姹紫嫣红满地

　　“咄！竖子哪里去！”
　　台上演得是热热闹闹，台下坐得是满满堂堂，台后急得是团团转。天福楼马掌柜进进出出直冒汗：“梁大爷到了没？这戏马上要完，他老人家要上场呀！”
　　福安社的几个师傅这时也一筹莫展，下一场便是小红秋与梁小容挑大梁，小红秋已画好妆准备停当，梁小荣却还没到。早两刻便有人去寻，他也不在家，也不在哪个常去的地方。
　　小红秋不睬他们，只自己坐着转一枚铜钱玩。这是她这两年习惯，到得早，早预备，而后坐着转铜钱，默默温一遍戏。倒不是怕错，怕拢不住心神上台入不到戏里。
　　“来啦来啦！”门口张望的伙计这时喜冲冲跑进来，后面跟着满脸得意的梁小荣。
　　众人皆松了口气，赶紧有人接他到小红秋身边坐下，换衣服搓脸上起妆来。
　　梁小荣两眼直冒光，忍了一下没忍住，急切道：“你们知道我刚才见着谁了？你们再想不到！”
　　旁人应付着哄他，七嘴八舌问：“见谁了？”
　　“景阳公主！”梁小荣暴睁双目，唬了众人一跳，吵吵嚷嚷的后场顿时静了静。
　　“啪”，清清脆脆一声响，一枚铜钱掉在地上。
　　小红秋刷的站起身，好像听不懂话，死死盯住他。
　　梁小荣对自己说话的效果极满意，又加上句：“就在对面巷子口，我也吓傻啦！”
　　小红秋转身就走，顾不得寻个借口，也顾不得有没有人问话，有没有人阻拦。
　　这两年，夏昌德断定有前朝遗孽在民间，常派兵南来，大肆搜寻，搅得民心难安，也就是这三两个月，才终于以安民为要，不再视前朝人事为猛兽。百姓都觉得，太平日子总算是要到了。
　　夏昌德会不会放了景阳公主？景阳公主会不会回来故都？
　　小红秋心里再装不得其他事，跑上影影幢幢的街巷，发疯似的到处找。找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在前边款款的走。小红秋追到近前，朝那背影喊了声：“阿霖！”
　　背影停下，缓缓转过来，清雅的面容恍如当年初相见。
　　小红秋一下子哭了。
　　错了。
　　自那一日在宫中见面，她一日日数着，过去了八年。
　　面前少女大概十六七岁，除了身形相貌，气质也有几分像。但到底不是。少女摇了摇头，平静道：“我不是。”
　　少女转身走了，小红秋再无力追她，也没有办法再去追。五七个魁伟壮士不知从哪冒出来，将她捆严实，关进榕城衙门一间密牢里。

　　已入子夜，小红秋蜷在牢里只是哭，周遭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与自己呜呜的悲声。如此不知过了多久，牢门打开，原是福安社递了保状，将她接回去。
　　小红秋有一副羡煞人的嗓子，圆润，响亮，就便唱上一天一宿也不带一点儿哑。这一次，哭了三两个时辰，竟说不出话。
　　调养了没几日，梁小荣突然来找她，笑得极是没心没肺：“我来行个善，为我这美娇娘牵一位痴情郎。清芳师傅，与你一向极好，你就给个话吧！”
　　小红秋已知道，那晚是这位师傅悄悄追着自己，才能那样及时来营救。平素相处，情意也隐约可知，只是她不愿去想罢了。
　　小红秋抬手扪在心口，坦然望着梁小荣，绝然摇头。
　　梁小荣登时垮了脸：“你也考虑考虑，就当给我个面子么！”
　　小红秋一笑，勉强张口道：“对不住，没面子给你。你告诉他，别再等我了。”
　　梁小荣怏怏离去，小红秋独自坐了坐，收起行装来。
　　第二日，小红秋便向福安社众人告辞北去。清芳师傅挽留她养好了嗓子再走。小红秋含笑道：“不必，走到芃城就好了。”
　　小红秋不多说什么，她信他既在那一晚跟在身后，一定知道因由。
　　榕城离京太远，空有回忆连传闻都没有，芃城，总归能靠的近些吧。

　　国都芃城毫不似南方诸城多带些元气有伤的颓废相，巍巍芃都，守卫整肃，市井繁华，百姓各司其业，安享太平。
　　小红秋一个人在市集里走，走得久了便生出一种流离失所之感。这里，她什么也没有。
　　小红秋寻到一家叠彩芳戏园子，听了三晚上的戏，入了玉华堂。

　　玉华堂也有一个女伶，唤作金凤蝶，年纪大约十七八，容貌自是极出挑，名头正盛处处有人哄。
　　小红秋听她唱了一出戏，便想起自己多年前的样子。那时候，景阳公主说她神韵不到，她一点也不信，近来是信了，且明白了这神韵极难练。不经事的少年人，去揣度人家百转的柔情，便能学得九分像，还有一分就是到不了。
　　金凤蝶看小红秋不顺眼，几次三番要寻她比试，小红秋都不肯。金凤蝶终于动了脾气，问她可是瞧不起自己。
　　小红秋恍然笑起来：“我是瞧不起你，你也尽可以瞧不起我。我唱戏原本是个门径，现在是个生计，没什么要与人比。”
　　金凤蝶于是一斜眼走了，再不搭理她。
　　小红秋本也没心思与谁周旋，空闲时候她自去茶楼饭馆寻个座位，听人闲聊，听人说书。芃城没有叫她失望，景阳公主的传言时或有些，虽然不知真假，到底给个念想。

　　夏昌德对前朝的态度确实越见得宽松，或许因为什么重要人物已到手，或许因为江山坐久，不再那么患得患失。
　　这年八月，华亭公主请求将景阳公主三人接入自己府里，夏昌德允了，且按着前朝名号赐三人爵位，自此，囚禁正式变作软禁。十月，庆阳公主自请落发出家，夏昌德允了，为她在宫中相国寺起了一座精舍，供她修行。次年四月，宗室子弟夏玄上书求娶怡阳公主，夏昌德允了，赠丰厚妆奁，盛办婚筵。
　　“看官，两个小的都已终身有托，景阳公主年纪早就不小，难道想老死在华亭公主府上么？问这话的都是不知情的，原来这位公主早已心有所属，这要说到天运历三四八年，景阳公主还是二八少女，皇宫里突然飞进一只金凤凰，落地化作个伟男子……”
　　这样的戏段，小红秋听了许多个，她甚至也能偶尔听着笑一笑。
　　华亭公主的府邸在鲤鱼胡同，朱墙蓝瓦，门楼十分气派，三丈开外便有禁军守卫。
　　小红秋有时极没志气的想，而今她能过得好，隔着也就一条巷一道墙，比起前些年实在好多了。然而这样的日子，到底也有尽头。
　　景阳公主不知怎么冲撞了夏昌德，被夺去爵位，流放西疆。
　　小红秋骇得一晚上没合眼，隔天昏昏沉沉戏唱到一半，突然灵台一亮：西疆，可不可以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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