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昏昏鹿有无

　　落日斜射入眼帘，扰了我的清梦。一定是个舍不得醒来的好梦，我努力回想着刚刚的梦境。耳边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均匀、低沉的鼾声。楚逸还说我打呼，分明是他自己。想要起身嘲笑一下他，却发现身体格外的沉，不时会有一丝阵痛从手臂蔓延上来。我只能继续保持摊倒的姿势，扭头去看隔壁病床。他正背对我躺着，厚实的背部因为呼吸一张一合，睡得很沉。
　　“楚逸，楚逸……”我开口叫他，他没有反应，仍是一动不动。我想抬手去推醒他，可就在那瞬间肩膀有通电般的刺痛让我不禁痛出声来。
　　他这才翻过身来，揉着眼睛说：“你终于醒了。”他的声音和脸逐渐变得清晰，直到我能确定他根本不是楚逸，而是那个叫于轩峻的，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感觉身体怎么样？能起来吗？”他撑起身，用手摸了摸寸头，笑容看起来有点疲倦。
　　“嗯……你……你怎么在这？楚逸呢？”
　　“楚逸？”他顿了顿，环顾下四周，“哦……你的室友吗？下午带你回来的时候就没看到人了。”
　　带我回来？我努力回忆着在这之前发生的事。
　　今天是星期四——也是我和楚逸实行逃跑计划的日子，是这1个月以来我们俩最心心念念的日子。而我现在还在这个鬼地方。是在做梦吗？我用手掐了掐自己，很痛。如果不是梦，那么就表示我们……失败了吗？
　　那天和黄医生聊完天在操场上闲逛的时候，我隐约听到了汽车发动的声音。这个医院是全封闭的，连接外面的除了操场的高墙就只剩下大门。没有工具高墙无法跨越，堂而皇之地从大门走出去更不可能。但汽车的轰鸣提醒了我，食堂的食材从哪来的呢？顺着这个想法，我发现在这里每天都是有能进出的车辆的，分别是送菜车和垃圾车。每天上午送菜车会在食堂短暂地卸菜，可停留的时间太短，而且有警卫一直守着，根本不可能上得去。垃圾车就不一样了。垃圾车会先停靠在食堂后面的空坝上，虽说也有警卫拦着不让过去，但再密不透风的墙也会有狗洞，只要你耐心找寻。每天中午等确认我们都吃完饭散了之后，警卫也会去食堂用餐。经过一周的盘算，我摸清了警卫吃饭那10分钟左右的空挡。这是我们绝佳的机会。
　　在这里稳定些的病人都会帮忙护士干活，清扫食堂就是其中一项。没人喜欢清扫食堂，食堂太大，清扫起来比其他工作都更麻烦，更别说厨房的油烟要清理掉得颇费一番功夫，油腻腻的双手没人喜欢。周四是每周大扫除的日子，我和楚逸主动请缨去打扫食堂。午饭后我们跟阿姨说反正要打扫，碗也我们来洗就好。阿姨能偷得半刻闲倒也开心，走之前不停叮嘱我们要把锅碗瓢盆放回原处。我们在后厨清扫，警卫确认食堂大厅没人，自然就进来吃午饭了。我们趁机偷偷从厨房摸了出去，窜到垃圾车上。垃圾车里都是一个个半米高的黑色塑胶袋，我们扒开那些塑胶袋子往里钻。车厢里充斥着各种残羹冷炙交汇后散发的刺鼻酸味，惹得人反胃，但我此刻却因为计划如此顺利而仿佛置身在一片百花争艳的园圃，我清晰地看见自由在向我们招手。
　　可我为什么又会回到这里呢？我看着周围毫无新意的白墙和眼前一脸困惑的轩峻，继续努力回想。可之后的记忆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我好像隐隐约约看到了真真。她扎着两个马尾辫，穿着小时候的红色连衣裙，在和谁捉迷藏。她还只是个小女孩，怎么也会被关在这里呢？只瞧见她东张西望了一会，便无奈地蹲下身，低头抽泣起来——她一定是又迷路了。我必须要把她也救出去，我想象不到她在这里要怎么活。于是我什么都顾不上了，从垃圾车上跑了下来，想要把她带走。
　　再之后我记得见到了警卫，他们拿着警棍抵着我的后背胁迫我跟他们走，我不肯，然后楚逸冲上去和他们大打出手。再后来一个响雷劈到身上，我浑身一阵麻木，瞬间整个世界在眼前天旋地转。再后来就记不清了，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手脚被锁在病床上，赵医生站在病床边，表情是阴森的。他分裂出好多个人的影子，有的高有的矮，有的在望着我，有的正看向别处，他在和我说话。他在说什么呢？我的耳朵上好像套了一层胶带，只有嗡嗡嗡撞击的声音。我看到好几个赵医生同时拿起冰冷的手术刀向我走来，要剖开我的肚子看看里面有什么。另外几个赵医生则拿着巨大的针筒要给我注射一些比油墨还要浓黑的液体。他们想用这样的手段让我放弃，让我屈服，让我失去反抗的意志。这太荒谬了，哪怕我死了也不可能。我咬着牙，心里想着等我好了一定要再逃，而且一定会成功。等到我出去了，一定要举报他们。
