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尾巴草的欢乐生活

　　自从那夜后，我的日子更加的寂寞了。
　　白天不但牛不打架了，就连赖毛狗和阿黄都不经过我们这地了；晚上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星星还是往日看到的星星，只是再也没看到过鹰抓兔了。
　　伟大的事物在通往伟大的道路上都是不被理解的，我对此深有体会，因为我追求见多识广这一伟大的目标也是不被理解的。
　　十米外的狗尾草们不理解，为什么明明是狗尾巴草一棵，却不结穗，偏要像麻雀一样叽叽咕咕；十米内的老樟树也不理解，明明是个有灵根的，却不想着结灵珠，偏要纠缠那些没用的八卦消息。
　　古往今来，智者都是寂寞的。除了费力的吸收养料外，活了三年的狗尾巴草“老不死”在无以复加的寂寞中发呆，呃，嗯，——沉思了。
　　我思索着。
　　与我同岁的桃树今年到底能不能结成桃子呢；李家二媳妇今年如果下了个“蛋”，那婆媳俩还会不会吵架呢；赖毛狗明年是会掉光了所有的毛还是会重新长毛呢；许秀才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他家的公鹅是不会下蛋呢……
　　有时也想想更远的问题——人类的大长老一家子人住那么大的房子了肯定很乏味，就是去邻居家串个门都不容易吧，毕竟那是比秀水村都大的房子呢。
　　还思考过跨种族婚姻的后续问题——鲤鱼精和人类男子结婚，生的孩子是小人类，还是小鱼呢，嗯，我觉得应该是小人鱼。
　　思考完了这些，再整理整理我之前得到过的所有消息，剩下的时间我也会想想老樟树那天晚上说的话。
　　老樟树说我是有“造化”的，虽然后面他鄙视了一下我狗尾巴草的身份。这个“造化”应该就是指修成灵珠，化成人形吧。活了三年，这是说明我有灵根能老而不死？
　　那灵识呢，听老樟树的口气，好像我那天的理解完全错误。老樟树也应该是有灵识的，只是还没有结成灵珠。那灵识到底是什么？
　　寂寞无聊中，我逐渐养成了左思右想胡思乱想善于思考的新能力。草木的灵识想来也大同小异，那么老樟树和我都有的，而周围草木都没有的应该就是灵识了吧。我思考了再思考，分析了再分析，大概知道了灵识是个什么东西，可具体的又实在是说不清楚，就是我和老樟树都能和其他草木交谈，懂人言，甚至还能明白某些走兽的之间的交流，而我十米外的那些狗尾草它们唠嗑八卦的时候也是仅限狗尾草内部交流。这些差别应该是与灵识有关的。
　　自从想明白灵识大概是个什么东西后，我是越来越喜欢沉思了。我发现沉思比单打听各种消息有意思多了，我觉得我越来越往睿智的长老方向发展了。
　　为了不再被嘲笑目光短浅，我决定都往远了想。秀水村发生的事我决定就先不思考了。
　　有一段时间，我专门思考那个人类的大长老。我认为他肯定是不睿智的，房子那么大，他的子民来请教他问题的时候，没准还找不到他在房子的哪个角落呢，这多耽误事呀。而且他们家人肯定是住不了那么多房子的，那剩下的房子要用来干什么呢？我也帮他想了想，一间养狗，一间养猪，一间养牛，一间养鸡，再来一间养大白鹅……；一间放农具，一间放谷子，一间放麦子，一间做厨房……（原谅它吧，狗尾巴草自出生以来一直没有挪过窝，视线还没将秀水村覆盖完全）我茅厕就弄三间，终于将这么大的房子分配的差不多了。
　　直到之后我见过更多的人类，也见过那个人类大长老和他的大房子之后，我才晓得果然自己还是浅薄了。如果只是固守在某一个地方，被动地等着收集各种消息，是不能见多识广的，有很多的东西是要亲自去看看，有很多事情是要亲身经历的，即便有的东西没有传说中的美好，有的事情你压根也不想经历。
　　知道自己有了灵根灵识后，我一直以为自己以后的日子就是跟周围各种草木交流交流最新消息；仰望四百多岁的老樟树，期盼在它心情好的时候得到一些绝世好秘密；或者在沉思中完善我的八卦生活。过着简单平静的生活，偶尔的危险也只是近距离观看牛打架，被秀水村的皮孩子捋掉两片叶子，最大的哀痛就是秋天以后看着成片成片的狗尾巴草流失养分，然后干枯死掉。三岁的狗尾巴草还不知道生活是波涛汹涌的，特别是有了灵识的的草木的生活更是凶险万分。
