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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横斜
淡粉的海棠花欢然绽放,清风拂过,纷纷飘落漫天花雨,一簇一簇,浓得好像宣纸上用水洇开的大团朱砂……花阴下,一个少女聘婷婉立,纤腰盈盈,正望了花团出神。
“露珠儿”,他心里欢喜得如要溢出蜜来,张开双臂从背后将她牢牢固在怀里,脸埋在她的颈窝,熟悉的气息钻入鼻中,正是她身上的气息,混着微甜的露水香,一时仿佛百花齐放,一时又如晨露初升,悠长直入心脾。
心里一直悬着的恐惧落下,他安心的叹息了一声,怀中的少女轻轻地唤他:“承远哥哥……”
他并不抬头,只紧紧拥着这失而复得的宝贝:“露珠儿,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答应我,答应我……”
宁露忽然不安地在他怀里扭动身子,她歪了头,好似在担忧:“可是如果你离开我呢,承远哥哥?”一边转过头来,哪里是他的宁露,弯弯月牙眸,淡淡的眉,这张脸可不正是季衡若!
“露珠儿?!”他大叫一声,张开眼睛,触目是重重帐幔,自己正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一张素花锦被。
目光上移,一双淡色眼眸正正悬在他面前,季衡若双手托腮坐在床边圆凳上,怔怔地望着他,只是未免太过近了些。他吓了一跳,坐起身来。
“这是哪里?”谢承远下意识地摸上腰间长剑,却摸了个空。
叹了口气,季衡若起身走向窗前方桌,透过她的背影,谢承远看见自己的青芒剑静静躺在桌上。“这是我的房间。你昏倒了,我已给你服下安神活血的药。”
一只雕花紫泥香炉放在床脚,正吐出丝丝缕缕的烟雾。清甜的味道钻入鼻中,如花蜜,如微露,丝丝缕缕绵长不绝。却正是梦中让他感觉安心的、露珠儿身上的味道。
马不停蹄的赶了几天路,他才寻到这里,早已忘了上一次睡觉是何时。此刻,果然觉得脑中清明,浑身舒泰。谢承远走下床来,手指拂过香炉,“多谢谷主相救。”
顿了顿,谢承远终于忍不住问:“谷主,这是什么香?”他问过露儿身上的香气是什么香所熏,露儿却一直说她从未用过熏香。
窗外微弱苍白的天光,将季衡若的背影染上了柔和的光晕,好像轻轻一触便会消失。她出神地看着他的青芒剑,手中把玩着剑柄的紫玉穗子,绞紧,又松开,“你的膻中穴,现下还会疼么?”答非所问。
谢承远微微一震,她怎么会知道?自从三年前与邪教天极那一战之后身受重伤,他的膻中穴便一直会在季节更替之时剧痛难忍。受伤昏迷之时,正是无妄谷前谷主,药王救治的,此后为他开了药方,调理至现在。
“好多了,已经很久未曾复发。”谢承远站在季衡若身后,却不敢惊扰了她。这个身影,与刚才梦中的景象重叠,袖角衣带被风吹得微微摆动,似是惆怅,似是哀婉,又似是道不尽的悲伤。他竟然忍不住,想轻轻揽住季衡若瘦削的肩头,她太瘦了,怎么不多吃些。
在想什么!她自己便是使药高手,又怎轮得到他妄下定论。谢承远抛开杂念,走到季衡若身边,“谷主,我想,还是请谷主尽快随我前去庄中,救治病人吧。”
“哼”,季衡若不悦地转过身来,“我最不喜人催促,我本来想立时便走的,你越催我,我便越是要慢些。”
“你!”谢承远俊眉斜挑,简直想掐住这谷主的脖子,亏他刚才还为她担忧。“露儿撑不住太久了,晚一时便少一线希望,还请谷主速速前去相救,方不至延误了时辰,至终身遗恨!”
季衡若忽然顽皮一笑,“好啊,不过我为了照顾你,还没吃饭呢。你须得陪我用过饭再走。”
纵然他谢承远再心急如焚,却半分奈何不得这刁钻谷主。若他拒绝,谁知道她又会再寻出个什么事端难为他呢?
“你不答就是答应啦,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叫他们备饭!”季衡若又像个小孩子般,蹦跳着跑向门外,忽然停了下来,扭头微微笑道:“你那紫玉剑穗,很好看呢。”
不等谢承远反应过来,便已消失在光亮中。
自己不过大了大三、四岁,却无论如何摸不着季衡若的脾气,然而消遣归消遣,她终究对自己没有恶意,甚至还很关切。只是之前那莫名其妙的发怒,和吐血,不知又该怎生解释。总之这小姑娘的言行举止实在是古怪了些,总不至刚见了自己这一面,便情根深种吧?
谢承远无奈苦笑,露儿的性命,总是交到季衡若的手里了。
“这是水晶鸭掌,这是芙蓉金丝卷,这是五合腐乳熟芥,这是雪融冰梨丝炒肉……”真不知道这样短的时间,季衡若又怎样叫人备了一桌子菜出来。每盘菜都用细瓷青花碟盛了,煞是精致好看。她正兴致勃勃地一样样地报着菜名,不时用象牙细箸夹了菜放到他碗里。
谢承远更不多话,季衡若夹了什么,他便埋头吃什么。此时他的露儿正受尽痛苦生死难测,他又怎能安心大吃大喝。这一色精致菜色,于他不过是味同嚼蜡。
在庄中的时候,若不是他的下属、师弟天天逼了他吃饭睡觉,他根本便忘了这些生活基本之事。露儿中毒的日子里,他根本就是衣不解带,食不知味。
多一份享受,他都觉得是对不起露儿。只有让自己痛得失去了知觉,才能安心。
“哎,你怎么也不多嚼两下便咽下去了,饿死鬼托生么!”季衡若看着他咯咯笑了出来,又给他夹了一个水晶梅花包,自己只拿了一只浅浅小磁碟,只吃了几筷便停下。浅笑盈盈地看他扒饭。
“我吃好了,可以上路了么?”谢承远终于把碗里季衡若夹的菜全部吃完,已经站起身来。
季衡若微微失望,“这就吃好了么?真是牛嚼牡丹,可惜了我的好菜。你可有多久没好好吃饭了,该好好调理调理的。”
谢承远早就三步走到门边,恨不得立刻便上路,“武林中人哪有这么多讲究,能吃口热饭已是足够。谷主,我们这便走吧?”
