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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诏
范忠轻轻替他盖上被,退了下去。行至外面,返身掩上门,自守在门前。
夜深人静。
范忠躺在外间的矮榻上,心潮起伏,只是不能入眠。
里面静悄悄的,似已睡得熟了。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许久许久以前,和那个小小的皇子,在帝都森严的宫廷里,在宪宗皇帝独宠的恭肃皇贵妃薰天权势中小心翼翼的日子。
里间传来动静,范忠点了盏灯,轻轻走了进去。
楚世子已自榻上坐了起来,拥着被出神。
见范忠进来,带着些歉意道:“才刚醒了,不想便惊动了范伯。”
范忠道:“天亮尚早,世子可要再躺一会?”
楚世子摇头道:“算了。已经醒了,再躺也睡不着。”向范忠道:“我想这么坐一会。范伯,你去睡罢。以后的事情正多,你也要好好保重身体。”
范忠应了,把灯留在桌上,转身离开。
临出门的时候,听他叹了口气,幽幽道:“范伯,我没有梦见父王。他…他便真的一点不牵挂我么…”
范忠心里一酸,顿了一顿,却没有说什么,只回去矮榻睡下。
天色发白,范忠起了床,先进了里间。楚世子却不在床上。
他独坐于窗下,伏在案边打盹。合着双目,眉心微颦,眼角尤有泪迹。
范忠拿了件厚衣,小心替他披上。
他几乎立时便醒了。抬头望了望窗外,道:“哦,天亮了。”
揉揉额角,对范忠道:“我没事。让东风进来罢。”
梳洗毕,令东风研了墨,提笔沉默片时,写下四句:现世无由见,除非梦里逢。醒来襟袖湿,疑是露华浓。
写完,看了很久,对东风道:“把火盆端来。”
东风微有些诧异,自一角端来个火盆放下。
楚世子拿起那首诗,就之于烛。
待那小小火苗燃起,一松手,那张纸飘飘落入盆中,须臾化为灰烬。
楚世子凝视火盆,双目已红。
他深深吸了口气,终是没有流下泪来。
日已过午,三人简单用过饭,继续静静等待。
北风匆匆进来,松开右手,掌心卧着个小小竹管,递与楚世子。
楚世子接过,看封识完好,问道:“他呢?”
北风回道:“李先生说他要守着鸽房,怕错过了消息。”答毕退下。
深夜,最后一只鸽子飞抵。
因事关重大,用双鸽传送。四只鸽子先后送来两个消息:帝崩。遗诏立楚献王世子嗣皇帝位,即日遣官迎取。
那些人已经上路两天了。
范忠双腿发软,往后踉跄了一步,靠着身后的几案,慢慢坐倒于地。
前尘往事,一时尽上心头,蓦然间心中剧痛,忍不住双泪长流。
楚世子眼圈微红,起身默默离开。
范忠苍老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房间里久久回荡。
次日,楚王府一如往常,镇日静悄悄的。
二十六日,内侍谷用、韦彬、张锦,大学士石肯,定国公徐祚,驸马都尉崔元,礼部尚书陈敬之,以遗诏迎楚世子于楚邸。
国不可一日无君。
众人自知事重,不敢稍有疏忽,一路行程甚急。只十六日已至石城。
楚王府大开中门,长史亲自迎进这一行人。
中庭已摆好了香案,王府外职官员皆整整齐齐按职列于下首。
这一行人中只有一两人或曾于数年前与楚世子有过一面之缘,倒都知道他长得不俗。
才刚进得中庭,不由自主,目光都朝他看了过去。
一看之下,目光似被吸住了一般。
香案下笔直站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白色孝衣,斩衰裳,足上踏着双菅屦,执着苴杖。
一身简陋粗恶的生麻布,反衬得他姿容绝世,淡淡似散发着美玉般晶莹光泽。
众人心内道:想必这就是楚世子了,倒真似玉琢出来的人儿。
不觉失神,呆呆停住了脚步。
长史在一侧轻轻咳了一声。
众人忽然惊觉,自惭失态,不免有些讪讪。
谷用行至香案后立定,展开手中的玉轴绫锦。
下首众人齐刷刷跪倒。楚世子独跪于前,腰骨仍挺得笔直。
谷用清清喉咙,念道:“朕疾弥留,储君未建。朕皇考孝康敬皇帝亲弟楚献王长子炽年已长成,贤明仁孝,德器夙成,伦序当立。已遵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告于宗庙,请于慈寿皇太后,即日遣官迎取来京,嗣皇帝位,奉祀宗庙,君临天下…”
待楚世子接旨退下,再捧起慈寿皇太后懿旨,念道:“皇帝寝疾弥留,已迎取楚献王长子炽来京嗣皇帝位。一应事务俱待嗣君至日处分…”
王府上下诸人忽闻这样天大的喜事,虽限于国殇家孝期间,仍忍不住彼此对视,目中满是惊喜之色。
宣过旨,陈敬之等一直紧绷的神经不免松懈了好些,免不得人人一副疲态。
长史及范忠等忙安排洗尘歇息。
楚王妃望着跪在下首的儿子,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良久,始道:“你这几年,筹划的多半便是这件事罢?”
楚世子抬起头,回答道:“是。”眼神清亮,无一丝迟疑。
“你一直瞒着我…为什么?我是你的母亲。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楚王妃紧紧盯着儿子,嘴唇颤抖起来。
“此事风险太大,且成败未定。母亲若早知道了,难免忧虑烦恼,有害无异。是以儿子自作主张,瞒了母亲。全是儿子的错,请母亲责罚。”
楚王妃扬起手,却又颓然放下。只道:“你父王是这样,如今你亦是这样。但有什么事,只瞒了我。我…我真就这么不堪,不值得你父子信任?”
楚世子红了眼,叩首道:“母亲若如此说,儿子无容身之地…”
楚王妃长叹一声,阻住他,道:“罢了。这种事情,少一人知道,便少一分危险。只是,你日后切不可再如此。无论如何,我总是你母亲。”
楚世子伏在地上,再叩道:“母亲放心,儿子记下了。”
楚王妃道:“起来罢。让我好好看看你。”
拉他在自己身旁坐下,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笑道:“寿儿要做皇帝了,你父王地下有知,不知会有多欢喜。从前你刚生下来的时候,他就常说吾家麟儿,必非凡物。想不到竟成了真…”一语未毕,眼泪已先落了下来。
楚世子强笑道:“母亲可是皇太后,应欢喜才是。”举袖替她拭尽。
母子二人坐了一阵,楚王妃不免再叮嘱一番。他一一点头应了。
辞了楚王妃,楚世子径朝书房而去。那里有一个人正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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