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之

　　以我回家作为由头，一大家子人又聚在了一起，大大小小二十几号人，浩浩荡荡。而与我同辈之人，几乎都已成家，我一个孤家寡人非常显眼。
　　我外婆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了两百块钱，“在外面辛苦，留着自己用。不要给他们看到。”我先是推辞，但一想到老人的心意不好拒绝，第二次便收下说了声谢谢，她的眼睛眯起来，盈盈笑着，我以为她已经说完了，便转头和其他人打招呼。
　　“你嘛，”外婆又说，“在外面工资好多嘛？”外婆对于钱的认知还停留在上个世纪，于是我便说，“不多，不多。够用的。”“唉，也挣不到什么大钱，家里也不需要你挣大钱，还是回来好了，回来有照应，喊你爸妈给你找个工作。稳定点的那种。”“外面的工作都不太稳定……”我还在想措辞，我妈便张罗着上桌，我就含糊应付过去了。
　　饭桌上，我打起十二分精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大部分人已经很久没见了，大家都对我嘘寒问暖一番，表达关心，我都礼貌点头，用简单的语句回应。
　　“枝枝呀，在北京做什么工作？”几个人的目光瞬间聚集到了我的方位，此刻，我像一个外来者，被大家“观赏”。
　　“电商运营，现在是产品经理。”我挺直腰板，应对自如。
　　“哦——”，大人们频频点头或者喝水，露出了似乎懂得的表情。我以为他们听不懂自然不会追问，但还是有人硬上。
　　“哟，现在都是经理了呀，不错呀，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不多，够生活，还能有富余。”我顺势而推。
　　“听说大城市都是996的生活，很辛苦的。”
　　“是，有时候会加班……”
　　“还是回来的好呀，房子车子都有，考个公务员、事业单位什么的，老师也不错，旱涝保收，国家养，还有两个假期……老师好找对象啊，将来孩子的教育问题就不愁了。”我心想：老师朝七晚八，哪里有时间管自己的孩子，师德出问题的也比比皆是，怎么就能肯定可以管好孩子。
　　“嗯嗯。”暂时还没考虑。这句话压进了我的喉咙里。
　　“女孩子最终还是会回归家庭的，找个轻松点的工作好一点……北京的一套房子抵上这边好几套了。”
　　“是啊，是啊。”另外一个亲戚应和。
　　“家里人都在这里，大家还可以互相帮衬，你姐夫今年都升副总了。工资也还是不错的。”
　　“没有，没有。”表姐夫摆手，“就一般水平。”
　　“恭喜啊。”我马上对着表姐夫说，声音提高几个分贝，以便于大家都听到。
　　“哪里一般哦，”我妈立马投入“战局”，给我介绍起来，“他今年还过了中级。你要好好学习，是我们家小辈的榜样。事业上有成就，家里也照顾孩子。”
　　“谢谢，谢谢。”表姐夫抱拳，示意我们吃饭。
　　这瞬间，我有一刻的冲动，想要表明我一年能有二十来万的年薪，以及升为了小组负责人，负责的直播间粉丝量达到多少，一个月卖出多少产品，但我忍住了，我知道即使我透露出这些信息，在他们眼中，也并不代表着什么。我的这些“成功”，是短暂的，不稳定的，在北京的高房价、高生活消费面前，杯水车薪。
　　“你驾照考没有？”表姐突然问我。
　　“还没。北京用不到车，地铁就够。”
　　“还是学着，开车是个必备的技能。”
　　“嗯嗯，是。”
　　我翻出手机，偷偷跟周子扬发消息，“打电话，救救我。”
　　我妈见状，隔空拍了一下我的手：“不要玩手机。好不容易回来一次。”
　　我收起了我的“救命稻草”，重新投入“战局”。
　　婚恋问题自然是逃不过的，我也早有准备，对答如流。
　　“男朋友呢？现在在哪里工作呀？”
　　突兀的提问令我微微皱眉，转瞬我又调整好姿态，说出准备好的那句台词：“还没遇到合适的。”以打断他们之后无止尽的提问。
　　“枝枝，你哪年的来着？”
　　“96年的。”
　　他歪着头想了想，“二十五了吧。”
　　“还没满，下半年的生日。”我拿出仅有的倔强，轻语提示。
　　“哦——，不小了，那也要抓点紧。”
　　“再看……”我的话还没说完，我妈迅速加入了讨论。
　　“慢慢找，慢慢找，不急。”扭转氛围后，她端起酒杯，“来，庆祝枝枝回来，大家一起喝一个。”
　　见问我无果，饭桌上又掀起了“珍惜亲人”的论调，长辈们的离世，让这个词成了饭桌上的常谈之词，让我回去工作的声音也密集了些，还高了几分。最后，轮到我致辞，一番表达后，我哽咽了，但应该没有人发现我憋住了夺眶而出的泪水，肯定是以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顿住了，我只是犹豫间，把道歉的话吞了回去，怕影响气氛。
　　如我所料，回来的每一天的都是大战。一次聚会，一次筋疲力尽。
　　回到家以后，我才收到他的消息：有点忙，自求多福。我相信你。
　　我恶狠狠地甩了三个白眼的表情给他。

