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不死

　　刚喝完深水炸弹的时候，陈锦添没觉得怎么样，他放下杯子用手背顶着嘴强忍着上涌的酒气，一个人坐回角落。
　　梁彪也没有继续为难他。
　　长毛、光头和小弟们又开始新的牌局，光头一边打一边骂骂咧咧地嫌自己手气不好。
　　打完了一局，扑克牌被扔到桌子中间重新洗牌，光头刚理好手中新发的牌，就听到陈锦添仿佛忍耐不住的喷笑声。
　　光头回头看了他一眼，陈锦添马上低下了头。
　　光头转回头继续打牌，刚出了两圈，陈锦添又“嗤嗤”地笑起来。
　　光头假装没听到继续出牌。
　　陈锦添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光头身后，一只手按在光头的肩膀，一本正经地指了指长毛和他对面的小弟，对光头语重心长地道：“你是不是傻啊，他们俩作弊骗你钱呢。”
　　光头惊呆了，他从没想到有一天陈锦添竟然有胆量说他“傻”。
　　长毛马上站起来道：“别听他乱说，他喝醉了。”
　　陈锦添有点不服气：“我没喝醉！”顿一顿又道：“我也没乱说！你刚才打他手势，摸眉毛是出大，摸耳朵是出小，我都看见了！”
　　光头这时终于反应过来，他大怒摔牌，站起来抓着长毛的衣领：“丢你老母，连兄弟都骗！”
　　牌局大乱，光头长毛撕扯不休，几个小弟忙上前劝架，热闹非凡。

　　陈锦添看了一会儿，觉得人多眼晕，他转头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梁彪和玫瑰，晕晕乎乎地向他们走来。
　　梁彪搂着玫瑰看着他。
　　陈锦添在梁彪面前站定了，沉默了很久，突然大吼一声：“梁彪！！”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光头和长毛也暂时停下撕扯吃惊地转头看过来，只有梁彪挑挑眉，露出了饶有兴味的表情。
　　陈锦添很久没说话。
　　梁彪把搂着玫瑰的那只手收回来，几乎是有点温柔地问：“叫我做什么？”
　　陈锦添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又抬头看了他一眼，陈锦添的眼圈有点红，露出了又有点委屈又有点愤怒仿佛小狗般表情。
　　他轻轻开口：“我——”
　　梁彪的身体微微向前倾，仿佛想要挺清楚他说的话。他看到陈锦添顿一顿，脸上流露出迷茫又奇怪的表情。
　　下一秒，陈锦添就张口“哇”的一声吐在了梁彪和玫瑰身上。
　　玫瑰高声尖叫起来。

　　长毛、光头和小弟们都看呆了。
　　梁彪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抱住陈锦添的腰，单脚勾过一旁的垃圾桶，让他对着垃圾桶吐。
　　玫瑰已经在崩溃发狂的边缘。为了约会，她出门前洗了澡，卷了头发，还喷了一点香水，现在她的露肩衫和短裙上都沾了呕吐物，连长卷发也没能幸免。她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
　　梁彪丢给玫瑰一块酒吧垫杯子的白布，让她擦一擦。
　　他一手搂着陈锦添防止他摔倒，一手从裤子口袋中掏出机车钥匙，隔空抛给光头。
　　“你送玫瑰回去。”
　　光头接住了，点了点头。
　　陈锦添抱着垃圾桶还在呕。
　　玫瑰连一秒也多待不下去了，她催着光头送她回家去换衣服洗澡。
　　临走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梁彪已经脱掉了被弄脏的衬衫，露出肌肉结实的上半身，他半蹲下去，把手放在了陈锦添的肩上。
　　玫瑰心中隐隐地产生了一些古怪的感觉，光头在外面催了她一声，玫瑰来不及细想就快步向酒吧门外走去。

