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之痒

　　暮色西沉，傍晚的温热已经逐渐消散。

　　远端的地平线隐隐透着残存的晚霞，将逐渐暗沉的天幕染成了一片旖旎的粉蓝。

　　汽车飞驰在S12机场高速上。

　　陆泽川开着车，偏头看了眼副驾驶的林西茴。

　　柔软卷曲的栗色长发披散在肩头。额前的碎发微微垂下，遮掩住了她大半侧脸。

　　她正贴着车窗，侧目看着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景。

　　相比于七年前，她看上去瘦了许多，性子似乎也沉静了不少。

　　以前还在陆家的时候，她每次坐他的车，也总是喜欢坐副驾驶，一路上叽叽喳喳喋喋不休地，像一只娇俏的小百灵。

　　可是方才从机场出来的一路上，除了几句场面上的寒暄，她自始自终盯着窗外，未发一言。

　　车内音响放的是肖邦的Nocturnes, Op.9 。

　　陆泽川一直是一个比较沉静的人，林西茴记得，肖邦是他最喜欢的作曲家之一。

　　没想到这么多年，他的偏好和口味始终都没有改变。

　　“出去这么久，回来为什么不说一声？”陆泽川收回目光，问道。

　　“这次回来是我自己的决定，所以没想着要打扰你们。”

　　林西茴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淡淡道。

　　她眼睫微垂，音色略有些疏离。车外变幻的光影在她的面上游移，照亮了她隐匿在黑暗中略显疲惫的神情。

　　“你是怎么知道我回来的？” 她低声问。

　　陆泽川手指敲击着方向盘：“我想知道，自然有我的方式。”

　　林西茴笑了笑，不再多问。

　　他还是这样的性子，说话总喜欢留一个谜底，好让人抓心挠肺地去猜。

　　他是陆父唯一的儿子，也是整个京城二三代最出色的那一批中的佼佼者。

　　陆氏集团稳定后，陆父近几年已经断断续续将手上的权力陆续移交给了陆泽川，同时还在海外购置了大量地产，打算再过两年就和陆母一起去国外养老定居。

　　如今的陆泽川有钱有势有人脉，他若想知道某件事情，根本无需打听，别人自然而然就会把答案送到他面前。

　　林西茴仰头靠在护颈枕上，眼角的余光落在陆泽川握着方向盘的左手上。

　　许是从小练钢琴的缘故，他手长得很好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左手手腕上的劳力士表盘在黑暗的空间里泛着魅惑的绿色荧光，搭配剪裁得体的西装，还有手腕处恰到好处露出的一节白色衬衫袖口，总让人不经意间联想到“优雅的性感”这个词组。

　　她悄悄看了一眼他左手无名指。

　　没有戒指。

　　林西茴很了解陆泽川的为人，他若是结了婚，出门绝对不会忘记戴婚戒。

　　看来八卦媒体的捕风捉影也并非全是空穴来风。

　　都说陆氏集团的少掌门多年来不近女色，前几年疑似与食品零售行业的大户孟家的大小姐议过婚，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这桩婚事也搁浅了。

　　网上都在疯传，说陆泽川不近女色是因为他有龙阳之癖，不但只喜欢男的，还得是小鲜肉。

　　谣言一传十，十传百，总有人信以为真。甚至还传出了年轻男子半夜候在酒店走廊专门围堵陆泽川，希望得到“临幸”结果却被保安架走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新闻。

　　陆泽川似乎注意到了身侧的目光，他没有转头，看着路。

　　“在想什么？”

　　“没有。”

　　陆泽川装作没有听出她嗓音中的心虚。

　　“真的不随我回去看看。”他扫了一眼导航的目的地，问。

　　林西茴知道他指的是陆家的老宅。

　　“不了。”她目光黯了黯。

　　她的拒绝不在意料之外。陆泽川没再说话。

　　车厢里除了婉转的钢琴曲调，又陷入了黑色的寂静。

　　林西茴被嫁给许明杰，随他去美国之后，许是出于愧疚，陆家人便很少再与她联系。

　　许明杰是许家幼子，没有什么继承家产的压力。许母又溺爱这个小儿子，放养惯了，他人虽然常年在国外，但花花名声在国内的商界世家中流传甚广，以至于到了结婚的年纪，竟没有一户门当户对、正经人家的女儿愿意嫁给他。

　　许母对儿子放养，对选儿媳妇的条件却极为严苛。

　　她知道自己的儿子行事荒诞，却也看不上那些倒贴上许明杰的野花野草，便放出话来，若是哪家的女儿愿意嫁给自己的儿子，她便愿意附赠许家名下的美兰集团8%的股份，外加一个亿的彩礼，这些承诺都会以书面的形式签署在婚前协议里。

　　彼时林西茴刚满20岁，还在北京读大学。

　　恰逢陆氏集团一个大项目对赌失败，资金链断裂，陆家眼看着就要面临破产的局面，遂与林家的亲戚合议，将林西茴嫁入许家，所得的一个亿资金用来填补陆氏集团资金链的缺口，当然林家也可以获得美兰集团6%的股份。

