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昧旦

　　回了家，陆铁公鸡抱着钱包在沙发上独自神伤了一会儿，转头去翻存折。不翻还好，一翻不禁悲从中来——还有三个月才能摆脱公交车，步入有车一族之列。你爷爷的，11路也比公交舒坦——陆博士一味发扬尊老爱幼的活雷锋精神，公交上从来都是站着的，哪怕有半车的空座。

　　别扭的习惯造就别扭的人格。

　　于是陆博士别别扭扭洗澡去了，从里到外从上到下衣服换了个透，享受本日的第二次沐浴。所谓洁癖，不过如此。哼着江南小调妹妹采莲蓬哥哥划轻舟什么的，欢快地劳烦洗衣机搅衣服去了。

　　“L'Amour est un oiseau rebelle .Que nul ne peut apprivoiser .Et c'est bien en vain qu'on l'appelle. S'il lui convient de refuser.”手机在客厅欢快地歌唱爱情像一只自由的小鸟。

　　只有如此别扭的人才会用歌剧《卡门》作手机铃声啊。

　　是刚刚一起吃饱喝足业已到家的樊女侠。

　　“什么……明早你请吃早饭？”陆博士欣喜若狂，在电话里和樊女侠定了时间地点。

　　挂了电话，陆博士又抑郁了：“就算你这个月剩下的日子天天请我吃早饭，也补不回我今晚的损失啊。”备感心疼虚弱的陆小朋友洗完衣服上床恹恹地就寝，结果失眠了半夜。

　　所谓铁公鸡的境界，果然还是一山更有一山高。

　　第二天早上起来，照镜子陆博士的模样把自己吓了一大跳，条件反射轻轻拍拍自家脑袋瓜：“摸摸毛儿，吓不着。”

　　哭丧着脸自言自语：“怎么又犯了啊……看来今天早饭不能吃蟹黄汤包鱼汤面鲜虾面什么的了。”陆博士还惦记着樊女侠请客的事儿，想了一晚上怎样才能在肠胃容量有限的情况下，压榨她钱包里最多的货币，还定出了方案一二三。

　　至此，全盘计划搁浅。

　　陆思昭忍耐地带了副茶色眼镜等公交，又是站了一路，终于到了“味至天然”。

　　看看手表时间刚刚好，刚刚好早到一分钟。

　　靠窗户的樊悦朝他招招手。陆思昭注意到她穿得格外淑女，淡色风衣配一条清逸的天青色丝巾，松松地在领口打了结。

　　“哟，你今天准备相亲啊！”陆思昭坐下拿起菜单。

　　樊女侠碍于一身的淑女风范没打他一掌，温柔（？）地笑笑：“哪儿能呢，人家不是相过亲了吗？对象就在眼前啊！”

　　陆博士不寒而栗。

　　“额……什锦点心笼，小笼包一笼，蒸饺三只。”

　　“小陆子……不用这么替我省钱的……”樊女侠眨巴眨巴眼睛。

　　“我这是给自己点的，你的不在里头。”就算隔着茶色眼镜，樊悦也明显感觉到他的力不从心。

　　“那也太……难道昨晚吃完你消化不良了？”

　　陆思昭小心地看看左右，摘下眼镜给樊女侠看了一眼，迅速戴上。

　　“……”强大的抽气声。

　　半晌，樊女侠终于换过气来：“路上碰见混混了，被打成这样？”

　　陆博士扶着眼镜说：“你才被混混打了，你全家都被混混打了！我这是昨天那顿饭吃的。”

　　“……”

　　“这叫神经性皮炎。”陆博士沉痛地道出了自己的隐疾。

　　接着，一直到早点上来，陆博士都在对樊女侠进行医学科普活动。

　　所谓神经性皮炎是皮炎的一种。皮炎啊，就是皮肤发炎。人怎么会得皮炎呢？因为接触，因为细菌感染，因为病毒入侵，因为蚊虫叮咬，因为盛夏暴晒，因为父母遗传。

　　不过……这些都不适用于陆博士。他是特殊的，他的神经当然也是特殊的。陆博士强大又纤细的神经造就了一个神奇的矛盾体——陆博士自己。

　　陆博士强大的神经中枢早在十几年前（遥远而美好的初中时代）就在奋力思考“何谓生”，“何谓死”，“时间的无限”，“生物体尤其是人类存在的必要性”等等走在哲学界前沿的诸多问题。