　　陈锦添已经把胃里能吐的都吐光了，呕得太厉害，连喉咙和眼睛都疼起来。
　　陈锦添把垃圾桶推开，试着扶着沙发站起来。
　　梁彪从旁边递给他一杯水：“漱漱口。”
　　长毛去找酒吧老板结账。
　　陈锦添坐在沙发上抬起头，看到梁彪□□着上身站在他面前，好半天才想起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呆呆地看着梁彪，梁彪的半张脸隐在暗影里，另外半张轮廓分明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陈锦添以为他生气了，有点迟钝地拉过梁彪的一只手，在自己的头上打了一下，又打了一下。
　　他抬头去看梁彪，露出了快要哭的表情。
　　梁彪没说话，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长毛是个会办事的，结账过程中又顺手跟酒吧老板买了一件干净的黑色T恤，梁彪接过来利落地套头穿上。T恤有点紧，显得他身材格外壮实，手臂粗壮有力，加上个子高，从背后看倒不像亚洲人，反而有点像鬼佬。
　　陈锦添已经斜躺在沙发上枕着自己的胳膊睡了过去。他的脖子白`皙修长，衬着深色的沙发和昏暗的灯光，有一种干净脆弱的美。
　　梁彪两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看着陈锦添，一直看了很久。
　　他背对着长毛道：“你先回去吧。”
　　长毛应了一声。他招呼着还留下来的两个小弟：“走了，一起去吃宵夜。”
　　梁彪又叫住了他。
　　“你帮我打电话给教务主任，说阿鬼生病了，明天没法考试，让他安排到后天。”
　　长毛应下了，想到教务主任不近人情的性格，和他一向对差生的恶劣态度，有些迟疑道：“他要是不答应呢？”
　　梁彪目光片刻不离沙发上睡过去的陈锦添：“他弟弟欠了我三叔赌档的钱。很多钱。”
　　长毛一时间有点百感交集，他的目光从梁彪的背影移到沙发上的陈锦添，暗自叹口气，带着两个小弟走了。

　　陈锦添是在梁彪背上醒来的。
　　开始他有些迷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等到他发现背着自己的人是梁彪时，陈锦添挣扎着想要下地。
　　梁彪搂紧了他的腿：“别动。”
　　陈锦添紧张起来：“我醒了，我可以自己走。”
　　梁彪没说话，过一会儿才沉声道：“搂好我。”
　　深夜的街道上行人已经非常稀疏了，两旁的商铺多已打烊，铁门被拉了下来，只有层叠的霓虹灯招牌还亮着，偶尔有无人的计程车从路上驶过。
　　陈锦添看看四周，发现自己不熟悉这个街区。他不知道梁彪背着自己走了多久。
　　他侧过头轻声问：“我们现在去哪儿？”
　　梁彪答：“我送你回家。”
　　陈锦添愣了一下，忽然眼眶一热。
　　他急忙背过脸去。
　　这是他一生第一次被人背。这个人不是他的爸爸，不是他的妈妈，而是梁彪。
　　陈锦添的父亲去世得早，全靠母亲一个人抚养长大。娟姐身体弱，从小也没背过他。小时候陈锦添在学校受人欺负，回到家扑到母亲的怀里哇哇大哭，娟姐也陪着他一起流泪。慢慢长大了，陈锦添也能体谅母亲的不易，即使遇到再难的事也很少跟娟姐提，怕妈妈难过。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可是当梁彪背着他对他说“我送你回家”的时候，陈锦添突然觉得像被一颗子弹击穿了自己的层层外壳。
　　陈锦添头靠在梁彪的左肩上，红着眼眶紧紧抿着嘴。
　　梁彪见他许久不说话，微微侧头问：“怎么了？”
　　陈锦添摇摇头道：“没什么。”
　　他紧紧地搂住了梁彪的脖子。

　　夜晚的风有些凉，但是梁彪的背却宽阔又温暖。
　　梁彪背着他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两个人的身影被路灯拉长又缩短。
　　梁彪突然叫他的名字：“阿鬼。”
　　陈锦添抬起头嗯了一声。
　　梁彪沉默一会儿道：“我不是我叔叔。” 停一下，又说：“别怕。”
　　没有一句解释，陈锦添就听懂了梁彪的话。
　　原来他的心事，他的伪装，梁彪都看在眼里。
　　与其说陈锦添害怕梁发，不如说他一直对这个社会抱有恐惧。
　　也许因为没有父亲，他从小就觉得这个世界有如一个广袤黑暗的迷宫，有各种各样的怪物横行其中，而他则像一个彷徨无助的幼儿，在迷雾中踉跄独自前行，孤独又恐惧。他一直渴望有一个人可以打着一盏灯笼来找他，可以陪他走一段路，告诉他“没事的，别怕”。
　　陈锦添一下子哽咽起来，他从没想过梁彪会跟他说这样一句话。他是他的英雄，他一直仰望他，他从没敢奢望梁彪会懂他。
　　他把额头紧紧顶在梁彪的脖颈处。
　　梁彪沉默着。他能感觉到陈锦添在他的背后微微颤抖，然后滚烫的眼泪浸润了他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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