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万里

　　1．
　　逃到秋水的难民不只瑶光一拨，随便往大街小巷一望，乞丐般潦倒的庆国百姓到处都是。
　　虎啸一大早就到县衙拜见县正去了，说不定能给大家讨到点救济。
　　\"桂桂听话，在这里坐着哪儿也别去，啊？妈妈去去就回。\"
　　瑶光本来就没粮食，老人的粮食也早吃光了，桂桂饿得直哭，搞得瑶光心慌得不得了。即使到了巧国，日子一样的艰难。瑶光吃力的摇着辘轳，想吊起一桶水来冲冲饥饿。
　　\"我来吧。\"旁边走来一人，伸出手握住了摇柄。
　　这人象是个书生，面色白皙，十指纤长，但又好象不止是书生，那种乍一看普通，再多瞧两眼就会被吸下去的人。
　　\"那个大个子怎么不来帮你？\"书生问。
　　\"只是打水的小事。\"瑶光答。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书生又问。
　　\"嗯？什么？\"
　　\"昨天你一进城，我就注意到你了，就像没法对你视而不见似的。\"
　　瑶光闻言砰的把刚打上来的水桶往井台上一撂，满满一桶水溅出来。
　　\"有这么搭讪的吗？\"
　　那人没有被瑶光的怒气斥退，反而温和的笑起来，象永远不会生气似的。
　　\"你瞧，那边那个赤脚挺着腰杆的，是个农民；那个穿着鞋驮着背的，以前肯定是大户人家的佣人；还有那个看着别人打架，想劝又不敢站出来的，多半以前是个文书类的小官吏，若是大官或武官，此时早气宇轩昂的出来训斥了。任何人，只要看一眼，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只有你，我完全看不出来。\"他说，\"因为你眼里的巨大悲伤，让人无法忽视，那--不是\'一\'个人的悲伤！\"
　　瑶光提起水桶，对书生的职业特征论不予理睬。无论以前是什么人，对现在都无关紧要，怎样在巧国生存下去，才是当务之急。
　　\"嘿，\"书生扯住瑶光的手臂，\"我在后面开着片生药铺子，你伤得不轻，来吧。\"
　　他态度温文尔雅，言辞恳切，瑶光此时也对他生出了好奇，便随他去了。
　　只是一间很小的药堂，但老旧的牌匾吸引了瑶光。
　　黄金白银随你是生是死我定
　　\"好大的口气，以为自己是旷世神医吗？\"
　　\"即使不是旷世神医也相去不远，你信不过吗？\"他淡雅一笑。
　　伤口自遭遇盅雕后就一直没合上过，经过这么多天，已经开始溃烂。书生皱着眉头料理了半天，飞针走线的缝合了伤口，裹上了药。药清清凉凉的，瑶光感觉舒服起来，心情也好了。
　　\"先生尊姓？\"
　　\"贱名王鬼。\"
　　\"王鬼先生，对每个落难人你都如此吗？\"
　　\"那么多庆国人全跑到巧来了，哪可能一一料理得来。\"他失笑道。
　　\"什么叫\'庆国人全跑到巧来\'，去雁国的人更多吧。\"瑶光说。
　　\"原来你是个养在深闺里的大小姐，哼！\"他突然失了笑容，\"不知道吗？要去雁必经过阴州。\"
　　\"荫州怎么了？\"瑶光不解。
　　\"你以为是天帝荫佑的\'荫\'吗？是阴曹地府的\'阴\'！是无人州啊！一百年的妖魔国度。\"
　　\"不可能！\"瑶光大吃一惊。荫州的户籍册子和各项赋税报告她都仔细看过，连荫州侯都见过一面，是个唯唯诺诺的衰吏，怎么可能是无人州呢？为什么连景麒也不曾告诉我呢？瑶光嘿嘿笑起来。原来自己看过的不过是一本本伪帐，另有一部暗帐送到靖共手里。自己想减赋税，他们就作出个莫须有的州给你看，把这庆国第一大州的税全摊到其它州头上。半年玉座，自己真是连一件好事也没做出来！
