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昏昏鹿有无

作者:岁晚宁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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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要知道往常有人敢骂我是走狗,他一定是要吃苦头的。可眼前这个男孩虚弱又倔强的样子却让我气不起来。他睡得并不安稳,清瘦的脸庞一直紧皱着眉头,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大概是在做梦。这里的人只有在梦里才能无拘无束。我躺在隔壁床上,太阳光直直地晒进来在白墙上投下大大小小的光点。无事可做,我便伸手想要挡住光点的方向,这样就能把它们握在手心里。不一会儿我也睡着了。等醒来见他低着头,在黯然的天色里内疚地说都怪自己的时候,唤起我脑海深处一个落寞的身影,那一刻我感觉有义务要帮一帮他。
      从他的房间出来,我去食堂吃晚饭。路过小卖铺的时候,老袁正在对着记账的蔡护士大声嚷嚷。老袁已经60多岁了,头发基本都白了,是个小个子,背有点驼,走路的时候总是一瘸一拐的,也有人就叫他“袁瘸子”。他很不喜欢这个称呼,只要有人这么叫他,他一定是要去论一论的,他的论就是不停地在你耳边说,说他本来不是瘸子只是老了,说等你老了也会和他一样。大家都怕了他了,就也不再叫了。他是这家医院的三元老之一,另外两个是成天和食堂老李过不去的诗人和傻子。据说医院刚设立的时候他们三个人就在了,是这里最早的一批病人。老袁的状况其实已经比较稳定了,可他有一桩心事一直没了,大伙儿虽然不想知道但也都知道。平时大多数时候他都没什么精神,只有探视日那天会精神矍铄。倒并不是因为有亲人来探视他,他儿子从来不来看他的。每到那天他会积极地到各处溜达,但凡见到有家人来探视的就先守着。等他们聊得差不多快走的时候,立刻冲过去低声向他们哀求,求的说到底来来去去也就那几句话。“我已经康复了。求求你告诉我的儿子,让他来接我回家。他的手机号码是……”那些来探视的家属见到老头这般模样往往会被吓一跳,觉得他发病了并不当真。我也曾问过护士长为什么不直接给他儿子打电话。护士长摇摇头,说怎么没打过,可他儿子话都不肯多说就回绝了,说他那有一堆事根本照顾不过来,不肯来接。还质问能不能保证他绝对不发病,万一他又发病了终究是个拖累。对有过精神病史的人来说,又有谁能保证呢?所以老袁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这里的钉子户。
      “你………你这箱牛奶分明是过期了的。你当我瞎了吗?”老袁厉声嚷嚷着,隔老远就能听到。
      蔡护士一米八的个头,人高马大,正趴在货柜上闭目养神。听到吵嚷,见是老袁,不耐烦地挥挥手,“一边去。”
      “退钱,退了钱我就走。”
      “退什么?你都开箱喝了。没有这种退的理。别瞎嚷嚷。”蔡护士并不想搭理他,想尽快回到温柔乡里去。
      “那怎么行?这都过期了还卖?你们有良心吗?分明是……要骗我儿子钱。”老袁愈发大声了,声音因为不满变得尖细刺耳起来。
      “那又怎么了,不退。”
      “你还有理了?是你们的问题啊。”
      蔡护士见他不肯罢休,彻底不愿搭理他了。
      “你不退……不退我就去告你们!天下怎么有你们这么欺负人的?”老袁气得面红耳赤,声音因为发怒而颤抖起来。
      “告我?你告啊,看你去哪告。”
      “你……我……”老袁一时语塞。
      老袁当然知道没法告,没有人会相信一个疯子的告状。况且他也没机会,眼下他连出去都做不到。但他就是气不过,憋了半天的话最后在小卖铺门口大喊大叫起来:“快来看啊,小卖铺卖过期的东西给我们。要人命了!”
