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你一片海

　　2002年的春天，院子里的桃花开了一树，让这个在小镇里窝着的小院儿都变得鲜活年轻起来，桃树四周用青灰色的碎砖砌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圈，圈里松散的泥土里窜出浅绿色的毛茸茸的小草，小草依附着黢黑龟裂的树干，树干掩在簇拥着的粉色桃瓣里，支撑着这些花儿朵儿奋力往上生长，蔚蓝色天空里的朵朵白云，似乎都被这繁花染上了红晕。

　　桃枝从小院子里伸出来，也送出了春色，处处都透露出生机勃勃的样子，燕子拖曳着它的燕尾服忙着衔草含泥搭窝，石板路上的缝隙里冒出黄色的不知名的小花儿，路边的毛针草透着清甜的味道，河边杨柳抽了芽弯腰与河里的水鸭子细语，一只蓝色的老鹰从远处摇摇晃晃飞来，从柳稍上堪堪飞过。

　　“许愿，拉线，拉线，风筝要撞树上啦！”苏闵闵一手半张着捂着眼睛抬头看天，一边紧张喊道。

　　老鹰风筝是许奶奶在布上画出样子，爷爷老许用竹片儿扎的，许愿一边观察着风筝的方位，一边拉着丝线往后退。

　　“哎呀！”

　　风筝躲过了柳树，没躲过路边的银杏，卡在了银杏树的枝丫上，许愿撞进一个窄瘦的怀抱。

　　宋卫卫的姐姐回来了。

　　宋甜甜拉着行李箱，看着两个小女孩儿放风筝，看着风筝低低飞过柳梢头，落到银杏树上。

　　“甜甜姐！”苏闵闵惊喜地声音掠起一树麻雀。

　　许愿被扶正，顺着苏闵闵的声音转头望去，一张漂亮苍白的鹅蛋脸映在了她漆黑的瞳仁里，高挺洁白的额头下是一双细细的柳叶眉，一双自带笑意的眼睛，一笑双眼皮就多出一道来，使得睫毛更加上翘卷曲，翘挺秀气的鼻子下是一张粉白色的薄唇，未施粉黛，秀丽自然。

　　宋甜甜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被梳成一个低马尾垂在后背，洗得泛出白光似的红色的过膝大衣裹住纤瘦的身体，大衣露出的部分，上半身白色的高领毛衣裹住纤细的脖子，膝盖往下是深蓝色牛仔喇叭裤，盖住脚上一双浅跟皮靴，皮靴在喇叭裤裤脚里露出一点圆尖尖的黑色皮质鞋头。

　　“这样漂亮的姐姐给再多的钱，我也不愿意让给别人家的。”许愿心里想。忽然就明白了宋卫卫的“谈姐色变”。

　　“闵闵？长这么大啦，几年不见姐姐都快认不出你来了。”眼前的漂亮姐姐亲昵地摸着跑近的苏闵闵的头发。

　　“我是闵闵呀！甜甜姐，我都十岁啦，和卫卫一样大呢。你回来卫卫知道吗，他要是知道姐姐回来，肯定开心坏了，我们赶紧去找卫卫吧！”许愿认识苏闵闵以来，从未见她用如此脆亮的声音说过话。

　　“许愿许愿，这是我跟你说的甜甜姐姐，宋卫卫的亲姐姐。”苏闵闵激动得不忘把宋甜甜介绍给许愿。

　　许愿低低跟着喊一声“姐姐好”。

　　自从听到宋卫卫的名字，宋甜甜的嘴角就呈现出往下弯又努力上翘的样子，许愿不知道她是想哭还是想笑，也不知她有没有听到许愿的打招呼。苏闵闵一手拉着许愿，一手拉着宋甜甜往宋家走去。

　　一路上苏闵闵叽叽喳喳地说着这些年的琐事，却从不问一句宋甜甜的这些年。她已经是大姑娘了，心里隐隐约约知道有些事情不好问，也问不得。

　　到宋家的时候，宋妈妈陈淑芬在院子里种着菜苗，宋爸爸宋祝根倚着院门叼着根香烟惬意的吸着，灰白色的烟相互缠绕着升向半空，还没能拥抱到蓝天，甚至还没飘到院墙墙头的高度，就在空中打着转儿四散开来，消失在空无里，接着又有一缕新烟缠绕上来。

　　宋祝根在缭绕的有点熏人的白烟里看见了推着行李箱的宋甜甜，不知道是烟味呛人还是因为来人，他眯着眼略微皱起眉头，叼在嘴里的香烟换成被渍得黑黄的两指夹着，灰白烟雾更改了路程，直直往上挺进，又被忽然飘来的风吹散开来。

　　初春的天气，柔和的微风里到底还是带了点寒气，像闪着冷色白光的刀背触碰到肌肤上，许愿忽地打了个冷颤。

　　微寒的春风一点不影响苏闵闵的热情，她拉着宋甜甜朝着宋爸爸喊道：“宋伯，甜甜姐回来啦!”