　　很多天没有说过话的老樟树终于说话了，我很高兴。
　　“我有一些很重要的事跟你说，这些事对你以后修灵珠至关重要。待会我说的时候你不要插嘴，听我把话说完再问，明白吗？”老樟树声音一如往日的低沉，可我却觉得它很紧张，甚至是有点害怕。
　　“嗯，明白。”一时间我也紧张了，乖乖的回答。
　　“我们草木有灵根的并不算少，但能开灵识就少得多了，开了灵识能修成灵珠的就更少了。你先前道我四百年也未能修成灵珠，却不知修成灵珠是要看灵根与机缘的，除却各种变故，八百年甚至一千年才修成灵珠的也是有不少的，当然也有那等机缘好的一百年的时光就能修成。”老樟树叹了口气，“我也不是灵根机缘差的，只是不敢修成而已。都直道结珠成精好个逍遥自在，却不知其中的凶险。”
　　不敢？为什么不敢？修个灵珠还凶险了，我极欲立马就知晓，想开口询问，但又因着之前答应过老樟树，怕插了嘴，它生气不说了。
　　又是一阵长长的叹气后，老樟树接着说：“成了精后，有的勤加修炼想着终有一日要位列仙班，这等妖精循规蹈矩，恪守戒律，不会伤害去其他生灵。还有那等不想成仙的，追求强大力量的，它们则无视规则，直接杀了不如自己强大的妖精，夺取其他妖精的灵珠，炼化后能大大地加强自己的力量。这类妖精中本性淡泊的草木精灵很少，多是那等杀戮过重的兽妖。”
　　之前我听过的妖精故事中，也只是危害人类，吸人精气，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妖精杀妖精的。我一阵哆嗦，只希望老樟树快点说完。
　　“许多刚结成灵珠的妖精，妖力不强，遇到它们只有被杀的份。本来几十年前我就可以结成灵珠了，只是顾忌着这等妖怪而迟迟未结。可是能结灵珠却拖着不结，到底是不甘心。这段日子我打算拼着结珠，若是能躲过那等杀害，日后你结灵珠时，我还能护着你一二；若是……若是不能躲过，那……”老樟树声音更加低沉了，以至于后面的我没有听清。
　　我其实有很多疑问的。
　　灵珠难道是自己想不结就可以不结的吗？灵珠又是怎样修成的呢？那些个杀妖精的妖精，难道就没有仙人和道士来收它们吗？妖力的强弱又是怎么衡量的呢，是看谁打架打得赢还是看谁变的东西多呢……
　　可我一个也问不出来，我知道被“杀害”就是再也没有了，永远都不会有了。
　　“那咱就别结了吧，咱们这样也挺好的。”我不想以后都没有老樟树了。
　　“呵，你不要怕。”老樟树轻声说，没有说结，也没有说不结。
　　于是我前所未有的慌张了，虽然知道那些妖精不一定到这儿来，老樟树不一定就会没了，可就是慌得紧。
　　之后老樟树再也没有跟我说过话了，我知道它在结灵珠。我不整天整天的沉思了，而是改成了整天整天地观察四周，全身都戒备起来了。
　　三个月后，狗尾巴草开始整片整片的枯黄了，依旧翠绿未结穗的我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哀伤。老樟树还是没有动静，我更加哀伤了。
　　就在某天夜里，我的叶尖结了冰凉的露珠，在明晃晃的月光下更显晶莹剔透，圆润可爱。这时，老樟树那边传来一丝光亮，小小的，但比月光更亮，光亮周围还有一圈绿色的紫色的光晕。我紧张得竖起了全部的叶子，露珠“倏”地全滚落在地。
　　慢慢地，光亮暗了下去。老樟树的树干上开始隐隐的凸现出一张人的脸。巨大的树冠开始缓缓地向下收缩，粗壮的树干向中间挤压，接近土壤的树干向两边拉伸，中间出现一条缝隙。
　　最终，收缩下来的树冠变成了墨绿色的头发，长长地披落下来，人脸以下的树干形成了四肢和躯干。这是一个年轻的人类男人，并且是个英俊的人类男人，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嘴巴紧紧地抿着，一看就是个不常说话的。
