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脚鸟与纸飞机

　　军训开始了。
　　计算机科学与技术班一共89名学生，排四列队伍，按身高站。
　　程雪漫身高168cm，在女生中算是比较高的，所以站到了第二列第一排。她以为樊凌宇是全系最高的，因为他站到了第四列第一排，跟她隔着一个人。
　　那男生程雪漫知道，是他室友鲁钧超，一个比黄雨盛还话痨的人，从队伍成形开始，只要教官没过来，鲁钧超就回头和樊凌宇说话。
　　教官让报数，报了两遍都是88人。
　　“谁没来呀？真耽误事儿。”鲁钧超声音很小，可站在他前面的程雪漫听的一清二楚。
　　“樊凌宇，你说谁没来呀？”鲁钧超不喜欢话掉地上，追着樊凌宇问。
　　“来了。”
　　樊凌宇声音更小，可不知怎么的，程雪漫听得非常清楚，闷热的空气里，声音低沉，仿佛深山幽谷里的溪流叮咚。

　　“卧槽，来了来了。”

　　聒噪。
　　程雪漫闻言看过去。
　　只见一个陌生面孔的男生穿着风帆似的军训服，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像一个移动线电杆。

　　电线杆直接往队伍里走。
　　教官却不允许他敷衍过去。
　　“新来的，到这报道。”
　　电线杆站到了教官面前，教官仰着头，问他怎迟到了。
　　“报告教官，鞋子太小了，出去买鞋了。”
　　程雪漫这才看到，他的黄胶鞋颜色偏深，像船那么大。

　　“归队，下次不允许迟到。”
　　身后是杂乱的脚步声。
　　程雪漫想，原来樊凌宇不是最高的，那他现在应该站在了樊凌宇的位置。
　　那樊凌宇就是站在第四列第二排。
　　更远了。
　　*
　　松散了一个暑假的新生，在站得笔直的教官的眼里，大概就是一群打了秋霜白菜，衰。
　　他走在队伍里，纠正每个人的军姿。

　　纠正完军姿，他站到队伍前：“全体都有，听我口令，立正，稍息，向左转，左左，怎么还有人分不清左右？”
　　人群里爆发出笑声。
　　“不许笑，我看谁笑？”教官严厉的口气还是很有威慑力的，爆笑声没了，只剩忍不住的噗嗤声，虽然声音很小，但感染力很强，每个人都被那一声噗嗤逗乐了，都在憋笑。

　　“好了，别笑了。脚尖着地啊，脚尖着地你才不累。立正，向……右转，不错不错，这次都对了。向右转。”

　　忽然，一阵凉风吹来，拂在面颊上，丝丝凉意，吹走困倦。
　　程雪漫睁大眼睛，微微愣神。

　　教官正在那边教转错的人怎么分清左右，引得众人侧目。细碎的笑声、交谈声起伏漫延。可那都跟程雪漫无关。
　　她做着最标准的站姿，目光直视前方——男孩的背影。

　　程雪漫很早就体会“赚到了”是什么滋味，比如网吧被校领导突袭，所有包夜的学生消失了，只有几个老烟枪熬夜打游戏，那一晚，她就会过得无比轻松。她可以选两部自己喜欢的电影，看完之后，后半夜就可以在柜台后面一米宽的火炕上睡一觉。
　　那一夜，就是赚到了。
　　此刻，程雪漫也感到自己赚到了。

　　那个特别好看的男生站在她面前，那个前几天晚上走在她旁边一言不发却扰的她心神不宁的人，此刻老老实实端端正正站在面前。
　　程雪漫用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目光，眼神肆无忌惮打量着眼前男孩
　　平直的肩膀，紧贴裤线的手指，她只能看到那双手的侧面，但是手指白皙修长，指甲干净整齐，是那种很好看的形状。
　　裤线笔直，一条普通的迷彩服裤子，也能穿得这么有型真很少见。
　　他站姿挺拔、丝纹不动，如一颗青松。