　　不同于苏闵闵的热情，宋祝根猛吸了一口手里的烟，烟蒂丢到脚下，狠狠踩上两脚：“你怎么回来了？”

　　宋妈妈陈淑芬听到动静从院子里走出来，手里拿着掘土的小铲锹，看到宋甜甜也是明显一愣：“甜甜？你这个时候怎么回来了？老朱呢？”

　　宋甜甜眼圈先是一红，而后出声道：“爸妈，朱国华死了，我没地方可去了。”眼泪顺着毫无颜色的双颊汇入到圆尖的下巴，蹭到白色毛衣的高领上，毛衣上浮起的毛纤维立刻耷拉下来，蜷缩起来。

　　“死了？咋死的？什么时候的事儿？”陈淑芬忽然拔尖嗓音，一连串儿问道。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对着女儿身后的两个小姑娘挤出一丝笑：“闵闵，卫卫今天没在家，你们回去吧，回头再来玩儿啊。”

　　眼前的宋妈妈又是她们熟悉的样子，但此时的场面，两个小姑娘完全陌生，这不是她们脑海里久别归来的温馨场面。苏闵闵又回到了那个胆怯的小姑娘模式，拉着许愿一溜烟跑了。

　　宋家女儿归家的消息长了脚一样绕着镇子里，院落间跑步，许愿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宋卫卫了，宋家的事情却连她这个小姑娘都听到几个版本了。

　　有说是姓朱的只“买”了她三年，时间一到就回来的。

　　有说是生不出孩子，被赶出来的。

　　有说是她跟了别的男人，把姓朱的活活气死了。

　　众说纷纭，许愿不知道哪个是真的，只知道，老朱是不是被气死的不清楚，但确实是死了。

　　缺了半个月课的宋卫卫，终于来上学了。

　　三人行变成了双人结伴，他不再和她们一起上学放学，大家也再不用顾忌，无时无刻不在欺负他，言语上也好，行动上也罢。二（2）班的课堂上每隔几天都要上演一场相声表演，唱逗的王老师，捧哏的学生们，脚本角色宋卫卫，以及客串宋甜甜，当然观众大多不知道她的名字，统称她为“宋卫卫的姐姐”。

　　每上演一场，对许愿来说都是一场折磨。她无法适应这种调侃场面，只觉得分外刺耳，像是黑板擦的金属面划过板面的刺啦声，像是男生跑进教室运动鞋故意蹭着地面的锐鸣。声音落在耳朵里，却在天灵盖上响起，震得人立起一粒粒鸡皮疙瘩，每每至此，许愿都把脸埋进臂弯，耳朵也一并被掩进胳膊圈起来的一小方空间里。

　　相声表演一直持续到教室后面的银杏叶都听腻了，听得面色发黄，百无聊赖，簌簌落落。许愿他们读也三年级了。

　　许愿再也没见到过宋甜甜，那个惊艳了许愿童年的女生，宋甜甜的消息却一直没有在耳边断过。

　　听说宋家父母去朱家闹了一通，被朱国华的大侄子拦着连门都没进。

　　听说宋家父母又开始给她相亲物色人家了。

　　听说宋家姐姐回来后性情大变，对弟弟动辄打骂。

　　许愿无从得知消息的真假，但是对与宋甜甜仅一面之缘的她知道，宋卫卫身上隔三差五的伤绝不是姐姐所为。

　　那个春日午后，她跌跌撞撞撞进宋家姐姐的怀里，宋家姐姐温柔地扶住她，并帮她把爷爷奶奶做的风筝从银杏树的枝丫上取下来，她记得她一笑就微微颤抖的睫毛，她记得她一听到自己弟弟名字就软的地要溢出水来的柔软面庞，她记得她在宋妈妈的间隙嗓音里飘进寒风里的落泪。

　　她也无从向苏闵闵打听。陈嫣然的“穷追猛打”在宋卫卫离开他们三人行小队伍的时候卷土而来，许愿有意避着苏闵闵，免受陈嫣然对她身边人的无差别“攻击”。正好苏闵闵的妈妈舍不得放女儿在爷爷奶奶家，从海城回到临水镇接回家自己照顾，便也经常接送她上下学，双人结伴最终也变成了形单影只。

　　临水镇银装素裹的时候，许愿已经在早餐铺子里帮忙了一段时间，，她已经十岁了，是大姑娘了，能帮家里忙了。秋天的时候爷爷奶奶给她过了生日，她邀请宋卫卫和苏闵闵，苏闵闵给她送了那个自己最爱的那个背着帆布包的毛绒玩具狗狗，作为生日礼物。

　　苏闵闵带来了宋甜甜的消息。

　　宋甜甜18岁被父母安排远嫁给了外地的城里人——跛脚的朱国华，朱国华娶她的时候38岁，宋家父母嫁了女儿之后，过了好一段富足的日子。

　　三年杳无音信，宋甜甜为什么回来呢？朱国华因为跛脚，没来及避开一辆摩托车，不治而亡。

　　朱家忙着分财产，宋家父母远去一趟，闹了一场，因为宋甜甜还没到达法定结婚年龄，没有和朱国华领结婚证，分文未得。

　　宋家父母灰溜溜地回到临水镇，开始给尚且年轻的甜甜姐相亲，希望他们的富足生活能持续下去。

　　原先听来的消息真假参半，真相在许愿眼前铺陈开的时候，她忽然有点心疼宋家姐弟，有些父母，尚在人间，倒还不如……只住在心里。

　　为了方便去早餐店帮忙，她找到了一条去学校更便捷的路。

　　从早餐店出发，十二分钟。穿过中心广场，路过卫生院，见到电影院后右转，穿过一个废弃的健身公园，穿过一片人工湖，学校的后门便出现在眼前。后门用铁链锁着，旁边变形的铁栅栏正好够钻过一个小学生的身量。

　　上学路程用时缩短了一半，她还可以有充足的时间吃个早餐。

　　当然，也可以避开陈嫣然上学放学的故意刁难，以免总是卡着上课铃踏进教室，甚至被迫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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