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技》番外

　　风无眠扶着海水，郑有涯携着章无技，四人沿着海岸线一路西行，不多时便看见旁侧的密林里升起袅袅炊烟。

　　想是这里集聚着几户人家，此时一行人已觉腹中饥渴，便打定主意上前歇歇脚。

　　走近一瞧才知别有洞天，这密林后面竟隐匿着一处整洁恬静的村落，全村大概二十来户人家。这里靠山靠海，男女老幼的生活很是富足。

　　对于这四个陌生人的闯入，村里人并没有多少敌意，只是提出先要见见村里辈分最高的长老。

　　村里的大长老已愈耄耋之年，长得就似庙堂里慈眉善目的罗汉。他见来人是两对男女，开口便问：“你们可是背着父母私奔出逃的小夫妻？”

　　郑有涯怕惹麻烦，便顺着长老的意思说是。章无技在一旁添油加醋，编排了一串奋勇抗婚的往事。风无眠和海水也不言语，任由他俩说。

　　没想到大长老却老泪纵横，儿孙、曾孙辈的村民们纷纷去劝，这才把大长老的情绪平复下来。

　　原来此村落正是由大长老那一辈人开创。想当年，五对私定终身的小夫妻至此山穷水尽处相遇，便结伴在此拓野垦荒，从此生儿育女、安居乐业，成就了这片不为外人知的世外桃源。

　　村里人得知海水怀着身孕，定不许他们再颠沛流离。

　　“我们这里虽然没有外面花花世界的精彩，却十分逍遥恣意，是个过活的好地方。”某大叔劝道。

　　“这姑娘怀着孩子呐，起码等生下来再做打算。孙家的二嫂子最会照顾生养了，全村的新媳妇都感谢她哩。”某大婶也来帮腔。

　　盛情难却，再加上淳朴民情的感染，郑有涯和章无技倒真有些不想走了。

　　他们四人被安排在孤老顺婆婆家。顺婆婆的老伴早就往生，膝下又没有儿女，一个人空住着几间大屋子，煞是冷清。这下子可欢喜了，一下子多了这么许多儿女，她还拉着海水的手央求，让孩子出世之后叫她一声奶奶。海水笑而不语，看看风无眠，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傍晚饭后，有几个孩在顺婆婆家门口抽陀螺，顺婆婆喊住其中一个男孩说：“小祁儿帮婆婆捎个话，请你家二婶子夜饭过后来我这里帮孕妇瞧瞧身子。”说着塞了好多糖豆果子过去。

　　章无技打听过后才知道，这小祁儿是孙家的长孙，他二婶就是那个有名的“产婆”孙二嫂。看顺婆婆这么心疼海水，她又不免吃起醋来，拉着郑有涯嘀咕：“瞧瞧，不管亲的干的，只要能生娃娃都是顶顶好的啊。”

　　郑有涯倒不太在意，婚后这么多年无子，他似乎早就断了念想，懒懒道：“那是人家的福气啊。”

　　章无技听这话心里难受，脸色阴阴的。

　　郑有涯见她这般，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妥，遂开解道：“各有各的福气，走吧走吧，我们两个人去看海。”

　　“不去，我躺会儿。”章无技并无兴致。

　　一时无话。

　　村里人吃得好穿得好睡得也早，太阳一落山人也跟着歇下了，所以夜里不大有点灯的习惯。

　　郑有涯连续早睡了几日，本就气闷，今日章无技又懒得理他，于是便独摸着黑自去海边吹风。

　　过了一会儿，孙二嫂秉烛而来，就着昏昏的烛火与顺婆婆寒暄了一会儿。顺婆婆十分客气，非要孙二嫂先尝过糖圆子再说，她说了会话便下厨去热糖圆子。

　　孙二嫂哪好意思干坐着等吃，便举着奄奄一息的灯火摸进房里去瞧孕妇。

　　“海姑娘，身子可好？我是孙家二嫂，来瞧瞧你。哟，你男人不在啊。”孙二嫂见一女子和衣朝墙卧着，即轻轻打招呼。

　　海姑娘？章无技正昏昏欲睡，闻言吃了一惊，定心一想，料是这孙二嫂黑灯瞎火摸错了房门。

　　也不晓得这女人究竟有没有看喜的慧眼，不如逗逗她。章无技瓮声瓮气道：“他啊，不知道上哪里去了，我可有些闷闷的难受呢，嫂子替我瞧瞧吧。”

