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冬至

　　湖城的夏季来的很慢，雨倒是说来就来，
　　孟鸿之用纸巾随便擦了擦头发上的水，心想着回去一定要让洪哥报销。
　　他揉着翘边了的头发进了剧场，试镜的人现在已经排满了走廊，可能因为张彦申是个不苟言笑的公子哥形象，后期又是金融巨鳄，来试镜的演员们全都是一水儿的黑色外套，乌泱泱地站了一片。
　　几个人看见了孟鸿之的狼狈模样，和周围人说了几句什么，低低地笑了起来。
　　孟鸿之擦了擦脸上的水，选择性眼瞎。
　　大概在这群打扮得一丝不苟的“张彦申”看来，自己都不够格做他们的对手。
　　他抬眼看了看窗外，雨似乎停了，心里更加烦躁，合着这雨就是故意冲他来的，淋完就跑。
　　所以他讨厌雨天。

　　剧组的试镜速度很快。
　　“下一个，霍朝寺。”
　　就在孟鸿之的身边，一个一直默不作声的人影站起来，黑色的大衣带起一阵风从众人面前掠过。来不及看清他的长相，只记得有一双极锐利上挑的眼睛。
　　孟鸿之感觉这人好像看了自己一眼。
　　一旁有人抱怨道：“拽的二五八万的，这人谁啊！”
　　“不认识，小明星吧。”

　　这次试镜的时间似乎前所未有地长。最后这人甚至是编导送出来的，还是那么一副谁都欠他钱的表情。编导和他说了几句什么，就拿着名单继续喊道：“下一个，孟鸿之。”
　　孟鸿之起身。
　　这次可以佐证他刚才的感觉没错，霍朝寺站在门外，抱臂看着他。孟鸿之冲他点了点头致意，进了房间。

　　“叫孟鸿之是吧？”里面的导演摘下眼镜，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孟鸿之点头：“是的。”
　　“岸外金融保险学在读，学历还可以。”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孟鸿之，“长相嘛，也还不错……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孟鸿之注意到自己翘起来的头发，往下压了压，简洁道：“刚才淋了雨。”
　　没想到导演笑了一声：“看过原著？”
　　孟鸿之诚实道：“看过部分。”
　　就是没看懂。
　　导演：“准备工作倒是做得还可以，态度也还算端正。”
　　他冲一边打了个手势：“开始吧。”
　　旁边的工作人员掀开一块板，上面是两行字——
　　“在等一片云。”
　　“山城初遇。”

　　看见第二条词条时，孟鸿之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自己运气还不错，居然押中了题目。
　　“嚯。”导演拖长了声音道，“你运气可以啊。”
　　孟鸿之：“是比较简单吗？”
　　“不是。”导演嗤笑一声，“是恭喜你，抽中了最难的两个考题。”
　　“先开始第一个场景，准备时间5分钟。”

　　“在等一片云”是故事的结局。
　　张彦申，一个年纪轻轻就以雷霆手段迅速从家族手中夺过集团的掌权者，这么多年却一直没有结婚，曾经有无数心思活络的人想要给他塞人，统统无功而返。
　　这样一个看似淡漠无情的人却一直保持着在每年的雨季前往山城的习惯。
　　他早年间曾经在山城求学，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人。
　　听说，是年少倾心，一见钟情。

　　“你在等谁？”
　　“在等一片云。”他说。
　　“可是现在的窗外明明阴云密布。”
　　“是啊。”他说，
　　“外面是在下雨。”
　　“若我能等到他，天便放晴了。”

　　在他的二十二岁里曾经下过一场大雨，这场雨下了太久，久到淋湿了他的整个青春，从那以后，每一年他都来山城，山城的雨季却再也没有放晴过。
　　“你在等谁？”
　　“在等一片云。”
　　只是不知道，不再年轻的，丢掉了勇气和自我的张彦申，还能等到何宥云吗？

