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老

作者:宇文解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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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凌霜色剑光动


      那帷帽已坏,甄蕴索性让遐思改了顶纱帐,安在闺房权充意思的“虎穴”。这一夜主仆三人玩了会叶子牌,甄蕴见两女皆有困意,便叫散了,二人服侍甄蕴睡下,遐思轮值,宿在外间榻上守夜,迷思自回房不提。甄蕴白日多饮了些玳玳茶,辗转良久方才入睡,朦胧中忽听得床脚的小意思低低呜了一声,只怕它饿了,挣扎着才待起身,窗上却传来一记轻响,甄蕴立时警觉起来,屏息静气,右手便向床下摸去。
      窗扇悄无声息地打开,一道黑影轻轻跃入,就地打了个滚,直起身四下寻摸,眼前一亮,蹑手蹑脚正要往床前摸。说时迟那时快,两道白光如闪电左右袭来,刹那时来人只觉天旋地转,便重重倒地,喉上一凉被剑尖制住,缝隙不足半指,顺着剑身往上瞧,月光半明半晦,只见黑沉沉底子里透出一道幽深碧色,不由大骇扭头,却又对上一双绿油油圆目,登时几乎魂飞天外。
      遐思在外间听到响动,忙掌灯来看,见小姐用剑制了贼人,也吃了一惊,听甄蕴吩咐将迷思悄悄唤来莫要惊动旁人,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去了。迷思梦中被叫醒,一听之下大为焦急,裹了外衫一阵风似地赶了过来,却见小意思坐在贼人胸口稳如泰山,小姐踩着那人胳膊镇定自若。迷思在鲲瞳自幼习武,颇有些底子,便上前扯了那人用绳捆了,按倒在地。甄蕴不慌不忙添了披风,挽了长发,吃一口茶,大马金刀地往椅上一坐,明晃晃提了剑,指了那人道,“抬起头来。”那人适才被吓了一吓,还当遇了邪魔妖魅,此时灯下斗胆再看,却原来是名绝色少女,云鬓乌发冰肌雪肤,一目如点墨,一目似水碧,正是民间所传的“双色妖瞳”,心下大异,呆呆盯了甄蕴半晌不语,被意思嗷呜一声,这才回神,仍忍不住偷眼打量,越看越觉她不似真人。
      甄蕴见那人却是一名少年,与自己年纪相仿,眉清目秀,面皮晒成古铜之色,沾了不少灰土,一双眸子倒是乌亮的,正思忖并不似坏人,却见他不住地瞧着自己,不由恼了。她生来异相,饶是鲲瞳人目色多变,却未见她这般双瞳各异,便有人深以为不祥,然终是爱宠她的人多,渐渐也不在意,可越近龙鳞,越想起幼年甄府里曾私下谣传自己妖孽,连带对萼萝若也是诸多讥讽,心中难免不快。沉下脸挑起剑尖,“你是何人?”
