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

　　太阳出来时，黑水支流热闹起来。巨大的浮冰在近岸处缓缓流淌，开工的渔船像一条条灵活的剑尾鱼，躲过浮冰，穿梭在颜色暗沉的水面上。

　　空气里有着难以摆脱的咸湿，像严密的围布，笼罩着水面，渔船和人。

　　这是丘迦独有的味道，让人憋闷的味道。

　　齐洛不知道自己失忆前待过什么地方，唯一肯定的是绝不会在这里，因为没有一个土生土长的人会不习惯家乡的氛围。可现在，他连呼吸都要付出双倍努力。

　　早先换上的土布衣服闷热无比，让人汗流浃背，少年静静坐在船尾却没有半点后悔。决定虽然下得匆忙，但一句“去找出杀害王子的幕后凶手”，已足够让他忽略其他。

　　巴尔在边上一面划桨，一面说着他们的计划：

　　“被绑在斗场里的道氏兄弟昨晚被人偷偷救走，得陛下吩咐，早先一顿鞭打，我已将曼荼罗花粉融进他们的血液。花粉无毒，但味道独特，只有灵敏的织叽鸟才能辨别得出。现在我们只要跟着鸟儿飞行的方向，就能在一定距离内进行跟踪。”

　　“可你刚才说，他们已经招认受了南泽宗主的指示行凶，为什么还要跟踪他们呢？”

　　巴尔挺了挺胸，骄傲地说出之前听来的分析，便如自己想出来的一样：“因为南泽人信奉天地大神，认为每个人的躯体都是神赐予的，如果随意糟蹋，会受到无情的惩罚。所以在南泽不可能有人胆敢修习幻化术。”

　　“原来如此。”少年点头，又不解地问：“什么是幻化术？”

　　“高级法术的一种，可以随意改变人的外貌和体形。至于维持的时间，则要看施术人本身的法术强度。在我们西川，只有左龙骑士才会这种法术。”

　　“是吗？可是，弗吉爷爷……真的死了？一直照顾我的人……其实是道济？”

　　很难相信那个每日在琉璃宫内为自己端上丰盛饭菜的老人不仅是一个受到幻化术庇护的年轻壮汉，而且还是别国密探。虽然当时他举止单一，不善言辞，但一举一动皆秉持着一个高资历的宫廷侍长所应有的尊敬和礼仪。“一个将自己本分演绎的如此淋漓尽致的人，无论是奴仆还是王族，都值得人们尊重。但是，我不会去尊重一个狠心将匕首刺入天使胸膛的人。”

　　巴尔愤恨道：“我不懂这些大道理，我唯一知道的是王子已经去了，他正躺在琉璃宫的冰棺内！而豺狼般的凶手却没有得到惩罚。这不公平！我以西川武士高贵的名义起誓，我要手刃仇人，为王子报仇！”

　　“以牙还牙？我……没有想过。”齐洛犹豫着，忽然抬头坚定道，“但我想知道是谁，究竟是谁在幕后导演这场悲剧，以及为什么。”

　　“如果是这样，你不用跟着我们来冒险。”

　　“不，我不想留在没有凯米尔的地方。只有亲自来，我才会觉得好些。是的，亲自去寻找答案才对得起凯米尔对我的照顾。”

　　巴尔信誓旦旦道：“放心，只要跟着陛下，任何事都会水落石出。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让我全心信赖，无疑，那就是陛下了！”

　　齐洛沉默，没有接口。

　　坦白说，现在他最不愿见的人，便是巴尔口中的“陛下”。从水牢无情的诬陷开始，这不分青红皂白的男人便自动丧失了自己心中“凯米尔兄长”这一身份应得的崇敬。

　　齐洛理所当然地认为，君王狄恩可以不顾任何人的心情，但凯米尔的哥哥，却欠自己一个道歉。这么想着，却忽然摇了摇头，惨淡低喃道：“真是痴人说梦，我情愿不要他的道歉，如果能摆脱那该死的噩梦……。”