　　“稍息。”教官的声音传来，程雪漫跟着做出动作。
　　樊凌宇也跟着做出指令，修长笔直的左腿出腿迅速，动作干净利落。

　　随后，跟着几声口令，他们又转了回来。
　　口令还在继续，程雪漫心里那种赚回来的感觉却消失了。
　　她突然感到一阵心虚，那种“坏人眼里没好人”的心虚。刚刚她那样看着他，从头顶打量到脚裸，那现在呢？樊凌宇会那样看她吗？
　　他看她做什么？
　　没有答案，连个解都写不出来。

　　后来教官密集的训练口号打乱了程雪漫的心思，只是在背对着他的时候，她会站得无比标准，斯文不动。
　　因此还被教官点名表扬。
　　程雪漫心里微囧，她站得标准可不是为了得到表扬的。

　　操场没有阴凉地方，要休息只能原地坐着。
　　几乎是教官一说休息，就原地倒了一大片。程雪漫坐到塑料草坪上，脸埋进衣领里，躲着紫外线的直射。

　　眼睛盯着脚边绿色塑料草丝，手指扣着里面的彩色透水小石子，耳朵却向后使劲儿。好像再用用力，就能听他们的动作似的。
　　身后的人，也坐下了吗？
　　鲁钧超怎么不聊天了？

　　听不到他们聊天，程雪漫就想自己的事情。
　　军训漫长又无聊，镇日无心镇日闲。她搓着彩色的小石子，心思神游。
　　这几天，她过得特别忙。忙是因为陪着室友做了很多事儿，陪唐娇去打了耳洞，陪黄雨盛染了黄头发，詹怀宁嚷嚷着要整容，让她陪着去了几家整容院……
　　她倒不觉得陪她们是浪费了时间，只是她在想，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呢？每个人都有事做，只有她，机械地等待着学校的安排。

　　其实她也知道应该做什么。
　　第一个就是好好学习，程雪漫从草坪里抠出一颗小石子。关于这点，她一点都不担心，当学生十几年，她最擅长的就是学习。不然也不会考进全县前十名，来到这所全国知名的大学。因为她的成绩，更因为她的家庭条件，政府和学校都给了奖金，但是奖金只够两年开销。
　　所以第二件事就是勤工俭学，她又抠出一颗小石子。
　　第三件事，她葱白纤细的手指拨弄着草丝，想来想去，想到了詹姐和娇姐。
　　谈恋爱吗？老班说，到了大学就好了，到了大学就可以谈恋爱了。
　　谈恋爱。
　　程雪漫手指捏着第三颗石子，放到了之前两颗石子后面，想了想，捡起那块小石子，咻地扔到一边。
　　因为想到詹姐整天为情伤怀吐槽男友冷落她、娇姐整天围着学长转，学长长学长短的样子，她突然觉得恋爱好像也没有那么让人期待。
　　学霸预备役程雪漫仅仅花了十分钟，就做好了关于四年大学的任务规划，那就是努力学习冲奖学金，勤工俭学提升一下自己的生活水平。
　　除此之外就没有了，她拍拍手，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
　　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军训结束后，程雪漫没有回寝室。
　　所以晚饭后，她脱离了小队伍，一个人去了图书馆。
　　学校有两个图书馆，旧图书馆里都是社科书籍，新图书馆里都是理工方面的书籍。
　　程雪漫直接去了理工图书馆。

　　图书馆三楼右侧馆藏区，全都是关于计算机的书籍，刚开学，还不是期末，图书馆里人不是很多。
　　所以，其中两个穿迷彩服的，特别显眼。
　　其中一个个子很高，站在水晶灯下，没带帽子，寸头，发茬短的能看到微青的头皮，远远看过去像是漫画里的特种兵……
　　另外一个也非常显眼，程雪漫一眼就看到了，那是她自己。

　　她觉得非常窘迫，因为她一进来，好几个男生都回头看她。好像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按照常理，军训累成狗的大一菜鸡不应该回寝室躺尸吗？
　　怎么还来图书馆了？
　　“学妹不会迷路了吧？”
　　“累蒙了？梦游把自己当成高三生了？”
　　微不可查的声音传进耳朵里，程雪漫全当没听见。