      那少年不成想女孩儿家变脸如此之快,懵然答道,“我是好人。”一旁的迷思早不耐烦,出言斥道,“你傻么!小姐是问你姓甚名谁,到此有何企图!” 少年被她数落,一张容长脸气得通红,索性昂首不答。甄蕴见二人鸡同鸭讲,也是好笑,便道,“学艺不精还这么大气性,只说自己是好人,莫非如今鸡鸣狗盗穿门入户也是好人了?你若不服,尽将来龙去脉据实道来,或可信你一信。”少年听她讲得有理,也消了气,便勉力站起,说自己姓顾名飒,双亲早逝,只随祖父过活,祖孙一向住在云霞蔚边境小镇,因祖父厨艺甚好,倒也不愁衣食,不料前些日子,祖父染病去世,临终前嘱他前往龙鳞寻亲,因治病花了家中积蓄,再无盘缠船资,恰巧在港口看见甄家商船,便暗中摸上船来,怕人发觉只潜在舱里,夜里方出来在后厨找些吃食,偏生这几日橱柜尽锁,饥饿难忍这才铤而走险混摸上楼,却不知是闺房,并非有意冒犯。甄蕴前几日听厨房鼠患,却原来正是他这只大耗子,见他面色发青显是忍着饿,动了恻隐之心,反正迷思在侧,他功夫稀松不足为惧,便叫解了绑缚拿些点心。顾飒大喜,狼吞虎咽倒吃了囫囵一盘,这才有了精神,又正式道谢。甄蕴尚有疑虑,细细问来,见顾飒答得严丝合缝,倒也信了七八分,眼见天色将明,不会扰父亲清梦,便嘱遐思前去密禀。
      甄炽忙带了两名心腹亲随过来,却只叫他们门外守着,毕竟生人夜闯香闺,传出去徒惹议论。他仔细看了顾飒,也是眉目端正的赳赳少年,只是自家船上管束严明,如何竟让他混了上来?顾飒也不由赧颜,道自己假扮码头脚夫,往来搬了几趟货物,趁管事不留神,觑空躲到仓库货堆里,便也混了过去,只盼安然无事早到龙鳞罢了。甄炽素来仔细,此番又带了娇女,便尤其留神,船上水手伙计俱用了旧人,虽有心行善,终非知根知底,怎好将他留下?便沉吟不语。顾飒倒也机灵,见状忙跪,“小子也知不该私自上船,更不合惊扰女眷,但实属无奈,也并无歹心,我虽不才,手脚却麻利,但凭老爷驱使无所不从,只求捎我入龙鳞,以全祖父遗愿,这厢先谢过了!” 说着便拜将下去。甄炽至孝,平生一大憾便是“子欲养而亲不在”,顾飒正说到他心上,却也不能为一人破了规矩,便道,“船上本不留外人,念你孝思可嘉,再与你一次机会,等前面到港你且下船,若这次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上来,我便留你。”顾飒听了虽觉为难,也不多费唇舌,只爽快应了,甄炽便命他随自己出去,又吩咐丫鬟煮茶与甄蕴安神,迷思遐思口中应了,相视而笑,心想咱家小姐这般霜色剑光,那安神茶可该煮给谁呢?

      眼见进了港,甄炽亲自送顾飒下了船,又守在甲板之上,冷眼观察来回搬运的伙计,免他故技重施,过了大半个时辰,货物补给都已装好,却连顾飒影子也不见,管事的来请示是否开船,甄炽便叫再等等,却见甄蕴抱着意思走了来,“爹要开船了么?” 甄炽点点头,“依蕴蕴看,可该留他?”甄蕴悄悄抿嘴一笑,“爹自有爹的道理。”“你这丫头”,甄炽笑起来,“竟与为父也耍起滑头来了。我并非要赶他下船,却正是要他上船。”“原来爹早有决断?”甄蕴讶然,“还以为有意考他。”“何苦来,又不图他甚么,”甄炽负手而立,“只是终究对此人知之甚少,若机会来之不易,或许他会倍加珍惜,行为举止也能格外谨慎规矩。” 甄蕴一想,便知父亲还在恼那顾飒大剌剌私闯绣房,也是给他个教训,不由莞尔。二人等了许久,仍不见顾飒露面。甄炽暗叹一声,扬声吩咐开船。眼见大船慢慢驶离港口,甄蕴不免失落,她对顾飒虽无情愫,却有良善之心,想若不被自己所擒,他大可如愿,却不知离了甄家大船,又要费多少周折才能抵达龙鳞,自己这次倒似做了坏人,这般闷闷不乐地想着转回房中,一抬眼,“啊”地叫了出来。