　　“你把手给我。”孙二嫂放下灯盏上前来。

　　“嫂子还会号脉啊？”章无技懒懒伸出手，心里暗暗不屑，想象不出这从小与世隔绝的村妇会有什么高明的医术。

　　“海姑娘放心，我祖上是替宫里的女人瞧病的，传到我这代也差不了。”孙二嫂很自信。

　　“啥？”章无技闻言有些心虚，生怕自己露馅丢丑，急忙要把手抽回来，却已来不及。

　　“不好乱动！”孙二嫂牢牢捉住“海水”的手，照着脉门按了下去。

　　章无技暗叫不好，正在扭捏间，却听孙二嫂大呼起来：“不对不对，这哪里是孕妇的脉象？这气脉，这分明是无后之兆……”

　　“什么？”章无技婚后多年无子，听闻此言更是激动不已，忙翻过身来道，“二嫂真乃神医，那你瞧瞧是什么缘故？”

　　孙二嫂惊吓之余这才知道，自己所相看的并非海水。医者父母心，看出了问题自然不会不管，她叹气道：“你是不是误服过什么药丸？”

　　“我身体一向很好不长期吃药，就算伤风脑热也是吃一些寻常的汤药啊。”章无技回想不起来。

　　“肯定没有？那可怪了，若非吃过猛药，怎么会如此？有没有吃过什么香气宜人的糖丸子？”

　　这么一说，章无技倒想起一些事情来，她一五一十道：“我新婚之时曾遇到个麻衣相士，他给过我一觚生儿子的丹药，叫我和相公分吃。那滋味便是甜滋滋的，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就是那种东西了，你相公吃了倒无妨，你吃了那就坏事了！以前在宫里为防止低贱的婢女怀孕，都是用这种药丸。这个哪里是生儿子的妙药啊，怕是你在外头结了什么仇家来报复了。”孙二嫂叹息。

　　“谁和我有如此深仇呢？”章无技一时想不起，她哪里会想到这是因爱成恨的百里师兄所作之孽呢。

　　“那可还有回旋的余地？”与其去排查元凶，当下最要紧的是化解，章无技急切地问。

　　“我尽力弄些草药给你调理着吧。”孙二嫂也没有十分的把握。

　　“还有，求二嫂别往外说，就只说我身体欠佳好了。”章无技怕再让郑有涯多思多虑，决定独自承受。

　　“哎呀，孙家二嫂你怎么在这里啊！”顺婆婆端着碗糖圆子走了进来，“海水姑娘在隔壁，就不打扰章姑娘休息了。”

　　顺婆婆推着孙二嫂出了屋子，留下章无技独自躺在床上，她在黑暗里看到一个幻境——她和郑有涯有了个可爱的孩子，那孩子在屋里绕着圈跑，她始终看不清孩子的脸庞……

　　海边小村的日子平淡中带着滋味，又过四个月，到了捕鱼的时节，郑有涯、风无眠和村里的男子一起结网修船，于一个黎明在女人们不舍的目光里下了海。

　　章无技就站在那些目送夫君出海的女人中间，身边是大腹便便的海水，她们都作寻常村妇的打扮，返璞归真却美得惊人。这种美深深牵绊着她们的男人，叫他们才起航，心就踏上了归途。

　　“你越发美了。”海水望着粉颊霞飞的章无技，忍不住赞叹。

　　“我……”章无技不习惯别人这样赞自己，摸着滚烫的脸道，“这脸还不是叫海风吹红了。”

　　“知道吗？你拥有所有女人都期盼的结局。”海水淡淡笑道。

　　章无技扑哧一笑，道：“马马虎虎啦，好在我们再怎么闹别扭，谁都没有狠下心来放手。其实你也不错，有个肯为你包容一切的风无眠，好好把握。”

　　“你喜欢孩子吗？”海水陶醉地抚摩着隆起的肚皮，没来由地问道。

　　“我……喜欢啊……”章无技不免有些心酸。想来，悄悄服用孙二嫂的汤药也有很长一段日子，其间和郑有涯也一直琴瑟和谐，可至今却仍不见动静。孙二嫂见效用不大也没好意思勤来过问，一个月前便逐渐疏淡来往不了了之。