　　而陆博士纤细脆弱的神经末梢在干嘛？在智障（？），在叛逆，在迷茫，所谓风中凌乱是也。

　　用专业术语一言以蔽之：末梢神经功能障碍。这种障碍表现在了皮肤上，于是有了陆博士十年的烦恼。烦恼什么？吃。

　　为毛？

　　第一次去看医生的时候，医生开了药，嘱咐：“忌食辛辣，忌食鱼虾。”

　　简洁明了，虽则不食辣的禁令对陆博士来说犹如割肉，他还是忍痛照做了。

　　没想到，一个月功夫还没到，恼人的皮炎又开始肆虐。这一次的惨状堪称惊天地，泣鬼神！正月里，去舅舅家拜年，晚上留宿一宿，家里舅母开心地拿出一瓶果酒，给自己孩子和陆博士一人倒了一个小碗底，让俩人砸吧砸吧。后半夜，陆思昭只觉得脸上奇痒，睡着了也不知抓了多少回。第二天早上起来，只听跟他睡同张床的表弟凄厉地惨叫声：“妈呀，鬼呀！”自己起床疑惑地照照镜子，果然，十分壮观，自鼻子以上半张脸，一片一片苔藓般的红疹，眼睛险些睁不开。

　　陆妈妈一瞧，不好！骂道：天杀的西医，没个用的！转而拉了宝贝儿子往中医院去。

　　山羊胡子老中医慢慢悠悠开了方子，又嘱咐了好些话：“忌食辛辣，忌食鱼虾蟹海鲜，忌酒和咖啡，总之，鲜物发物都不能吃啊，多休息免熬夜……”云云。

　　陆思昭被一堆“忌食”砸得脑袋犯晕。陆妈倒是清醒：“发物有哪些？”

　　老中医无视后头记得眼睛发绿的排队排在后头的人，依旧慢声慢气：“所谓发物，能使人发热，发风，发湿热，发冷积，发动血，发滞气。”半睁眼睛，见面前孩子神游天外，孩子妈一头雾水不知所云，又说：“举实例，则为胡椒花椒，莴苣韭菜，羊肉狗肉，大蒜生姜，鱼虾蟹蚌……”

　　洋洋洒洒一大篇。陆妈火了：“我儿子以后还能吃啥？”

　　老中医被她一吼，胡子抖发抖发：“所谓发物，还是依个人而定，没有定数……”

　　陆妈这次连火都懒得发，一把抢过药方子，绝尘而去。

　　山羊胡子兀自抖动：“我还没说完，急什么？”瞬间又被排在后头的家属病人淹没了。

　　于是陆妈回家每天买了一堆蔬菜荤菜，每样给陆思昭试，能吃的不能吃的全记下来。如此这般，半年过去了，陆妈拿着儿子的忌食本儿冲陆爹说：“好好保存，得传给儿媳妇的！”

　　“懂了吗？”陆博士捧茶杯喝了一大口。

　　“……”樊悦呆滞地点点头，甩甩头清醒了一下：“那你昨天吃了什么不该吃的吗？”

　　“不可能。不该吃的都没吃，虾滑鱼片一下都没敢动。可今儿早上一起来，还是这样了。”陆博士自觉很挫败。

　　“老中医说你不能吃鲜物，昨天味道那么鲜……该不是搁什么秘制香料了吧，”樊悦说：“你赶紧吃，等会去怡然居问问昨儿掌勺的大师傅去。”

　　“……”陆思昭垂头，也只能这样了。

　　不紧不慢吃完，樊女侠等陆思昭咽下最后一个小笼包，也不让坐着歇歇，拉了就跑，颇有匪气：“找他们算账去！”

　　“把你们经理和大师傅叫来！”女侠果然是女侠。

　　不一会儿就有两个人朝他们走过来了，一个是年轻小伙儿，最多二十五岁年纪，一个三十多的中年人，长相温文和善。

　　樊女侠摘了陆思昭的眼镜，现出脸上满目疮痍的累累罪证问中年人：“大师傅，昨儿您菜里搁什么了？把我朋友吃成这样？”

　　又朝年轻人说：“年轻人开馆子没经验，好吃是好吃，也要保障客人人身安全不是？”

　　面前挨训的俩人朝找茬的一男一女高知分子俱是温和一笑。

　　樊女侠矮了气势，对陆博士耳语道：“妈呀，一大叔温柔受，一健气受，都这么美型……我吃不消了，还是你上吧！”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