　　第四天下午，我妈突然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怎么了？”我才不直接回复。
　　“你要是过两天不回去，陪我去做个小手术。刚好你回来了，有个人照应。”
　　也不知道她早就准备，还是临时起意，不过，她总是这样，自己心里计划着，突然来惊喜，口上说着请求，实则是要求。我犹豫了几秒，想着还是尽一份孝心，便应答下来。
　　做手术的医生是熟人，先给我妈做基础检查，让我去前台挂号，然后拿着单子缴费，来回跑了两三趟，当天晚八点以后禁食，我陪着我妈留在医院。管床医生来查房，让我俩签手术同意书，并告知术前风险。
　　“医生不是说是一个小手术，有这么危险吗？”我妈仔细看了一下，发出疑问。
　　“风险是有的，只是比较小。这台手术很成熟。”
　　我爸急忙附和：“医院嘛，都是要规避风险，我问了，常规手术，一般没什么问题。签吧。”
　　我妈半信半疑地签了字。
　　“有什么过敏的没？”“没有。”
　　“做过其他手术没？”“没有。”
　　“第一次做手术？”“是。”
　　“不要紧张，睡一觉就好了。”
　　手术当天，我爸值班完才过来，我妈也刚做完手术，没有醒。
　　我坐在旁边，无所事事，翻看着书。
　　今天输三四瓶药，我每隔一段时间看一次瓶子，有次间隔的时间长了，忘记看瓶子，眼看就要结束了。
　　那是头一次，我看见血倒流入针管，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慌乱间，红色的液体迅速流进细小的管子到达中间的小壶子。我赶紧去叫护士。
　　“以后这种情况，就把这个关掉。”护士指着输液阀。
　　我真是个呆滞的人。那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对日常生活如此生疏。短暂的懊恼后，我还是迅速调整了状态。
　　这两天，我妈总是莫名地依赖我，让我略微不适应。不过，想着生病时，人总是脆弱的，也就接受了。
　　去收费室结账时，非但没有补签，反而退了一千多元的预交金，这场总费用一两万的小手术，最终花费不到五千。
　　我妈还不忘借此敲打我，“你看吧。这就是在单位上班的好处。报销比例高，一年下来，职工医保上还有几千块钱。这都是自己的钱。”
　　其实，我本想就此高谈阔论，又忍了下来，默默点头：一是北京的正规企业都会购买五险一金，关于医保，还可以到银行设置成自动转出，每个月可以多到手几百块。二是企事业单位的社保马上要并轨，老了以后，大家领的钱都是一种算法，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缴费基数测算出各种报销福利等等。三是我还是觉得到手的钱才是真的钱，存起来的，生不了病，就花不了。一点不羡慕。
　　出院以后，我妈二话不说领着我去老同事的聚会，聚会上都是她的朋友，小时候见过，便一起吃饭。
　　在吃饭的间隙，她坦言，怕我去外面受苦……一不小心就哭了起来。
　　虽然情之所至，能够理解，但我总感觉，她是故意做这番举动，引我心乱。
　　那不是我第一次见她哭，却是来得最突然的，她的脆弱在大家面前暴露，而我的共情能力开始泛滥，引得我心里阵阵微痛，有一种含糊不清的东西正渐渐侵蚀我筑的心门。
　　上小学那会儿，我妈是女强人般的存在，我对外吹嘘她可以兼顾事业和家庭。我尽管不懂得其中需要付出多少，也不知道在我的成长中我爸是缺位的，但是却给我非常厉害的印象，也暗自想成为这样厉害的人。

　　以前，我只会把父母放在父母的位置上，总觉得他们应该要是那个最懂我的人；后来，我已然理解他们，听他们诉说，把他们的人生经历一遍后，我把他们当作一个人、一个朋友来看待，亦有心疼，也有理解，但终究做不到十分的亲密，八九分也没有。
　　我还是兀自地一个人长大，也不要求他们与我有共同的爱好，也就在某些话题上，将他们与我隔绝开来。我好像并不试图了解他们，我只是把他们当作一种习惯，一个独立的人，并构建他们自己的人生。
　　我爸妈偶尔会问我，如果他们任意一方走了以后，另一个人要找对象，你反不反对。我说，不，自己的生活自己过。
　　那如果他要把财产都留给自己的对象，你反不反对。我说，不，提前把财产整理好，我拿已经在我名下的，其他你们自己处置，只要不干一些违法或者烧钱的事情就可以。
　　我妈问，那要是我们在病床上了，你要不要来服侍。我应答，视情况而定，我没法打包票，但在我的能力范围内会请人照顾。那时的回答，我妈一直都不满意，时至今日，我也一直都没给出满意的答复。
　　我还非常自信地跟他们说，如果将来有孩子，我也不会把带孩子的任务给他们，自己的孩子应该自己带、自己教育。我爸无任何感受，反正他也不会带孩子，我妈说，你说是这么说，到时候可就不一定。我尽力而为，毕竟生养孩子，如不给予爱，才是对他最大的伤害。如果没有信心，暂且不要也罢。
　　我爸也未曾表态，他从不在我看似坚定的选择的言论后表态，不论是支持，还是反对，都没有。他相信时间的力量，从来不会选择正面对抗。比起我妈的直言不讳，我爸的举动看似更为明智。
　　或许，在大人的眼中，这是自私抑或冷漠薄情，我不屑于辩驳。在需要坦诚的话题面前，若不遵循当时的想法说出来，或许再也没机会让别人了解你的想法。
　　我只是强烈感知，不想走和别人一样的路。
　　未经思考过的人生，过了，没有感知，也无趣。
　　一下子考虑太多家里的事情，让我头脑发昏，索性不想。问题发生时，我也不知道要如何解决，只是放任问题，偷懒的，固执的，守好我的阵地。
　　耳机里播放周子扬最喜欢的歌曲，钢琴缓缓，口哨声响起，只让人想到悲伤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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