　　以上是原著的内容。
　　孟鸿之读不懂原著，读不懂它那飘飘忽忽暗藏深意的语言，他也读不懂张彦申，明明家族的确给他做出了最好的安排，他为什么要反抗那已经摆在他面前的，一片坦途的人生。作为一个金融专业的学生，孟鸿之觉得他大可以接受家族的安排，拥有那些权利之后他将会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爱他想爱的人。等到得彻底掌握权利之后把家族中反对的人做掉不就完了？他还年轻，这是他最大的资本，熬都能熬死他们。
　　在孟鸿之看了，最终离开山城回去的张彦申是最正确的选择，没什么好伤春悲秋的。他和何宥云只不过是分开了几年而已，只是几年的等待，何宥云又不会不爱他了。

　　“我准备好了，开始吧。”孟鸿之道。
　　说这话时，他身上的气质悄悄发生了变化，他本来就喜欢金融，作为一个金融专业的学生，那种浸泡在资本里的气质他甚至不用演。
　　神奇的是，他竟然连那种上位者的气质都演的分毫不差，默默站在导演的面前。眼神却真的像在眺望着远处，目光虚虚地盯住空气中的一个焦点，一下子好像真的看到了那个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山城的张彦申，把在场的众人拉入了那个潮湿的雨季。

　　“你在等谁？”一位编导小姐姐临时和他对戏。
　　“在等一片云。”他说。
　　“可是现在的窗外明明阴云密布。”
　　“是啊。”说这句话的时候，孟鸿之的咬字有些重，原本表情轻松的导演微微皱了皱眉。
　　“外面是在下雨。”
　　“若我能等到他，天便放晴了。”

　　“你的表演，很糟糕。”导演直接道。
　　意料之中，孟鸿之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前面的范儿起的很好，这一瞬间，你稍微让我有了那么一点点期待。”
　　“但是你随后的表演，让我失望透顶。”导演说，“你看懂原著了吗？”
　　孟鸿之没说话。
　　“所以你就用故作深沉的语气来强凹出张彦申的深情？这是应该对剧本对角色的态度吗？”
　　“因为我觉得他最后的选择没错。”孟鸿之道。
　　“哦？”导演冷笑一声，“那你倒是说说怎么没错了？”
　　孟鸿之想自己这次大概率是选不上了，干脆把自己刚刚的想法和盘托出。
　　“我没记错的话，你学的是金融保险学专业，做过一段时间的信用投资人是吧？”
　　没想到导演却突然岔开了话题。
　　“或许是受到你的专业影响，你所说的确实是看似的最优解。”他说。
　　“可是你觉得何宥云就应该一直等着他吗?”
　　这句反问来得突然，有时间震得孟鸿之说不出话来。
　　“相爱的恋人们时隔多年之后依然爱着彼此，多么美好的童话。”
　　“可是童话最终只能是童话。”
　　“十年啊，可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意外事故，自然灾害，生老病死，或者是又一段缘分，你怎么能指望着一个人能用短短两年的时光和一句轻得不能再轻的承诺枯守十年甚至是一生。”
　　孟鸿之道：“可是如果就这样不爱了，那爱情这种东西不会太软弱了吗？”
　　“你又怎么能肯定那个不爱了的人一定是何宥云不是张彦申呢？”
　　孟鸿之说不出话。
　　导演笑着喟叹道：“果然是年轻人啊。”
　　或许吧。
　　彼时二十岁的孟鸿之想。
　　要是他是张彦申的话，十年的话，他一定能等得到的。

　　孟鸿之莫名其妙和导演展开了一番关于等待的探讨，原本以为自己在说完话的下一秒就会被导演轰出去，等了半天却没有。他抬起头，只见选角导演点了点头，她看了看导演那边的态度，笑道：“进行第二片段的试镜。”
　　孟鸿之张了张嘴：“啊……”
　　选角导演笑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孟鸿之摆了摆手，“只是没想到我还能有第二次机会啊。”
　　“所以要好好表现。”选角导演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他，“开始吧。”

