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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云微
寒风吐露狰狞,冷硬地吹在脸上。冬阳已早早落下,浓黑山影连绵不断向后飞速退去。
紧了紧裹着的貂皮外袍,季衡若仍冻得瑟瑟发抖。肩头一沉,一张长袍披在了她身上,抬眼看去,谢承远只剩一件薄薄里衣束在玉带中,犹似不觉寒冷,眼眸中如盛了寒潭深水,似乎连风雪都要一起被冻住。
山风,将一张长袍吹得张牙舞爪。还带着他的体温,和熟悉的气息,那是,草叶的味道……季衡若将小脸深深埋在长袍里,这动作却被谢承远会错了意:“谷主,冷么?”
季衡若俏脸一扳,“我的名字又不叫谷主!”
这小姑娘,又闹别扭了。许是不在谷中,谢承远也不再那样恭敬谨慎,他微微一笑,将头俯下,在她耳边轻声开口:“衡若谷主,你还没有叫过我呢,我也不叫‘喂’啊!”
挺直的鼻梁刀削般屹立在脸侧,温热的鼻息吹过,清风浅啄,好像嗅到了芳草的味道,还有凝着露水的青橘。
谢承远不禁好笑,季衡若看着凶巴巴的,其实胆小得很。此时她已经是面红过耳,好像连雪花落在面上,都会立刻化作水汽飞速逃窜,“要叫我庄主么?”
季衡若突然回过头来,整个面容都因为眼中洋溢的欢快显得格外明亮:“不要!我要叫你承远哥哥,你要是不答应,现在就送我回谷吧!”
“好啊,我求之不得呢,为什么不答应?”眼中的冰寒似乎消退了几分,唇角攀上丝丝笑意,“那么衡若,你是不是冷得厉害呢?到前边的市镇去休息一下吧。”
那笑虽然挂在嘴边,却没有写进他的眼底,那里只有焦虑,和深深的忧郁。季衡若向袍子里缩了缩,闷声回答:“不冷,一点都不冷。还是快赶路吧。”
“你不冷,可是你怎么不问问我冷不冷呢?”无辜的表情,装可怜。
与季衡若吃饭时戏耍于他的口气一模一样,自己怎么忘了,这位少年庄主,一直是心狠手辣,有仇必报。
“哼,你不用假情假意骗我去休息,到时候误了时间,你的亲亲娘子治不好,你就该来怪我了!”面上别扭,心底,却是空荡荡地,没有落处。纵然已经感到胸口像塞了一团棉花般难受,还是拒绝了休息。她,可不想让谢承远去死啊!
提到露儿,谢承远双目一凛,“衡若,我真想快些回去。希望,能赶得上……”望向远方,只有一片苍茫。
“呀”,一扇破旧木门中探出张橘皮老脸,左右看了看,垂眉叹气:“唉,这么大的风雪,想来今天是不会再有人投宿了。”掌柜缩回门板后,咔嗒一声,落了栓。
刚走了两步,身后忽然传来砰砰的拍门声,掌柜凝神细听,怕是将风雪打在门上的声音错当了敲门。
又是几声拍门,还混着一个年轻男声:“店家,有人吗?我们想投宿。”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穿透了呼啸狂吼的风声,直送入院来,便似就在耳边一般。
掌柜满脸的褶子都笑开了花,回身来打开了门,道:“好说好说。”精明老眼瞥过两人,“客官可是要两间上房?”
“哼”,季衡若不悦,这老家伙怎么一眼便看出二人关系并不亲密呢。环顾院落,不满地撇下嘴角:“山野荒地,便在这里凑合一晚吧。”
谢承远却悠然牵过马来,交给掌柜:“正是,请掌柜开两间上好房间,这位姑娘的房间中多放些炭火,再烧壶热水来。”
“好嘞!您请好吧!”掌柜喜滋滋搓着手,又谄媚道:“您看,晚饭是您二位下来吃呢,还是小的吩咐做好送到房间去?”
