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颜大怒（宣室十谈）

　　他依稀记得自己像是出身富豪。
　　那些头衔尊号自然已不确了，只记得印象里往来的丫环云鬓燕绕，怎么不是大家族的气象？
　　而且那时候也有吃的。
　　很多很多吃的，云糕果子||面，精致而且充足，还有很多很多地用人，仆妇。只是如今他只能忆得那画面，却再也想不起吃饱的味道。
　　在这片被阳光烤得发焦的玉米地，若哪怕有一刻能忘了饥渴交加的味道，也好。
　　他五岁，双脚上还带着木铐，身长只及他身边大人腰高。

　　“慢手慢脚，贱种！”他刚一发呆，监工便一鞭子抽在他脚背上。那人不肯抽得太狠，因为若是抽得犯人爬不起来，反而倒找麻烦了。

　　他对这样的虐待已经习以为常——包括身边大人的无视。
　　这些不拿眼光瞟他一眼的大人里面，也包括他的亲娘，而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这一群被关押在朝风营做工的人犯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少。
　　当天光黑得再看不见田间的杂草，人犯被遣回营中，他四岁的小妹从几步外跑过来，牵住他的手。
　　她的手瘦而且干，握在手中，便觉得骨头都好像要突出来似的。但是他却好像更有了力量，连腰杆也挺得更直一些。小妹身上也多了几条鞭痕，和他自己一样。
　　娘也跟在人群中走着，却一眼不发，也不扭头看他们一眼。

　　他们吃过半碗南瓜粥，找到自己的那一方柴草垛躺下。
　　夜中这库棚里挤着的人犯都不敢发出声音，若是有什么惊动了守卫，就会以逃狱叛逆罪论处，当场打死也不奇怪——这种事，以前不是没发生过。
　　小妹捏着他的手，细声问：“哥，娘说过，只要我们忍耐听话，神仙就会来救我们，你说是真的吗？”
　　他拍拍妹妹的手背，在她耳边小声说道：“睡吧，睡着了神仙就回来梦里救你了。”
　　又是一个同样焦渴的午日。他饿得厉害，监工就在他背后二尺处，他虽然还弓着身子，脚却已经饿软了。他想喝水，随便什么水，哪怕是下过雨的虾子洞里掏来的浑水也好。他头晕目眩，却又不敢倒下，因为一旦倒下，立刻就有比饥渴更痛苦一百倍的鞭子落在身上。

　　这个时候他一抬头，突然呆住了。
　　他听很多人讲过神仙会来救世，娘说过，就连爹也说过。但他却从没想象过，原来神仙会是这个样子。
　　站在田埂边上的这男孩穿着很漂亮的衣服，样子好看，头发黑而光亮。而且他很白，不像他自己一样又黑又瘦。

　　他看着他，他不由自主地直起腰来，呆呆地同他的目光对住。
　　突然他觉察到背后有个阴影压下来，那是将要将他一鞭子甩在地上的监工。
　　那一刹那，他急中生智冲着那个男孩祈求地大喊道：“救我！”
　　不知为何，他觉得他一定能救他。

　　“住手——放过他！”那个男孩子的话恰到好处地出口，监工的手臂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猛然扯住一般，鞭梢擦过他的耳朵再僵然停在半空。

　　他想，另外那个男孩发号施令起来，好似有一种天生的威风气度。

　　“少主。”他听到噗通一声，身后的监工扔了鞭子，嗫嚅着屈膝向他面前那个男孩跪下。

　　那个男孩却看也不看向他身后，只是再向前两步，向着他伸出手来，面上露出微笑。
　　“我叫龙颜静，你，就是宣前太师的儿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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