　　我准备叫它，自从上次说完话后我就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再加上这三个月积累的问题和刚刚新添加的问题，真是有无以复加多的问题等着它回答呢。
　　可是它却突然眉头一皱，撇过头去直直的看向某处。而与此同时，那边有一物飞快的过来，等我看清是时，只见老樟树被一粗大的藤条紧紧缠住，而藤条的尖端已经穿透它的胸膛，沾满了墨绿的血液，地上也滴满了一滩。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凶残的场面，而且被虐杀的还是熟悉的老樟树，一时间竟傻了，哆哆嗦嗦的浑身都颤抖起来。
　　“大哥，这个家伙就留给我吧。气性正好与我相似的呢。”老樟树望向的那面走来两人，说话的穿着褐色长袍，而那根缠住老樟树的长藤另一端正接在他的右臂上，应该是个藤妖。
　　“不过是个刚结灵珠的，妖力大不到哪里去，看都不够看的。”那藤妖的大哥一头杂乱的棕黑色的毛发，两侧的半张脸覆盖着浓密的短毛发，长得甚是魁梧，棕色皮坎肩，敞着怀，露出胸前黑棕交杂的胸毛，下面着棕色皮裙，露出毛茸茸的结实的腿。我实在看不出是个什么妖怪。
　　“这样的家伙大哥自然是看不上的，对小弟却是大有用的。”那藤妖极尽谄媚，看样子他是不会放过老樟树的。
　　“那赶紧拿去，也不能让你白等这两天。”原来他们早就盯上老樟树了，我愈加的悲哀。
　　老樟树没有反抗，也反抗不了，只低下头轻声说：“就知道会这样，但终究是不甘心。”仿佛是攒气力停了一会，“你，就这样挺好。”
　　那大哥看了老樟树一眼，藤妖却嘻嘻的笑道：“倒是个有意思的。”手上却是毫不手软的划开老樟树的身体，用藤尖勾住它体内一棵亮亮的小圆球——我知道那就是老樟树的灵珠了，我大叫起来：“不行不行，住手，你住手！”
　　可是没人理我。
　　藤妖径自勾取了那颗灵珠，直接就吞入腹中。老樟树刚刚成人形的身体随着灵珠的离去便化成灰消失了。
　　老樟树，没有了。
　　我既哀伤，又愤怒，还懊恼自己竟啥忙也帮不上。
　　两只天杀的坏家伙正准备离去，突然藤妖朝我这里瞅了一眼，不怀好意地说：“哎呀，这地方真是好呢，不但出了个樟树精，就是狗尾巴草都有灵识了呢。

　　我死死地盯着那两个家伙，将它们的样子记了一遍又一遍。
　　那“大哥”也转过头，朝我龇了一下牙，“呵，这样低等的草是不可能修成精的，有了这灵识也是白白浪费了天地灵气。不如现在直接了结了它。”
　　此刻我想的竟是——永远也没有机会结穗了。
　　那藤妖“咯咯”地笑道：“哎呀，它怕了呢！”
　　知道自己将悲惨的死去，换做是谁都会害怕的吧。
　　“大哥，你知道的，我灵珠的气性不好，太强的灵珠炼化不了，只能捡一些没用的。不如就留它一百年，让它在此时间内结了灵珠供我炼化，大哥你看可否？”
　　“一百年？就是给它一千年，修不成就是修不成。狗尾巴草精？说出去都让人笑掉大牙。”“大哥”显然更想直接了结了我。
　　狗尾巴草的一生也就是一年的时间，而我已经活了有三生那么长了。一百年那真是无以附加的漫长啊。
　　“它算个什么，也值大哥亲自动手？如果一百内结不了灵珠，到时候我亲自了结了它！”藤妖继续为自己争取储备口粮。
　　“大哥”不耐烦地挥挥手，“瞧你那没出息的样，不就是棵狗尾巴草吗？你要留着就留着吧，只是自己要把这地记住了，万一还真修成了灵珠，却叫别的妖夺了去，就白留它这条命了。”说着，“倏”的一下就不见踪影了。
　　在他们的谈话间我就已经生生死死好几回了。
　　“谢谢大哥了。”藤妖嘻嘻笑着，转过头却不笑了，眯了眯眼睛的时间就到了我跟前，“给我记住了，你的命是我留的，给你一百年的时间结灵珠报答我。”说完伸出右手，光芒过后，我纤细的茎上被缠有了一根更纤细的绿藤，嫩嫩的，绿绿的，与我的颜色相仿，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