      渐渐有三两个人嘻嘻哈哈地围了过来看热闹,此刻的老袁便像是耍猴人手里的猴。蔡护士不高兴了,啐了口唾沫,小声加上一句。“老疯子,怪不得你儿子不来。”
      这句话把老袁彻底激怒了。他用手一捏,把拿来理论的半盒牛奶喷了蔡护士一身。蔡护士刚才还充满不屑的脸上霎时怒不可遏,他起身一个跨步上前用单手就把老袁整个腾空拎了起来。老袁一边手舞足蹈地挣扎,一边破口大骂:“我儿子是忙,等闲下来他就会来接我,你知道个屁啊。”
      这样下去老袁非得挨揍不可。我赶忙跑过去把他们劝开,让蔡护士消消气,我则把老袁拖走。老袁不服气,还试图想冲过去被我一把拦下,但他嘴里的骂骂咧咧一直到我们走远才停下。等我把他拖到操场边上,刚才那股子劲终于消停了下来。他驼着背站着,手里捏着已经变形瘪下去的牛奶盒。夜晚的桂花香弥漫在操场上,装点着虚伪的平静与美好。
      陪他站了一会儿,我想着总该开导下他。“你这又是何必呢。”
      “他骂我疯子。”
      “我们不都一样吗。何必和他争。”
      “本来他就没理,没这么欺负人的。”他语气平和了一些,手里还是紧紧握着牛奶盒。
      “别那么当真,在这本来就是他们说了算的。”我顺着他的话往下。
      “我就当真,就不认这个理。”
      “说实话,你想想真没那么严重,就几十块钱。”
      说到这他沉默了,低头看着地面,嘴角有一丝抽动。不知道是不是此刻月色的缘故,他浑浊的眼眶看起来有点湿润。良久之后他低声说,“我和你不一样。我老了,我的儿子不容易,能省一点就是一点了。”
      我说不出话来,只拍拍他的背。他的背比看起来还要更驼一些,单薄孱弱,像是一阵风就能把他刮倒。可他瘦骨嶙峋的手上仍死死拽着那个早已扭曲变形的牛奶盒,不肯松开。

      等安抚完老袁,食堂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只还剩下了三两桌。食堂李厨招呼着我问怎么这么晚才吃饭,我笑说有点事耽搁了。他说年轻人长身体的时候,还是得按时吃,不然伤胃。我见他难得今天脸上乐不可支的样子,问有什么好事。他说要来一个年轻的新帮厨,自己能轻松不少。他心情好给我盛了满满一大铁盘子的菜,还额外给我添了一个煎蛋,这可是病人们生日才有的待遇。盘子里白花花的肥猪肉和花菜炒在一起,油水粘稠到能拉丝,旁边的炒油麦菜也是一股子猪油味,瞬间便倒了我胃口。但我仍笑着谢谢他。
      杀人犯独自坐在最靠近门口的那排。他个子很高,至少有190cm出头,身体健硕,正勾着身子往嘴里送饭。难得见他一个人,我便过去和他一起。之所以叫他“杀人犯”是因为他真的杀过人。进来前据说他在外面也是小有名气的□□,管了好几条街,罩着的兄弟好几十号人。在这医院里他算是最不好惹的人,头脑清醒的见他都会礼让三分。我刚进来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和他狠狠地干过一架,结果当然是惨败,但他也没讨着好果子吃。从此不打不相识也算是交了朋友。住院这小半年我从没见过他真的发病,虽然也经常打架,和他说话也丝毫感觉不出他有什么问题,他是我觉得在这里最正常的人了。
      杀人犯见是我,问。“有烟没?”
      我掏了掏裤袋,刚好还剩一根。
      见到烟他咧嘴笑了,露出满口黄牙,左脸颊上细长的疤痕抽动着,惺惺作态地说:“我的没了,改天还你。”这表情一看就知道还不了了。在这里每天每人会发4支烟,虽本算不上什么名贵的东西,但在这不见天日的牢笼里也是稀缺资源。
      他把烟揣到兜里,问:“你咋这么晚。”
      “刚把一个人接回房。”
      “被电那个兔崽子?”
      “你怎么知道的,消息可真灵。”
      “傻子讲的。”傻子几乎是我们医院的信鸽,虽说他人傻但撒播消息是很有一手的。
      “刚在小卖铺那老袁和蔡护差点打起来,又劝了劝。”
      “又为了他那个不孝子?”
      我点点头。谁都知道老袁这种平日温吞的人,要是惹事必定是跟他儿子有关的。
      “都什么TM破事。”他叹了口气,摇摇头。
      “你怎么也这么晚?”
      “还不是会计。”会计是常跟在杀人犯后面的“两大护法”之一,比他矮一个头,戴一副镜片很厚的黑框眼镜,龅牙,活脱脱像旧社会的算账先生。“他最近老头晕、恶心、说胡话,下午又晕倒了。马主任让我把他送去重症。”
      重症?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没事吧?”
      “说是要做什么检查,应该没大事。不省事的东西。”
      “别担心。估计还是吃药,副作用大。”我故意装作肉麻地说。
      “担心个锤子。”他做了一个躲远一点的动作,脸拉得老长,好像被我这么说吓了一跳。“咳……那重症里……还有别人吗?”我清了清嗓子。
      “别人?你想问谁?”
      我见绕不过他,只能坦白。“一个叫楚逸的。是俞愈……就今天我送回去那个人的室友。”
      他脸上露出费解的表情,“谁TM会连阿猫阿狗都认识。你最近是做起慈善了吗,还负责打听?我这也有不少破事呢,要不你也帮我搞搞?”
      “别——不就之前一个学校的嘛。就问问。”
      “行吧。今天……在那只看到老徐啊。”他想了想说。
      等他吃完走了,食堂就只剩了我一个人。猪肉太咸根本下不去嘴,我只好味同爵蜡地在里面挑拣着花菜粒,简直大海捞针。老李无所事事,正笑眯眯地趴在打菜窗口看着我,瘆人得很。见我也看他他就用手先指指菜盘,再指指旁边的打菜台,像是在说不够还有的意思。真不知道这人是没尝过还是味觉天赋异禀,我竖起大拇指说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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