　　极目远处水面上，有一个移动着的小黑点，正是此次追踪的对象。

　　“远远跟着，只要有织叽鸟，我们不用害怕失去目标。”狄恩下令道。

　　于是巴尔放慢了渔船的行驶速度。

　　狄恩掉头看向船尾，眯了眯眼，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一个决定。

　　在西川，没有比水路更安全快捷的潜逃途径。敌人选择黑水并不让人意外。渔船和行装早就准备好了。唯一出乎意料的，只有齐洛。

　　“太引人注意了，当时怎么没把他扔回岸上，而是带着同行呢？”狄恩心道。

　　和巴尔轻声交谈着的少年，头盖被风吹落，露出一头罕见的浅棕色长发，在波光照耀下泛着耀眼的金，吸引周遭渔船内无数好奇惊羡的眼光。的确，哪个风吹日晒的渔夫长得这样白皙清宁，一双吸尽山川灵秀的蓝眼睛，即使偶尔神思不属望着水面，仍吸引人们全部的注意。

　　“再这样下去，我们就等着成为黑水上的焦点，等着别人来追踪我们吧！”

　　走到船尾，国王粗鲁地扯上头盖，遮去少年满身惊艳，语气不善道，“你给我呆在船舱里。”

　　齐洛吓一跳，回头见来人，下意识避开扯住自己斗篷的大手。“是，陛下。”

　　少年起身，不争辩不坚持，简单道了一个是，转身走进船舱。

　　狄恩有些意外，为消失在船帘后顺从又干脆的背影。无声的抗议，嗯？跟进舱内，撇了眼正襟危坐在最远处的齐洛，玩味道：“你怕我？”

　　后者不可察觉地一震，蓝眼转向直戳人心的君王，一字一顿道：“是，我怕你。”

　　敢直视自己双眼，镇定清晰说出“我、怕、你”三个字的人，真是首次碰到啊！

　　狄恩嘲讽道：“你真怕，为什么不否认？人们被说中心事，不都喜欢竭力否认？”

　　齐洛火气上冒，直觉想要打去对方唇边让人不舒服的冷笑，冲口而出道：“陛下，我只是以为顺从的耗子永远激不起猫的挑衅。”

　　“为了逃避挑衅，你情愿把自己贬做耗子？”

　　“不，当然不是，这世上没人甘愿当耗子，可总有人喜欢把别人想成耗子。”

　　“啊，但愿你所谓的‘别人’不是在影射我，因为我从不觉得‘挑衅’是一件值得君王去做的事。”

　　“是的，君王不屑挑衅，直接下定论就行了。”齐洛无比肯定。

　　狄恩笑了，恶质地抚了抚下巴，道出自己的观察结果：“你似乎只有在和我说话时才会变得伶牙俐齿。这可否说是本人的荣幸？”

　　齐洛双颊涨红，瞪了半天，不甘愿地低下头，挤出声音：“……对不起，陛下。”

　　真是一个生涩的斗嘴对象啊！狄恩放下船帘出去时，这般想道。

　　暮色降临，渔船跟着指示方位，顺利驶入黑水主流。

　　晚餐是风干的蛤蜊肉和盛在牛角里的红酒。迪尔为国王另外端上精致的咸酪鱼片，然后将当日的食物分发给众人。

　　齐洛坐在船舱一角，吃了几块蛤蜊肉，喝了一口红酒，立时呛出来。

　　迪尔笑道：“酒烈，喝不惯没关系。”

　　“对不起。”齐洛不好意思地把牛角还回去。

　　迪尔并不介意，友好地接过去。事实上，他也觉得这酒不适合像齐洛这样外表柔弱的同伴。虽然他早先跳河的举动吓人一跳，但经过一天仔细观察，迪尔已经打心眼里喜欢上这安静沉稳，嘴角不时挂着微笑的年轻人。