　　“我也喜欢得不得了呢。”海水低头瞧着自己的肚皮，泪滴偷偷爬上眼角。

　　两个多月后，就在男人们满载而归后的几天，海水临盆了。

　　当孙二嫂将一个粉嫩娇弱的女婴抱到风无眠手里，风无眠真像个新父亲一般喜得一副慌乱无措之态。

　　“孩子……就叫你声义父吧……”虚弱的海水吐出这几个字，很累很累。

　　海水新生的女儿小名叫做笑儿，虽然她还没有学会笑，已经把所有的大人都迷得神魂颠倒。每天都有许多乡邻来瞧这个能把人心都化了的可爱小人，顺婆婆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章无技却隐约觉得，海水的情绪越来越低低落，仿佛总有什么悬而未定的事一般。

　　笑儿百日宴那天，村里破天荒灯如白昼，全村上下都到大长老家开怀畅饮。夜渐深沉，除了老弱妇孺归房休息，男人们仍不肯罢休。郑有涯和风无眠只得入乡随俗，被他们拉着灌酒。

　　酣饮过后，章无技回家后倒头就睡，也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听到有人唤她。

　　“章姐姐，章姐姐……”

　　“哎呀，海水你大半夜不睡，抱着笑笑乱走什么？”章无技揉着眼坐起身来。

　　海水着一身与暗夜同色的劲装，怀抱着在襁褓里好梦的笑儿。

　　“呀，你这是……”章无技猛地吓醒过来，定睛一瞧，海水右肩后还露出一只小包袱。

　　“我无法再安心待在这里，我必须回炎帝宫！”海水欲把婴孩递于章无技。

　　“不！你怎么可以这样？你还想着回去报仇，还是忘不了展青阳？”章无技连连摆手。

　　“炎帝宫和展青阳都是我海水今生过不去的坎儿，我必须面对。”海水摇摇头。

　　“笑儿呢？风无眠呢？你怎么这么狠心？”章无技斥责。

　　“嘘——你别把顺婆婆吵醒了。”海水回头瞧瞧，又泣道，“笑儿有个赶尽杀绝的爹爹，又有个狠心的娘亲，确实可怜。可是，与其叫她懂事后再看着我离去，不如现在就狠心诀别。我前思后想，你和郑大侠若能替我照顾她，那是最好不过了。至于风无眠……我不止一次跟他说过，这辈子还不了的，下辈子加倍吧……”

　　“我、我……”章无技毫无心理准备。

　　“你不是说喜欢孩子吗？郑大侠也希望有个孩子吧！”海水几乎是在乞求。

　　“那么，待有涯回来再……”章无技一时没了主意。

　　“不了，我就想悄悄离去。这一个心碎的女人做出的决定，我想你会理解的。”海水缓缓将笑儿放进章无技僵硬的臂弯里。

　　到了陌生的怀里，笑儿只略微动了动小手，又砸吧着小嘴睡去了。章无技一碰到小家伙的软软的身体，就再也撒不开手，她心疼地流下泪来，哽咽着问：“笑儿的大名该怎么起呢？”

　　“自然由你和郑大侠做主。”海水想了想，终于忍不住道，“其实，我在心里想了一个——展笑颜。”

　　“展笑颜……很好听啊。”章无技玩味着这个名字，叹道，“只怕跟了郑姓再起不出这么好的名字来。”

　　“其实姓什么不重要，我衷心希望她永远不要触碰那些痛苦的往事，每天都喜笑颜开。”海水说这话时，已是泣不成声。
　　知道海水走远，章无技仍旧抱着孩子坐在床边发呆。

　　笑儿是我的孩子了？！这一切恍若梦境，她晕得不轻。

　　郑有涯回来后会是怎样的心情？风无眠可承受得了海水不辞而别的打击？往后的生活会发生怎样的改变？这孩子真的会永远展露笑颜吗？

　　眼下的、久远的、现实的、虚无的……种种思虑扰乱了章无技的心，她陡然间感到一阵眩晕，忍不住吊着嗓子干呕起来，一阵又一阵的恶心，伴随着一阵又一阵心酸起伏不止。

　　她闪过一丝疑惑，自己不知为何愈发不中用了，先前就连续半个月感到小腹沉闷，眼下早过了月事之期却迟迟不见痕迹。

　　然而，她并有多少工夫去深究关于自己的身体的异常，怀里的孩子已然惊醒，正踢腾着小腿哭闹。

　　“这该怎么办呢？”章无技一下子慌了手脚，甚至还闪出了去找郑有涯的念头，但是一会儿之后，她便摸索到了窍门，又把孩子哄得甜甜美美地窝在怀里睡了去。

　　笑儿，我和你有涯爹爹会好好疼爱你。她闭着眼亲亲笑儿娇嫩的脸颊，心中霎时间充满“初为人母”的甜蜜。

　　《心海幽澜》全文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