季衡若垂下眼帘,“你可没有问过我吃饱了没有呢……”神情甚是可怜。
“我看到你早早停筷,以为你已吃完了……”谢承远尴尬地解释,自己也觉这解释实在苍白无力。
“骗你的,我吃饱了!”季衡若忽然抬头,向她眨了眨眼,“那么我们走吧,你多坐一会儿,我要收拾收拾。”径直走出大门。
再也不要可怜她!谢承远暗暗发誓,生怕她又要耍什么拖延时间的花样,慌忙跟了出去:“谷主,无需拿太多行装,只准备路上需要之物即可,待到了庄中什么都会准备齐全。”
远远传来季衡若清脆的声音:“我去给你的亲亲娘子拿灵丹妙药,你叫我空手救她么!”尾音被风吹散,回荡在空旷的回廊里,谢承远一时竟愣了。
于是……
“这是什么?”谢承远额头爆出青筋,咬牙切齿地用两根手指挑起一个硕大的包裹。
面前的女孩目露精光,“我的枕头呀,这里面是用草药填的,对我的身体有好处,别的枕头我可都睡不惯了。”
放下,挑起另一个硬木箱,“这又是什么?”
“茶具!”回答得斩钉截铁,“我喝惯了雪水煮的茶,这套茶具叫玉露,别的茶具都泡不出来这样的茶香。”
“这个呢……”问的人已经有气无力,这次手指一个张牙舞爪的包袱,里面不知包了些什么,被包得紧绷绷的布包好像随时要炸开,显出扎人的棱角。
“熏香炉,是白木香特制的,只有这种木质结合草药香才能有最好的效果,也最容易被人吸收。”她得意洋洋,淡色的眼眸在微弱阳光下几乎变成金黄色。
“你的灵丹妙药呢?”竭力忍住怒火,谢承远微弱问道。
季衡若淡然一笑,举起手中一个小包裹,“放心,都在这里面呢!”
“放回去……”两根修长的手指撑住额角,谢承远再也忍耐不住。
“哎?”显然没明白状况,季衡若还在奋力搬动那个硬木箱。
她以为这是去休养啊!谢承远努力平息了一下想吼叫的冲动,以这辈子最大的耐心细细分说:“你看,你不会骑马,对吧?”
点头。
“所以,我需要带着你,一路骑马回到章州霁云庄。你知道可有多远?”
“一千零五百里。”答得倒是快。
“就算我的紫骝马神骏,也只能日行三、四百里,如果带上一个你,需要多久呢?”问的愈发顺口。
淡淡的嘴唇紧紧抿住,季衡若终于不再说话。
很好,谢承远满意地点点头,向着那一大堆的行李扬了扬下颌。
季衡若嘟着嘴,把手中的木箱放下,瞄了瞄谢承远的脸色,又把枕头拉到了一边。气鼓鼓看了他:“好了,就剩一个包袱了。”
谢承远不禁乐了出来,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她头顶,感觉她轻轻一颤,他立刻后悔,该死,这可是现任无妄谷谷主,并非只是个病弱小姑娘,虽然她的表现时常让自己忘记了这层身份,“谷主,得罪了……”
“你……不要再叫我谷主了,叫我衡儿吧。”季衡若竟然羞红了脸,目光中满是期待。
衡儿,他张了几次口,却无法叫出这样一个亲昵的字。
“算了,就叫衡若吧。”她先移开眼,低头摆弄衣带。
“衡若。”谢承远老实重复。
“哎!”清脆的回答,季衡若面上泛起娇羞的红晕,欢喜无限。
“啪!”小小院门被推开,玉竹漆黑的眉斜斜立起,“谷主,你怎么能一个人去!”
季衡若不耐烦挥挥手,“一个人怎么就不能去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们不要啰嗦了。”
“谷主,你……千万小心身体,再不要拿命去救了。”木香软软开口,如黛细眉微微扫过谢承远。
谢承远不明所以,为何会要医者用命相救呢?想不通,索性不想。
“自然不会,你道我傻么?”季衡若淡淡说道。
玉竹却恶狠狠盯住谢承远,似乎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谢庄主,请务必好好相待我们谷主,若你再让谷主遭遇不测,我无妄谷绝不相饶!”
谢承远不敢多口,只点了点头:“我们全庄上下自然奉谷主为上宾,生活用度一应俱全,不会让谷主受半分苦。”
木香细细替季衡若整了衣襟,“谷主,药可带够了?定要按时服啊!莫要太累,若有难处立刻传书回来,我们好相接应。”
季衡若斜眼瞟过谢承远,眉眼弯弯:“好啦好啦,我都知道,你们却比师父还要啰嗦!再不走,我怕谢庄主要火烧无妄谷啦!”
满山死寂的白色荒漠中,一道炫目的绛红色光带撕裂沉寂,飞掠过白茫茫的山谷,风驰电掣般前行,呼啸的风雪瞬间将他们吞没,变成了一个黑点,向前、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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