　　林家从前也是服装行业的龙头，林西茴的父母去世后，产业便落到了林西茴三个叔叔手里，逐渐开始走下坡路。

　　因此这桩婚事于三家其实都各有益处。

　　除了当事人外，三方都很满意，一拍即合，定下了婚期。

　　婚礼举办得仓促又隆重，从订婚到林西茴飞往美国，中间不到一个月。

　　陆泽川当时正在英国读研，陆家通知了他婚讯，不过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所以林西茴也没有料到，这次她悄悄回国，陆泽川竟然会一声不响地亲自过来接她。

　　汽车靠近市区，道路渐渐开始拥堵起来。

　　陆泽川慢慢跟在长长的车队后面。终于，车队不再向前。

　　他熄了火，开始皱眉翻看最新收到的邮件和信息。

　　林西茴知道他很忙。因此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边，看着窗外堵得瓷实的道路，不想打扰到他。

　　等陆泽川终于回复完了全部的邮件和短信，他抬起头。

　　“没办法，事情太多了，都要我拿主意。”他笑了笑，声音明显有些疲倦。

　　“你别太辛苦。” 林西茴转过脸，有些担心地看着他道。

　　坐到陆泽川这个位子，每天过手的文件成百上千，他出来接她的这一会儿功夫，便又累积了不少需要处理的事情。

　　“其实你不用特意来接我，我自己可以坐地铁，机场线很方便。”她低声道。

　　“没事。”陆泽川将手机关上，随手扔在了一侧的杯槽里。音色淡淡道：“我是怕你走丢了，满世界找不到你。”

　　林西茴垂下眸。

　　她想同他解释，自己在国外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和他联系，并非是想将自己的不幸和对陆家的情绪转嫁到他的身上。

　　她只是觉得，自己既然被迫结了婚，也就没有资格再对不属于她的事情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就像现在，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他们之间虽然仅仅隔了不到二十公分的距离，她却依旧能够清晰感受到，有不可逾越的东西横亘在他二人之间，将他们完全阻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前方的道路依然没有疏通的趋势。

　　“Elie集团运营部门的主管是我的朋友，他们集团很重视中国的市场，这次来北京开拓业务，他也曾找过我，想谈谈商务方面的合作……”

　　陆泽川一手搭在方向盘上，看似无意地提起道。

　　“你这次去他们北京的办公室工作，若是遇到什么……”

　　“陆大哥。”林西茴突然出声，有些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

　　她没有想到，陆泽川不但清楚她回国的消息和航班号，甚至连她之后要去哪里工作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说过，这次回来是我自己的事情。”她语调冷静，却又好像压抑着一丝痛苦。

　　“我已经离过一次婚了，所以这次回来，不希望有太多人来打扰我的生活。”

　　-

　　汽车终于驶入坐落于北五环外的一片老旧的小区。

　　陆泽川开车转悠了半天，才终于找到了一个停车位，他停稳了车，下车打开后备箱，替林西茴将行李拿了出来。

　　林西茴自己从副驾驶走了出来，来到陆泽川面前。

　　他没有将箱子递给她。

　　“走吧，我陪你一起上楼。”他看着她道。

　　这片小区有了些年头，电梯上升时发出“嘎吱嘎吱”令人不安的响声。

　　陆泽川一只手搭在行李箱拉杆上，环顾了一眼电梯厢周围的墙面。

　　墙上贴满了各种破旧的小广告，顶上的灯光苍白晦暗，大半夜的，容易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一些恐怖片中特有的镜头。

　　电梯还是安全地停在了18楼。

　　陆泽川拖着行李箱同林西茴一起走出电梯门。

　　入户的门是密码锁。林西茴拿出手机，照着房东之前发给她的八位数密码按了下去，门锁发出“滴”的一声，接着便打开了。

　　推开门，沉沉的霉味扑鼻而来。

　　陆泽川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跟在后面随她一起走进屋子。

　　这是一个简单的一室套间。

　　入户便是煤气灶和餐桌，四面刷着大白墙，靠窗摆了一张简单的钢架双人床，床尾是一张小小的书桌和一把椅子，外加一只塑料衣柜，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睡觉和做饭的地方只用屏风简单地隔开，不到两平米的厕所没有做干湿分离，墙角布满了陈年的污垢。

　　这种环境，陆泽川这辈子都没见过。他想象不了林西茴一个女孩子怎么住得下去。

　　“怎么选了这么个房子？”他放下箱子，眉头紧锁，终于忍不住开口吐槽。

　　“便宜啊。”林西茴回头笑了笑，打开箱子开始整理行李。

　　“我现在花的钱都是之前帮别人接稿子挣的，北京的房租太贵了，我还没正式开始工作，条件好一点的暂时还住不起。”

　　其实只要她告诉自己，他完全可以替她在公司附近的高档小区安排一个舒适的单身公寓。

　　可是陆泽川知道，她是一个有傲气和自尊的人，不然也不会一声不响自己悄悄飞回北京独自找工作。

　　“市区应该有很多合租的公寓，你租一个条件好一点的主卧，应该也和这个差不了多少。”他妥协道。

　　林西茴将行李箱中不多的几件衣服抱出来摊在床上，笑道：

　　“我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住，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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