　　她手指捏着军训服下摆，淡定地从人们的注视中走过去。她向来如此，当初能在网吧坚持打工，靠得就是这个表面淡定。就是不管心里怎么发抖，行动上却一点都没退缩过。
　　程雪漫走到书架前，认真浏览起来。她并没有明确地想要看得书，就只是过来熟悉地形。

　　图书馆灯光亮如白昼，水晶灯下，是阅读区，此时，更像探照灯。
　　探照灯下，是一对俊男靓女。
　　那是樊凌宇，和他的……
　　程雪漫还不清楚他们的关系。
　　不过据黄雨盛情报，这些天来，系里系外，院里院外，上到研究生学姐，下到预科生，已经有30多个人对樊凌宇表白了。
　　所以那个女生，是樊凌宇女朋友？
　　程雪漫眼睛盯着书脊上的字，心思却全集中在余光中的男女身上。
　　对于这种滋味，程雪漫下意识讨厌。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她抽出一本《编程珠玑》，站在书架前阅读起来。
　　程雪漫听力特别好，所以即使余光里没有那对男女了，他们走动的声音，她还是辨认出来了。
　　他们离开了阅读区，朝书架这边走来。与程雪漫隔着一排书架，小声地交谈起来。

　　男生漫不经心的声音进入耳朵，“我就帮你这一回，下不为例。”
　　“好好好，谢谢你我的好弟弟。”
　　姐弟恋？

　　“你想去哪儿吃饭？我请你。”
　　“算了，没胃口。”
　　好傲娇。
　　不过弟弟确实有资格傲娇。

　　程雪漫眼睛紧紧盯着书上的字：“本书描述了计算机编程更具魅力的一面：在可靠的工程之外，在洞察力和创造力范围内结晶而出的编程珠玑……”

　　这段话，她已经读了三遍了，然而似乎还没理解什么意思。

　　“你不是爱吃酸甜口吗？我请你去吃东北菜。”
　　“谁说的我爱吃酸甜口？”
　　连爱吃什么都聊到了，真好。

　　程雪漫用力擎着手中的书，最终还是失了力，她把书搁在书架上，勉强维持着阅读状态。
　　但她知道，自己状态特别不对。
　　那是一种城池尽失虚弱感，在她心底最深最深的地方，大厦坍塌，楼宇灰烬。
　　她后来才清楚这晚站在书架之间，她那种虚弱无力的感觉是因为什么，是暗恋萌芽遭遇了毁灭打击。

　　可她还是很淡定。淡定地听着背后的两个人聊着校外哪家饭店好吃。
　　可能这就是差距吧，程雪漫走过那些饭店的时候，看的都是有无招工的牌子。而他们讨论的确实哪家的菜好吃。
　　……
　　“我姑最近怎么样？”
　　“我妈呀？去新疆玩去了。”
　　“姑父呢？”
　　姑父呢？怎么没声音了？

　　等等，姑姑姑父？程雪漫细细回想刚刚听到的对话。
　　我姑……
　　我妈……
　　好弟弟？

　　什么关系这么乱？

　　她忍不住侧身看了一眼，只见那个看上去气质清冷的女生，伸出双手做出一套动作。
　　像打太极似的。
　　“天天打麻将。”
　　“哦。”
　　“姐，那你……”
　　“别叫我姐，我才比你大一岁好吧。”
　　“那你怎不找你前男友？”
　　“我前男友颜值太低了，没有你有说服力。”
　　“那万一他知道咱俩是亲戚，你岂不是下不来台。”
　　“不可能，你不说他怎么会知道？”

　　“正如自然界中的珍珠来自于磨砺牡蛎的细沙一样，这些编程珠玑来自于磨砺程序员的实际问题。书中的程序都很有趣，传授了重要的编程技巧和基本的设计原理……”程雪漫擎起手中的书，突然又能读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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