　　渔船须有一人掌舵，一人观察天际飞鸟，随时指示方位。除了狄恩和齐洛，三个侍卫不得不在晚间轮流休息。

　　船舱不大，在中间垂下一条布帘，隔出两个空间，一个自然是给国王单独休憩用的。剩下两人挤在另一边。

　　临睡前，齐洛悄声对巴尔道：“明天教我划桨吧。”

　　巴尔摇头：“你伤没全好，我不教。”

　　还没好？

　　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必定是体质不行，莎卜草给他用真是浪费！

　　狄恩在隔间听到两人悄声对话，鄙视地摇了摇头，继续察看手中地图。

　　萤火虫制的魔光球在空中漂浮，发出静谧的蓝光，照着他俊朗刚毅的脸庞，坚挺的鼻梁和微微紧抿的薄唇。

　　再过两天，黑水主流将分三股，分别流向东南北三个方向。东森，南泽，北漠，究竟会是哪一个国家？

　　虽然对道顷的话有所怀疑，但目前排除南泽只怕为时过早。

　　如果确是，赞玄必会为他愚蠢的行为付出代价，但若不是……这幕后之人，必是一个布局高手。单为此点，就值得自己亲自出马去查个水落石出。

　　狄恩靠在船壁默默地想。

　　木浆划出规律的水声，夜半时分，船舱里一片安静。

　　狄恩折好地图，放入包裹，忽然听见隔帘处，传来轻微“咚”的一声，像是有东西撞在船壁上。

　　不一会，又是一声，而且声音更大。

　　狄恩掀开布帘，吃惊地看到睡在左手边的齐洛正用脑袋猛撞木板。

　　做恶梦？

　　只见少年双眼紧闭，脸上因痛苦而扭曲，嘴里喃着不成调的字眼，发泄似地重重撞着船舷。

　　伸手拉住他，睡在边上的巴尔也被吵醒，朦胧睡意在看到齐洛满脸泪痕时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一把抱起他，巴尔焦急地拍他脸颊，“醒醒，醒醒……。”

　　“不……不要……。”齐洛脸上苍白一片，脑袋不安分地转动，像在梦里被恶魔纠缠不休又摆脱不得。

　　“啪，”忽然巴尔下手一个耳光，齐洛猛然睁开双眼。

　　为他擦去脸上的泪和汗，武士心痛道：“又做恶梦了？”

　　喘着粗气，眼里万分迷茫，齐洛把脑袋靠向好友怀中，像要从他处汲取一点力量，来征服适才的心悸和害怕。过了片刻放手，对巴尔勉强一笑，“我没事。”

　　他转头，瞥见一直在边上盯着自己的狄恩，不可自抑地一抖，慌忙起身：“我去外面吹吹风。”

　　赫尔迪尔都在船头，齐洛走到船尾坐下，被夜间冰冷的风吹得一个激灵。额头和脸颊火辣辣的痛，神智虽然清醒，身体却怎么都摆脱不了适才梦里的厄境。

　　……高，高耸的山，他从山壁坠下，直直掉进河里，拼命挣扎，黑暗的水从鼻子，耳朵，嘴巴直直灌进身体。他沉到水底，忽然胳臂被大力拉住，在即将窒息的最终一刻，被拉出水面。触目，黑色的水域竟成一片血红，带着腥气，他在满天满地的血海里沉浮，惊恐地看见远处漂浮着一个黑色恶魔……冷，冻彻骨髓的冷，血水沿着身体，慢慢冻上脸面，体内有无数虫子在爬，在钻，在啃噬，身体快要炸开，意识越升越高，越升越高，低头一瞬，他看见血海中伫立的冰块，冰快里有着自己僵死的身体……

　　齐洛痛苦地抱住脑袋，这样的梦还要做几遍？这样的折磨还要持续多久？白日平静的面具在暗夜的魔魅下如此不堪一击。不想这样下去，可他无能为力，什么都帮不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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