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颜大怒（宣室十谈）

　　龙……一听这个姓，他立即警醒了几分。
　　然而那个微笑着向他走过来的男孩子，看起来仍然是那么好看。
　　他的身体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一般，也往前一步。那个男孩自然而然地拉起他的手，就好像他们相识很久，他面上仍带着笑容，声音柔和地向他询问道：“最近没有见过你的父亲吧？”

　　他摇摇头：“……没有。”
　　龙颜静带着他向前走：“走吧，我带你去见他。”
　　他有些疑惑：“你们不是把他当做罪犯么？”
　　龙颜静眼光瞧着他，带着一丝怜悯的神气：“可是你生给他做儿子，又不是你的错。”
　　他觉得心中升起一丝反感，不由得停住脚步。这个人想调拨他与父亲的关系？可是他依然笑得那么温柔和善。
　　龙颜静也驻步，问：“你饿了？”
　　他的脸立即红了，摇摇头，说：“没有。”
　　那个比他高半个头的男孩子笑着说：“不，你撒谎。”
　　他吞了口口水，羞惭地低头瞥了一眼自己正在咕咕作响的肚子。要装作不饿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这片田地上，应该没有任何一个干着活的人曾经吃饱过。

　　龙颜静牵着他爬上马车，说：“我先带你去家吃饭。”
　　隔了半天，又颇具兴味地看着他问：“你今年几岁？”
　　他低着头：“五岁。”
　　“那你家被抄家的时候……你也才四岁，一定什么也不记得了吧？”
　　他摇摇头。
　　龙颜静又笑着说：“也不记得抄家的兵跑到你家的时候，你拿着一把小剑挡着他们，说不准从你面前过？”
　　他的脸又红了。他还记得，记得那时候几个士兵过来把他旁边的嬷嬷撞倒想去抓母亲，他举着剑，后来还把自己的拇指割伤了。
　　这并不是什么应该羞惭的事，可是为什么在这个人面前，他要常常脸红呢？

　　“连父皇也知道了这件事，他们都说宣太师家的长子很不错——哦，是前太师。”龙颜静的嘴角仍带着一丝笑，时时也不忘点醒这其间的分别。“所以他叫我来找你了。”

　　他皱了一下眉。他不喜欢他说起父亲时的态度，但他告诉自己要忍耐。他虽然偶而有一些刻薄，但对他却很好，他已经很久没有跟同龄的男孩说过话，他想同他交朋友。

　　马车在漂亮的殿阁前停下，他紧紧地跟在龙颜静身边，随着他走进屋子。

　　他突然停了脚步，因为他看见两个同样穿着漂亮衣服的男孩子。龙颜静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走上前去，说：“我把他带来了。”

　　又转过头来，微笑着向他说：“这几个是我的兄弟。”

　　他一个个地细看过去，这两个男孩之中，大的那个已经成年了，他应该就是太子。然而光从长相来看，他决想不到这个太子会与龙颜静是兄弟。至于第二个，仿佛是十四五的光景。倒是能看出他与龙颜静有几分相像，但是他的眉骨间距离过宽，而显得双目无神；下巴过短，又显得欠缺气度；至于鼻子嘴唇，更是每一样都长得不如龙颜静好看。

　　他默然看着那两位王子，并没有行礼的打算，龙颜静拉着他走到桌边，指着一桌珍馐道：“吃吧，同我们一起。”

　　看着满满一桌食物，他口水往上翻，几乎就想要立刻伸出手去，左手或是右手，不管抓到什么，拼命往嘴里塞了就是。

　　然而他忍住了。他回过头，向身后那个男孩询问道：“我能带一点回去给我娘和妹妹吃么？他们也很饿。”

　　龙颜静微微楞了一楞，立刻微笑道：“不行。你是我们的朋友，是我们邀来的客人。而他们是什么呢？通敌叛国的逃犯！有谁会拿食物去喂通敌叛国的逃犯？”

　　他被一股怒火刺伤了。他怎能这样说他的妹妹还有母亲？他往后退了一步，挺直脊背，清楚而大声地说：“如果他们是通敌叛国的罪犯，那么我也是，我也不吃了。”

