笑,道:“我已经尽了全力,还是没有守住睢阳。既然生时不能报答陛下的恩德,死后也要化成厉鬼杀尽叛贼!”八重雪在心中暗暗叹息,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信心,竟能支撑着眼前这个人,让他做到如此地步?他心心念念效忠的朝廷,又何尝担得起这样惨烈的一份忠诚?
尹子奇碰了个硬钉子,却也在意料之中,因此没有马上动怒,示意手下继续对其他唐将劝降。别的将领都二话不说断然拒绝,但问到先前出城求援的南霁云时,他却迟迟没有回答。那叛将看到了希望,劝说得越发起劲。一旁的张巡却急了,厉声大呼道:“南八,男儿一死则已,不可屈从于不义之人!”已经做了这么多,他们离名垂青史只差最后一步,自己最赏识的部下,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犯糊涂?
南霁云突然笑了起来,笑意明澈,竟有种说不出的无畏与天真。他侧过脸,朝张巡笑道:“我本想暂且留下这条命,有所作为,但听公此言,怎敢不死!”随即决然回过头去,向叛将摇头,示意不降。
原来南霁云竟如当初的自己一样,存了这样的想法。八重雪心头一阵苦涩,他们本应是一样的人呀,如今可好,一个忠臣,一个“叛将”,就在一念之间。如果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自己会不会后悔当时的“一念之差”?
八重雪凉凉吐出几字:“没用的,死得好。”本来还想自嘲地笑一下,却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
城头上不少人都听见了八重雪的这句话,他们也以为自己听懂了,但其实没有一个人真正明白他的意思。
降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落得像他这般人不人鬼不鬼。所谓忍辱报国,或许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而已。真论起来,像他这样的“降将”,又帮得上多大的忙?死在这一刻,不必晦暗自己的本心,毫不拖泥带水,岂不是来得更加痛快干净?
八重雪听说,南霁云在求援被拒的那一日,曾箭射临淮城中佛塔,箭头入砖,深达箭羽。据说他当时发下了这样的誓言:“若归去后,我能破贼,必然要回来消灭贺兰进明!”见死不救之仇,确实不共戴天,他八重雪当时在宁陵城遭到拒绝时,何尝不是同样的想法?
但就算是报了这样的仇,又能如何呢?他亲眼看着郭道如死在自己面前,却没有半分解恨的感觉。有太多事情,只有活着才能做得到。但即使做到了,回头想想,不过是场空而已。
听了八重雪的这句话,被俘的唐将都不禁一震。张巡猛地抬起头来,死死盯着眼前的红衣将军,一字字咬牙切齿:“八重雪,你这反复小人,有何脸面指摘我等?一时苟活又怎么样,你就等着背万世骂名吧……”
八重雪美艳的脸上神色冰寒如常,不见丝毫怒意。他淡淡开口,语调冷寂:“张将军,你为守城不惜以人为食,我等自愧不如。但敢问将军,如果救兵真的来了,你将何以自处?”
这一问极是刁钻,城上双方所有人都不禁沉默。没错,如今睢阳城破,守城的这些人与之前被吃掉的人一样,不过一死而已,没有什么好说。但假如援兵到来,睢阳城守住了,日后论功行赏,张巡等人必然得封高位厚禄,荣极一时。那时候,回头想起困守孤城时的惨烈,他们又有什么脸面面对那些因他们而死的城中百姓,更有何地自容?
这世上最苦的本不是命运,而是人言。人言汹汹,向来对死者宽容,却对生者苛刻。死,在这种情况下是最有用的挡箭牌。
张巡的脸上有片刻出现了灰败之色,不似先前慷慨。他旋即哈哈大笑起来,笑意苍凉:“从这样做的那一日起,我本就没打算活下去……”
没想到他竟这般死硬到底。八重雪心境复杂,不知是赞叹,是烦恶,还是惋惜。
说句实在话,颍川没能做到的事,睢阳替他们做到了。江淮诸城在南北对峙格局中的地位,朝廷和叛军都再清楚不过,因此才会逐城展开这般残酷的争夺。此前叛军势力极盛,占据河南河北,北方又大半被战火波及,朝廷的补给只能全部仰赖江淮。如果颍川、睢阳等城全部失守,运河航路被叛军堵塞,灵武朝廷大军断了粮草来源,后果不堪设想。
在颍川、宁陵等城先后陷落的情况下,守住睢阳,就等于保住了江南半壁河山,防止了战火蔓延到更多地方。睢阳城的地位,说是一城危则天下危,也不为过。张巡等人的死守,为挽回大局争取了难得的时间。自己明明清楚这个道理,可为什么还是会反感,觉得不可容忍?
如果需要的不仅是自己的,还要加上其他无辜者的鲜血,那么忠义之言,也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八重雪想,他与崔远道,还是做得不够狠绝。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以为一死即足以报国,死已是他们的底线。没想到张巡等人做得竟比他们还彻底,但只有如此,才真正尽到了守土之责。两相比较,功过是非,又有谁能断言呢?
他只知道一点,有资格作出这种判断的人,不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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