　　还是五分钟的准备时间。
　　孟鸿之回想了一下小说的情节，这是他押中的题目，提前准备过的知识点。

　　这是故事的开始。
　　这是被包办了一切的张彦申人生里的第一次叛逃，他故意高考滑档去了山城的一座小城市读大学，还是补录到一个冷门的专业——茶学。
　　彻底和父亲闹翻了之后，他收获了人生第一场自由，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品尝其中的甜蜜，就要独自坐36个小时的硬座到达山城。还没下车，就被这里善变的雨季浇得浑身湿透。又被燥热的暑气包围，到达学校时已经像做了一场大型的汗蒸，整个人狼狈不堪。
　　娇生惯养的大少爷一时间有些后悔。
　　可是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张彦申站在山下，看见蜿蜒向上的青石板一路蔓延至雾气缭绕的山头，板着脸领着行李箱开始爬山。
　　事实上，在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张彦申就已经累得像一条狗了，刚好山腰处是一座古朴的小镇，他掏出钱想要去买一根冰棍，临到了冰柜前却还是顶着阿姨鄙夷的目光问道最便宜的冰水多少钱。
　　因为他现在没有多少钱了。
　　父亲似乎是为了向他证明自己才是对的，不顾母亲的反对给了他少到鄙夷的生活费。
　　张彦申随便找了个阴凉处盘腿坐在石阶上，咕噜咕噜地把冰水往里灌，完了用手一抹唇角，畅快地笑了笑。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做这么不顾形象的事情。
　　他把瓶子捏在一起，跳起来以一个灌篮的姿势把它“咣当”一声扔进了垃圾桶。
　　加油吧。
　　他叉腰看着还有些远的山顶。
　　以后还有的忙呢。
　　这座山城的小镇交通一般，开放度却很低，沿途一路都是生得茂盛的黄槐树，都有成人一抱粗，盘曲错节的根系顶起了几块破碎的青石板，给张彦申的前行增添了不小的阻碍。
　　一阵清爽的风掠过，吹奏起满山的哗然，黄槐树叶分割了头顶灼热的日光，张彦申抬起头，猝不及防地被阳光炫目了眼睛，抬起手遮了遮。

　　“来了，他来了。”
　　与此同时，门外的走廊上忽然窃窃私语起来，喧闹的声音一阵盖过一阵。
　　“哇，这就是他吗？”
　　“演戏好多年了吧？算是老前辈了。”
　　“这么年轻的前辈啊！”

　　“安静！”里面的试镜还在继续，导演不耐烦看了眼门口的工作人员，对方立刻会意，冲门外大吼了一声。
　　这边的孟鸿之海沉浸在剧情里，像是为了应和小说里的描写似的，剧场外面悬停的阴云散开，从云层里透出一丝光亮来。

　　一个人走了进来。

　　张彦申放下手臂。
　　孟鸿之放下手臂。

　　“你好。”
　　“你好。”

　　他走到张彦申面前，身上的工装微微敞开了衣领，晃了晃手里的相机，他看了看张彦申，仿佛觉得他很有趣似的，伸出了手。
　　他站在孟鸿之身边，身上的白色防晒服随风而动，伴着“沙沙”的声响，他看了看孟鸿之，仿佛觉得他很有趣似的，伸出了手。

　　“我叫何宥云。”
　　“我叫何宥云。”

　　树缝里透进来的那抹金色打在他冷白的皮肤上，照亮他脑后棕色的碎发，何宥云冲他笑了笑，道：
　　“你是第一次来山城吗？”

　　张彦申愣住了神。
　　这一刻，他看见了一朵从山上飘下来的云，就那样轻轻巧巧地悬停在了他身边。
　　你来时携风沐雨，去时带走了四季。
　　他想。
　　背井离乡来到山城，这个冲动做出的这个决定似乎变得没有那么难以接受，山城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不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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