      小意思迅捷如电,早已扑将上去,房中之人忙护住头脸,跳脚怪叫道,“你这老虎和我有仇么?”却正是顾飒。甄蕴见他浑身精湿,脸色煞白,讶然发问,“你竟是从水里爬上来的?”“可不是!”顾飒扯起桌袱裹住,身上还在滴水,却原来他一直潜在水下,抓着锚链只用苇杆换气,待快要开船,这才接着绞链上升之力慢慢吊上船头,怕人发现却又不敢上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爬进舷侧小艇,躲在里面瑟瑟发抖,若是再不开船,怕是要冻死了。“那又来我房里?”“本想躲起来――阿欠――阿欠――”顾飒连打两个喷嚏,“――吓吓你的。”甄蕴又好气又好笑,这时迷思遐思闻声赶来,甄蕴怕父亲知晓又要怪罪顾飒,便叫丫鬟们悄悄领到后厨,让他喝了姜汤换了衣服再去跟甄炽交代。其实这法子倒不出奇,只是顾飒能忍住彻骨水寒,甄炽倒也佩服他的勇气和耐力,因他说得传祖父厨艺,便将他留在灶下帮忙,本以为小子夸口,谁知竟也似模似样,云霞蔚素以点心小食见长,甄蕴旅中脾胃弱,却独爱这些精细点心,甄炽见她胃口大开,也是高兴,便专指顾飒打点其膳食。甄蕴顾飒脾气干脆爽利,又都是跳脱年纪,况鲲瞳国本就无甚男女大防,年轻小姐出嫁前惯例也要交际,二人便越混越熟,时常偷偷凑在一处,与迷思遐思聊天打牌。甄炽怜惜女儿并无兄弟姐妹,且深知她行事自有规矩分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年轻人自寻欢乐。
      流光暗转,不觉过了月余,终进到龙鳞地界。甄府祖居凤京,原也是王朝都城,官宦豪奢居处,成帝萧元纯即位后,北上迁都安阳,改名玉京,顾飒寻访的亲戚便是此间人氏。甄炽本想赶在入夜前进港,谁知终是慢了一步,只得泊在玉京城外。相处日久,未免神伤别离,甄蕴便要与顾飒饯行,甄炽这些日子冷眼看来,觉那顾飒虽大胆莽撞,却不失赤子坦荡,也是难得,便也与顾飒喝了两杯,又嘱咐两句,自己先回房了。甄蕴对月笼袖而立,水上生风,吹得她长发上下翻飞,正要将发丝拢到耳后去,却发现顾飒望着自己,只当他瞧的是眼睛,遂恶狠狠道,“看什么看,再看将你眼珠子挖出来!”“你披风松了,” 顾飒很是无辜地辩白,又嘟囔,“再说挖出来也不一样……” ,甄蕴被踩到痛脚,登时火冒三丈,“你当我愿意不一样么?”大概也是多喝了两杯,说着竟眼圈红了。顾飒哪见过她如此失态,后悔不迭,忙宽慰道,“莫哭莫哭,不一样有甚不好,不一样才大大的好呢!” 甄蕴被他一哄,反觉不好意思起来,丢句“哪个哭了”,径自走到一旁理妆。顾飒终是少年心性,忍了又忍,还是忍将不住,又凑过去,“嘿嘿,这可不像你的风格。”甄蕴也不看他,只咬了嘴唇,默然片刻,方低声道,“你没听过么,世人有言,双瞳异色,是为妖邪,乃大凶之兆。” 她自幼便知自己与众不同,虽获亲人千娇万疼,闺阁之中却常遭疏远排挤,那些贵族少女一来妒她倾国之色,二来蔑她混血身世,三更忌讳她异样双眸,对她可谓是又恨又怕,况这些妙龄女子又爱攀比出头争风吃醋,暗潮迭起是非不断,甄蕴生性豁朗,对此甚是厌恶,除了迷思遐思,便也不怎与同龄女孩来往,倒是与少年们谈天习剑,奏乐起舞,相处得极好,这也是为何她能与顾飒一见投缘倾盖如故。顾飒见她容光黯淡,怜惜之心油然而生,重重一拍船沿,恨道,“甚么大凶,依我看都是江湖骗子的鬼话,你可不许轻信,信了我要瞧你不起的,” 甄蕴知他安慰自己,心下暖意涌动,缓缓道,“就算是无稽之谈,可我双目如此,也是不争之实,”“那又如何?”