　　“不要有别的心思哟，你是逃不掉的。”藤妖警告一番后，追随他的大哥去了。
　　储备粮食狗尾巴草现在已经说不出是什么感受了，一夜之间就经历了大喜、大惊、大悲、大哀、大怒、大恸、大惧，劫后余生的感觉就是恍恍惚惚，一片空白。
　　当第二天的阳光打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才踏实起来，才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我悲伤地朝老樟树看去，那里空空的，只留有一个硕大的土坑，坑边一抹绿色格外显眼。
　　啊！我心中一动，果然，是老樟树旁边的那棵小樟树，它没有死！！不愧是活了四百多年的老樟树，它明知道自己结灵珠时万分凶险的，忍了这么多年却还是选择结灵珠，小心谨慎了这么多年的老樟树肯定是想好了后招的。从自己根部分离出去的小樟树就是它的后招。是不是……我有点激动……是不是老樟树还活着，活在了小樟树身上。
　　“老樟树，老樟树，是你吗？”我朝那棵小树喊道。
　　那边半天没有回应，“老樟树，你没有死是不是？我就知道你没有那么容易死的。”我继续喊。
　　那边还是没有回应。没有回应也不能阻止我与老樟树的聊天，反正之前我们的聊天模式也大多是它保持沉默，而我这棵草在一直说。
　　“昨天差点吓掉了我这条草命，但是当时真的以为你就这样死掉了呢，害我伤心愤怒的说。好歹你也活了四百年了，怎么会那么没有用呢，一根藤就制住了你。不过你的人形真的很好看，比秀水村谁都好看，我还以为你会是个白头发的老头子呢，嘻嘻。”停了一会，“藤妖的那个大哥到底是什么呀，既然幻化成大男人了，怎么还穿个裙子呀，真是好笑。它看上去很厉害呢，是兽妖吧，老虎，还是豹子？”在狗尾巴草有限的知识里，这两是最厉害的兽了。
　　老樟树一直没有说话。但是并不妨碍我继续说下去：“你还没有告诉我灵珠到底该怎么样修呢，难道是到了哪一天就突然发现自己可以结灵珠了，然后就可以结的吗？那又是怎样结的呢？呵呵，那个藤妖说我结了灵珠之后就要我给它炼化呢，我觉得它有点傻，你也这样觉得吧。都知道它要杀我取灵珠，那就是我的仇人呀，谁会给仇人结灵珠啊。一百年呢，我还可以活一百年。”我叹了一口气，“多么漫长的岁月啊！也是多么难熬的岁月啊，看着那么多的狗尾巴草枯死在我面前，这种哀伤还要经历一百次。”
　　我觉得我应该说点高兴的。
　　“不过，每年春天能看那么多的狗尾草冒出来，也是一件‘最高兴’的事情！”仿佛用了“最高兴”这个词就一定会高兴起来一样。“这样高兴地事情也能经历一百次，真好呢。”
　　……
　　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还是没有听到老樟树的声音。我也说不下去了。
　　我想，人类多好啊，难过了就可以痛哭出来，而我们难过的时候却不知道怎么哭，明明那么的……难过，明明那么的……悲伤，却连哭也哭不了，难怪大家只要有机会都想着修成精，化成人。
　　“你不是说过我结珠的时候要护着我的吗？我还有很多东西都不懂呢。”
　　“不去结珠就像平日里，唠唠嗑，聊聊八卦，甚至吵吵架，不是也挺好的吗？”
　　“昨天，你昨天最后那句话是说给我听得吧？那么不想要我修灵珠？不让我修那为什么你自己还有去修呢？”
　　“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
　　那棵小樟树没有一丝的灵识，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知道。即使它是老樟树生命的延续，但是那棵我认识了三年，活了四百年的老樟树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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