　　瑶光察觉自己的失态，连忙收住冷笑，向王鬼望去，怕他敏锐的瞧出端倪。但他似乎是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两眼含着泪，并没有注意。
　　\"庆，早就被天遗弃了。新上来的景王只忙于与大臣夺权，与民毫无作为。祭天大典后，天灾不光不减，反而增加了，失道得比予王还快！这几个月难民一拨拨的涌进来，秋水已经人满为患了。我看县正再仁慈也没办法。而且，\"他自顾自的说着，\"今天城门连开都没开，恐怕朝廷有诏令下来了。\"
　　瑶光再坐不住，虎啸这时说不定已回来了，可能打听到消息。
　　\"我这里缺个看铺子的，你愿意吗？\"王鬼叫住急急往外奔的瑶光，拿出件自己的长衫和一篮馒头递给瑶光。
　　\"小孩也可以一起带来吗？\"瑶光接过东西问。
　　\"可以呀。\"王鬼不以为然的回答。
　　瑶光转身欲走，又被叫住，\"瑶光小姐，你最好换个名字。新景王据说杀人不眨眼。\"
　　\"谢谢了，\"瑶光已跑掉。
　　这个王鬼，身居偏远草庐，却尽晓天下事，到底是什么人呢？王鬼，该不是鬼王的自嘲吧？

　　瑶光回到城墙根下，桂桂却不见了踪影，疯狂的找了一大圈，还是毫无线索，瑶光觉得眼前一黑，几欲昏倒，自己干吗去那么久，本该背上他的，明明并不沉。
　　\"姑娘，瑶光姑娘。\"背后有人喊她。
　　瑶光深吸一口气，回过头来，原来是贵海，桂桂正由贵海媳妇抱着。
　　\"我看孩子饿了，就叫兰玉抱去喂了，对不起呀！我们的孩子刚没了，看不得孩子哭。\"
　　\"啊，谢谢你们。\"
　　瑶光正欲抱过桂桂，这时横里冲出一人，差点把贵海撞个人仰马翻。几个人从后面追上来，揪住那人劈头盖脸的就打。
　　\"不给你，你就敢偷！\"
　　那人跌在地上，也不还手，只是拼命往嘴里塞着一个馒头。
　　\"我们还吃不饱呢，还要养你们这些该死的庆国人！\"
　　\"让你们入境就不错了，还敢偷！\"
　　这时虎啸回来了，长身一挡，拉开了凶暴的几人，\"干什么？几个欺负一个吗？\"
　　瑶光急忙迎上去，还了一个馒头给那几个巧国人，并拉住虎啸的拳头，焦急的问：\"县衙怎样？\"
　　\"等了一天，县正也没见着，说是陪着朝廷上面来的什么官。\"虎啸抓起挎在瑶光手臂篮子里的馒头，两口吞了下去，\"明天我再去看看，对了，你哪儿来的吃的？\"
　　\"我找到份工作，在城里的药店当伙计。\"
　　\"那感情好！我就放心了。\"虎啸笑了笑，又皱起眉毛，\"唉！这么一大摊子的人该怎么办？\"
　　谁都没了主意。

　　2．
　　第二天大清早，瑶光背着桂桂到药店上工。
　　王鬼讲了一遍各种药材的名字、位置，瑶光用心记下。
　　\"都记住了？\"
　　\"记住了。\"
　　王鬼又考了一遍，发现瑶光确实记得一点不差。
　　\"真是好记性！\"
　　瑶光笑了，\"也就只有这么个优点了。\"
　　\"你以前到底做什么的？\"王鬼好奇的问。
　　\"你猜得不错，我确实是那种养在深闺里，什么都不知道的大小姐。\"
　　\"不象，\"王鬼摇摇头，\"说是书生吧，又有些武人的豪迈；什么都不知道吧，偏又洞察敏锐。我实在猜不出来了。\"
　　\"何必猜呢？不管以前是什么，我现在是您大老板的伙计。\"
　　两人相视一笑。
　　\"朝廷上昨天来人了，知道了吗？\"王鬼问。
　　\"嗯，知道。\"瑶光不关心。
　　\"是为了庆的事，\"王鬼说，\"景王向槁王递了照会，要求槁王不得与庆夺民。\"
　　\"那又怎样？\"
　　\"槁王软弱，登基五年，朝廷还是一盘散沙。他不想惹邻国的事，而且巧也实在是穷，已经下了驱逐令，要遣送庆人回国。不过，你用不着担心，我和县正私交甚密，明天就给你办个巧国的旌券。\"