顾飒认真看了她,“真心待你的人,又有哪个在意?譬如我,就觉得你甄蕴蕴的眼睛很是好看,一点也不妖邪古怪,反之若有人计较,那必是不够真心实意,这种人的狗屁,你更不用放在心上。”甄蕴听他说得粗犷,不由嗤地一笑,经他这般开解,心中郁结见消,便笑道,“你能说这些,倒不失为我的钟子期,也好,今日借着酒意,就便谢你一谢,” 说着向丫鬟们做个手势,遐思会意去了,回转时便抱了一具箜篌。但见甄蕴席毯而坐,将箜篌竖抱于怀,略试了两三个音,敛容凝神,双手齐动,便生泠泠之音,或锵锵铮铮,或淙淙潺潺。顾飒头回见人弹箜篌,虽听不出名堂,却也觉云凝水遏,珠玉绕耳,待得曲终,只拍手叫好,甄蕴见他欲言又止,便笑问,“怎的?还没听够么?” 顾飒挠挠头,迟疑道,“我见人家弹琵琶,都是边弹边唱的。” 甄蕴笑得扶腰,手指他道,“大俗人!可惜了我的高山流水!罢了罢了,子期既俗,伯牙何免,索性应景吧,”便又拢了拢衣袖,想了想,嫣然一笑,手起弦动,就听她曼声唱道,“霄云万丈邈玉京。夜凉待灵曜。我来正值,浅滩月朗,繁木霜飞。谪仙不住人间世,此恨有谁知。何人静听,箜篌一曲,且醉忘归。” 歌喉宛转曲韵清华,似与山水相应和,休说顾飒,连迷思遐思也赞叹不已,正是歌者本无意,听者自有心,这厢无非自娱自乐,那厢却有人听得入神了。不远处暗翠山色之中,一座高阁半隐半现,里头坐着的人微合双目,一曲终了,他沉默半晌,睁眼吐出两个字,“拿来。”

      甄蕴不胜酒力,一觉沉沉睡去,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惊觉水动船行,一面起身一面问,“到哪了?”“已离了玉京城,正往凤京走呢。” 迷思见她面上掠过一丝惆怅,暗暗好笑,故意压低声音又道,“有人千央万告地托我传信,只道不及面辞,待寻得亲戚,再来凤京找小姐玩的。”甄蕴颊上一红,只瞪她,“就你多事!还不快去打水!” 遐思这时端了蜜水来,服侍甄蕴喝下,方道,“我听管事说,前儿夜里来了一队人,官不似官匪不似匪的,凶神恶煞只要女眷相见,管事如何能应,两下僵持惊动了老爷,那些人见老爷气派,也不敢造次,亮了腰牌自称城中贵戚侍卫,特来缉拿府中逃奴,老爷只托词女眷染病一早安置,又拿了老太师的信物出来,方降伏了他们,却也另拘了别家客船上的几个女子,方才去了。” 甄蕴听了暗自摇头,天子脚下也这般嚣张,久闻龙鳞吏治严明,如今看来怕是名不副实。她梳洗过,又用些点心,想着快到凤京,便与遐思商议打点哪些衣物用品,却见迷思迎了甄炽进来,起身道,“爹昨夜受扰,怎不多歇歇?” 甄炽命丫鬟退下,这才问,“蕴蕴,你唱的是甚么?” 他借着酒意睡得也早,朦胧中似闻妙音,却不分明,当下又听了一遍,果真如自己猜测,叹道,“这就是了,”见女儿尚是糊涂,“你不在此间长大,多有不知,龙鳞素有避讳之规,你这信口唱来,却偏偏犯了国讳,难怪有人闻风而动,原是为了邀功。” 甄蕴听到这儿,不禁啊了一声,龙鳞国姓为萧,幼帝名方靖,先帝名灵晔,当为尊者讳的,自己却疏忽了,本是无心之语,落在旁人耳中就成了不敬之罪,忙许诺到了甄府定会处处小心事事谨慎,不叫父亲担心的,心下却想亏得只是一时,若是长此以往,自己岂不要生生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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