　　龙颜静的脸色骤然变了，而太子就在这个时机哈哈地大笑出声来。他听到太子说：“三弟，是谁说不消半天就能叫他服服帖帖的？哈，你也输了吧。”

　　年纪稍长的那位王子面色不动，即没有奉迎太子的得意，也没有帮弟弟说话．龙颜静颜色稍霁，又转向他，面上仍带着微笑．＂你究竟是吃还是不吃？＂
　　此时的话语中，却已隐隐带了威胁的味道．
　　他后退一步，抿紧了唇．怒火舔得他心头发痛，他问：＂所以你们不过是打赌？＂
　　他居然真的以为那是好意，以为他在一群人之中，单单喜欢他．
　　他尝过苦涩的味道，而被背叛，是这其中最最苦的一种．
　　他的父亲被骂作万夫所指的通敌叛国，但他一直认为父亲是好人．只有在如今，他才明白这种行为是多么可恶．
　　他转过头，向着大门跑去，他忘了自己并不是自由的．
　　在进来的时候根本没注意到的守卫们不知从何处冲出来，抓住他的后颈，将他掼倒在地．
　　在今天早晨将要被监工打倒时，他叫了那个男孩，而他救了他．他知道这种奇迹不可能发生第二次．他的邀请，他的诱惑，他的戏弄，仅仅出于将他当作不值一文的赌注．
　　是的，如果他们是朋友，他甚至不介意他的戏弄．他有一种高高在上的神情，配合那超乎众人的美貌，让人觉得，如果要做他的朋友必须付出些什么，也不是不值得．
　　但不是现在这样．

　　他的后脑重重地撞在地上，眼前冒出一阵金星，令人遗憾的是，他并没有就此昏过去。他的眼角瞟到对方几人淡漠的表情，像是冷淡的挑衅。

　　太子走过来，像拎一只小鸡似的掐住他的脖颈，又将他扯回半空——

　　他在半空中拼命地踢蹬，什么也看不到了，觉得胸腔中的空气快要被压榨干净。

　　“住手！”这时他听到一声呵斥，随之全身的汗毛孔蓦然缩紧。这声音他很熟悉，但是谁敢在太子面前如此无礼？

　　龙颜静走近来，劈掌砍向太子的小臂，他从半空中坠下来，砰地一声，背又撞到地上。

　　他听到龙颜静质问太子：“你手劲大难道自己不知？把他掐死了可怎么办？”又一道冷冷目光向他瞟来：“……掐死了，还有什么可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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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室宁最终还是见到了父亲。父亲被关在石塔之中，数月不见，头发竟然白了一半。他们脱了他的上衣，用一条浸过盐水的牛皮小鞭，恰到好处地抽上他的脊背。他难以控制一声声的惨叫，他们一边鞭打着他，一边说：“宣太师啊宣太师，你连自己之一子都保护不了，何以保护天下？你的名声越是清高，你至亲之人的处境就越是凄惨……宣公子，你可有见过像令尊这样自私卑劣的小人？”

　　宣室宁想大声分辩：“爹才不是坏人！”可是喉头除了咸涩的鲜血，吐不出别的东西。

　　良久良久，他才似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在说：“罢了，宣太师性情刚毅，再打下去，空空折了一双小童的性命，他老人家腰也不会弯一下的。唉，这一对兄妹也算命苦，可是怪只怪他们错投胎生在宣府，还能怪得了谁？”

　　待到他晕过去再醒过来时，一切又已变了。

　　他们不再是奴仆，长工，刑犯。他与妹妹又穿上了好的衣服，住回了漂亮的房子，一切就好像做梦一般。

　　而爹又重掌了执教东宫的旧业。

　　宣室宁想，若是把过去学生的仇人算做自己的仇人，那么爹现在教导的太子，便是仇人的儿子。

　　爹怎能教导仇人的儿子？这难道不是背叛？

　　爹常教导他，要做一个诚实的人，绝不能畏缩或是欺骗。那么爹现在的行为，还能算是诚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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