　　瑶光手里的药袋子落在地上，草药撒了一地。她顾不得捡，转身冲出门去。
　　许多人聚在空地上。
　　\"虎啸，\"瑶光气喘吁吁的叫道，\"驱逐令、当真？\"
　　虎啸无奈的点点头。
　　众人一片唏嘘。
　　\"回去早晚是死路一条。\"
　　\"怎么办？\"
　　……
　　大家求助的看向瑶光和虎啸，\"给大伙拿个主意吧！\"
　　瑶光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也和虎啸一样，成了这群人的领袖。
　　更多的人向空地集中，和瑶光一起来的，还有不是一起来的。
　　但天真是要亡我了！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瑶光大声说道，\"我们去奏国，人家是六百年的大王朝，才不会把景王一个小小的照会放在眼里。\"
　　\"奏当然不把庆放在眼里，因为两国已经断交一百年了。\"王鬼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双手抱胸立在一边，此时插言道。
　　\"是你？\"虎啸一声讶异。
　　王鬼向虎啸点了一下头，继续说：\"大部分从庆逃出来的人都经过巧去了奏，即使是富裕的大国，也已经吃不消了。所以，去年景王一登基，奏就明文宣布不再接纳庆国难民。自己的国家已立了王，还要往外跑本就不合理。\"
　　\"那怎么办？\"\"没活路了！\"人们痛哭起来。
　　\"危言耸听了半天，你说该怎么办？\"虎啸不耐烦的说。
　　王鬼撇了撇嘴，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好像在说\'干我何事？\'
　　\"说出你的办法吧!\"瑶光朗声道，\"这些人难道不是你的同胞吗？不仅是你的同胞，有些更可能曾是你治下的百姓，你眼睁睁看着他们不管吗？--荫州侯！\"
　　王鬼一愣，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去雁国吧，延王行事一向不按常理，去游说一下，说不定可以允许大家入境。\"
　　\"去雁国得渡海，这么多人哪里来的大船？巧不会租船给我们逃亡的。\"虎啸无法苟同。
　　\"我们自己造！\"瑶光说，\"秋水不是有一大片森林吗？\"
　　\"巧国人哪会让我们随便砍树。\"
　　\"秋水都是沙地呀，我们帮他们平出几井田来，高兴还来不及呢！虎啸跟县正商量一下吧！\"瑶光说，\"最关键的是，我们这里有没有人会造大船。\"
　　贵海已急不可待的举起手来，\"我，我会！我们家以前是几百年的老船行，虽然禁海了，但手艺传下来了。\"
　　人群轰动了，大家情绪高涨起来。
　　\"对，我们就去雁国！\"
　　\"还有，我们造船需要买工具，这么多人在海上还需要粮食……\"瑶光思索着。
　　\"还需要到黑市上买些冬器，经过庆时可能会遇上妖魔。\"虎啸补充道。
　　\"大家把手头的钱集中起来吧？\"瑶光号召，想起手腕上还有个玉镯，应该值不少钱，伸手要取下来，但无论怎么用力，镯子太小，就是下不来。明明景麒给自己戴上时连肌肤都没有碰到，看来是景麒用了什么法术，才能戴得上去。
　　\"那个，瑶光小姐，\"人群中一人站起来，犹犹豫豫的说：\"我这里有点钱，但是用来将来做生意的本钱，也可以先给大家应应急，但瑶光小姐能不能请大家日后还给我？\"
　　虎啸不高兴的哼了一声， \"你这人，又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都什么时候了！\"一把扯过那人的包裹，丢在瑶光面前。