“都送到我房里来,我们一起吃!”干脆利落的回答,季衡若已经抬步向内走去。
唉,他老陈当了大半辈子的掌柜,什么没见识过,这姑娘哪里是要吃饭呢,她分明是想把这俊俏公子哥吃掉啊!可怜这傻公子还一本正经,什么都不知道,那姑娘眼中的,呃,□□,都快把我这小客栈烧了。姑娘,你任重道远啊,不是我老陈不给你们创造机会,是我也要做生意吃饭啊,两间房的房钱总比一间房多吧。
谢承远跟在后面,唔,这掌柜怎么这样奇怪,看季衡若的时候满脸悲悯,看他的时候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别是家黑店,晚上可小心些,他默念。
小店的饮食粗陋,一碗米粥,几碟野菜,再就是些卤水鸡、酱牛肉,季衡若果然吃不惯,只喝了碗粥便住了筷。悉悉索索打开包袱,燃了线香开始点香炉。
谢承远皱了眉,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轻叩桌面,“这样不行,你吃的太少了,后面的路会支持不住的。”
某人忙得不亦乐乎,正往香炉里添着不知是什么的药,“太难吃了,我吃不下。”
放下碗筷,谢承远蹙眉凝思,“你等一会儿,我马上回来。”推门而出。
埋头忙碌的人动作一滞,唇边绽出一丝笑意。果然只一会儿,谢承远携着凉意推开门扇,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升腾着袅袅雾气。
“原来他们厨子都睡了,这餐晚饭才做得如此敷衍。这是我下厨去做的,味道应该还好,快吃了吧。”
“哎?霁云庄庄主亲自下厨?明日会不会写到江湖史册中呢?”季衡若夸张地睁大眼睛,拾筷挑起一缕细面。
想象他在灶间,平日指挥若定的庄主切菜下面,执剑的手却提了汤勺,简直有趣得很。材料有限,这面做得甚是平常,然而终究是他做的,季衡若又怎能不吃得津津有味?
一时间风声远去,只能听见屋中炭火吡卟,和她吃面之声,一只细巧白蜡之上,火光轻轻颤动,在他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阴影,熏香吐出冉冉白烟,在头顶盘旋徘徊,满室都是静谧。
许是闻了熏香的缘故,谢承远在这晚难得有限的睡眠里,居然破天荒地没有梦到露儿。习武之人耳音极灵,稍有响动,谢承远立刻惊醒,凝神细听,却是从隔壁房里传来了咳嗽声,由于努力压抑,而变得支离破碎。
轻叩房门,回应的却只有咳嗽,微一迟疑,他加大力气,震断了门闩。一张瘦弱的身体,由于压抑不住的咳嗽缩成了一团,单薄的背脊剧烈颤抖,好像狂风中无助的蝴蝶,软而偏黄的头发无力地垂落在枕上。季衡若几次想支起身体,却都痛苦地跌落回床上。
心中无端一缩,谢承远几步走到床边,伸臂扶住了她,轻轻替她抚着背脊。
太瘦了,太瘦了!手下的小小身子,骨节都凸了出来,简直扎手!
咳嗽稍缓,她双目紧闭,微弱地吐出一个字“水”。谢承远慌忙取来水杯,喂她喝下。
“承远哥哥,你是不是一直想问,我是无妄谷谷主,何以身体会如此?我连自己都医不好,又怎能医好别人?”仍是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乖巧地伏在月牙眼之上,微微颤动,让人心中一痒。
“不,我相信药王的弟子定是最好的神医。衡若这般,定然有自己的理由和过去,承远不会妄加推测。”
“如果我说,我的病在颠沛劳累或是气候寒冷之时便会加重呢?”她将双眼微微张开一线,语调染上几分狡黠。
她便就是爱看他这样愧疚的神情,那些焦虑和爱怜都不是给她,惟独这愧疚,全部是给她的。“又上当了,也不知你怎样当的武林第一大门派霁云庄庄主。若真是如此,玉竹和木香她们怎么会放我走呢。傻子!”
谢承远张口结舌,自己堂堂庄主,杀个人也如草芥般浑不在乎,却一次次栽在这小姑娘的言语相逗上,偏偏她还是无妄谷谷主,自己空有一身武功,却束手无策。
季衡若懒懒翻过身,打了个哈欠:“生又和欢,死又何苦?人早晚要死,又何必执念。还不如快快活活地过日子,若总是忧心明天要死,可愁也愁死了!你走吧,我要睡了。”
谢承远一时竟自痴了,却不知为什么有一滴泪水无声跌落,心中哀伤惆怅,说不出的凄惶。这个小姑娘,她到底为什么有这许多愁呢?眼前的人背向着他,不再开口。
轻喟一声,“承远告辞。”门轻轻合上,脚步渐远。
早已有泪水争先恐后,纷纷蜿蜒划过,颗颗滴落枕上。是啊,他们都死过一次,又,何必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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