　　“傻了？”
　　他用修长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把余晖切割成一缕缕的线。我这才回过神来。“所以我是被电了……”
　　“是。”他点点头，半开玩笑地说，“但是我还没见过谁像你这么能睡，睡了快4个小时了。”
　　“那你怎么在这？”这个房间里有除了我和楚逸的第三人，让我本能地有点厌恶。
　　“我把你从电击室送回来的”，他用手又摸了摸自己的寸头，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得等你醒了看看你的身体状况，别出了问题来找我麻烦。”
　　我应了一声，态度柔和下来，却突然觉得不对劲重新警惕起来。“等等，为什么是你来做这些，不应该是护士吗？”
　　他呵呵地笑了，好像有几分得意，“我比较稳定了，和护士长关系也铁，帮他们干点事就能早点出院这谁不愿意啊。我劝你也别想着逃跑这么蠢的事了，就算你逃了他们也能给你抓回来。白挨一阵电。”
　　“原来……是这里的走狗。”我讨厌这个地方，也讨厌他顺理成章说出那样的话的态度，对眼前这个人充满了鄙夷。
　　“你TM说谁是狗？”他抡起拳头，一副要打人的架势，可倒是看不出有很生气的样子。
　　我也不好再说，想起之前在食堂的事，怕真激怒了他得不偿失。只默默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你就是狗。直到我重新瞥见他身后空置着的病床，才不觉慌乱起来。可楚逸去哪儿了呢，记忆里他一直在我身边。难道他还留在电击室？
　　“那你当时有看到楚逸吗？他应该是和我一起被抓的。”我收敛住自己的厌恶，现在优先该担心的是楚逸。他多少应该知道些什么。
　　“没有，那里就你一个人。”
　　“不可能，他一定在的。是不是被送去了什么其他地方？”那楚逸还能去哪了呢？顺利逃走了？不对，记忆中我分明看到他和我一起被警卫抓起来了。
　　“一般都是直接送回病房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是在重症监护室。”他的表情变得正经了起来，这让我的忧虑更重了些。
　　“那楚逸一定是在那了，得去救他。”没等他说完我就打断了他。刚想撑起身下床。可右手臂突然抗议似的发出通电般剧烈的疼痛，我刚腾空了一点的身体一下就又重重地摔回了床上。
　　“没事吧。别逞强了，你没这么快能下床的。况且就算你现在过去也是见不到他的，我刚没说完，在重症监护室的多半就是还不能回来。”
　　眼下靠我自己根本起不来，只能任凭没用的身子坐在床上，瞪大眼睛看着他。
　　“如果被带去重症监护室要么就是他被电之后情况很不好，要么就是觉得他是主谋还要惩罚他。我去接你的时候赵医生看起来很轻松，应该没出什么大事，这你可以放心。”
　　“可主谋明明是我！一切都是我筹划的。”我近乎嘶吼起来。难道是在我们被捉住的时候，他说了什么？难道是他想要保护我承认了自己是主谋？我的脑子乱成一团，不停地逼问自己为什么会搞成现在这样，该怎么收场？一种强大的无力感把我压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能无助地看着一无所有的天花板。
　　“别急……你再缓缓，等过两天应该就能下床了……”我没有搭理他，这都不过是一些废话。
　　“……实在不行，到时候我带你去找他。”隔了许久，他低声说。
　　“真的吗？”我刹那间重新精神了起来。
　　“别看我这样，在这里我呆得久，比你了解得多了去了。”他仿佛是怕我不放心，刻意提高声调得意洋洋地说。
　　“谢谢，”难过、悔恨、无奈、愤怒、胆怯，百感交集的我就快要淹没在情绪的海洋里，直到他递给我这一根茅草。“刚刚骂你……对不起。”
　　“小事，早忘了。”他笑逐颜开，嘴角的小酒窝像麦地里金黄的麦穗。
　　我这才仔细端详起他来。小麦色的皮肤被晒得很均匀，看着和我差不多高，但比我壮实不少。棱角分明的轮廓下有一张湖光山色一样的脸，眼睛是深不见底的湖，眉毛是茂密延展的林，鼻梁是绵延挺拔的峰。之前觉得他恐怕是个很暴躁的人，但没想到除了爱说脏话他笑起来也挺和善的。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想着要去找楚逸的事我又徐徐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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