　　包里的金子掉落出来，黄澄澄的耀人眼。
　　瑶光把金子塞回去，将包裹还给那人，\"先生怎么称呼？\"
　　\"在下贾方，以前开的好大一片绸缎庄，天时不好，采不得桑，养不了蚕，才败落下来。\"
　　\"贾方先生，谢您仗义解囊了！我担保，到了雁国后，一定想办法把这笔钱筹出来还给您，信得过我吗？\"
　　\"信！瑶光小姐的话自然是信得过的。\"贾方红着脸连连点头。
　　\"现在还有要倚重贾方先生的地方，买这么多东西，得靠您这位商场上的老手交易才不会吃了亏，银钱上由贾方先生负责了。\"
　　\"没问题！\"贾方胸脯立即挺起来。
　　\"那么，我们还等什么？\"虎啸振臂一挥。
　　人们斗志昂扬的跟在虎啸后面朝森林去了。
　　\"请王鬼先生亲自跑一趟雁，怎样？\"瑶光对王鬼说，\"办得下来吗？\"
　　\"怎么？信不过我？\"王鬼笑道，\"看我舌灿生花。\"
　　\"如此，多谢了！\"瑶光深深鞠了一躬。
　　\"我有骑兽，二十日便回，你等我好消息！\"王鬼说着，已准备立即动身，\"瑶光小姐，我希望你知道我的真实名字--浩瀚！\"

　　3．
　　之后的日子过的很快。
　　秋水县正左支右挡的跟上面拖延时间，还关心的到工地上来看过两回。后来连一些在一旁看热闹的巧国人也加入帮忙。船飞速造起来。贵海甚至给船雕了个船首像。
　　\"这是大海上的风暴神\'精卫\'大人，可以保佑我们平安到达雁国。\"贵海对自己的手艺越看越喜欢。
　　瑶光端详了半天精卫像，\"这张脸怎么长得有点象我？\"
　　\"谁也没见过精卫大人的真面目啊，想象着应该和瑶光姑娘一样美吧！\"
　　\"我哪里有你媳妇兰玉好看？\"
　　\"谁说的？\"贵海反驳道。
　　\"就是呀，瑶光姑娘是我们见过最好看的姑娘！\"周围的几个人围上来，七嘴八舌的说。
　　\"可不是，耀眼得让人没法移开眼睛呢！\"虎啸忽然出现在身后，也赞同的说。
　　\"我看，你们是想说我的脾气和大海上的风暴一样恶劣吧？\"瑶光更不好意思了，白了贵海一眼。
　　贵海挠了挠头，心有余悸的说：\"瑶光姑娘发怒的样子真的很吓人！\"
　　\"嗨--\"，这时有人在空中喊。
　　瑶光一抬头，浩瀚已回来了，微笑着丢下一卷文书，展开一看，雁国的朱红大印醒目的盖在上面。
　　\"太好了！浩瀚，你竟然连粮食和帐篷都一齐要到了！\"瑶光喜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我们也准备得差不多了，明天一早就出发吧？\"虎啸快活的说。
　　\"好哇！\"众人呼声震天！

　　第二天的黎明似乎来得格外迟。两艘大船，装了七八百号人。
　　\"不考虑一下留在秋水吗？\"浩瀚对瑶光说，\"我可以照顾你，保证给你拿到户籍，雁国的户籍很难拿到的。\"
　　\"不了，\"瑶光回头看了看满船的人，\"我和这些人的命运已经连在一起，想分也分不开了。谢谢先生的好意！\"
　　\"那么，再见了！\"浩瀚依依不舍的说。
　　\"希望有一天我们可以站在晴朗的天空下再会！\"瑶光向浩瀚挥挥手。
　　船扬帆启航了。
　　瑶光还在船尾不停的向浩瀚挥手，风送来她最后的话语，\"先生--，为自己的才华找到用武之地吧--\"
　　\"用武之地吗？\"浩瀚的心象打翻的五味瓶，从他百年前举兵反抗景王惨痛兵败后，再没有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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