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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要说我这辈子最擅长的事，就是摔跤。
即使走在平地我也会莫名踉跄，稍有不平的路面我更是连滚带爬，从小我就精通各种跌到的姿势，从头到脚常年都是青紫一片，第一次涂双氧水的时候我疼得鬼哭狼嚎，现在已经能气势汹汹地说“来！全滴我眼睛里！”
我以为我的头会狠狠地磕在街边花坛的铁栏杆上，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发生，触感非常的柔软，正想着“天呐，我终于是把脑子摔坏了吗”，我被一只温柔的手扶着胳膊托了起来，我终于意识到原来我是摔在了别人的怀里。
“要小心。”她的声音却很冷。
她的话只是单方面的提示，跟花坛里写着“禁止踩踏”的告示牌没有区别，不等我说谢谢，她便松开了我的胳膊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我看着她走掉的方向，揉揉眼睛，又看了看四周，呆了几秒。
不是，这是哪儿啊？
从门缝里偷偷看眼会议室内的场景，会议室中几十个人都穿着成套的西装，大概这是个非常重要的会议。
看了眼手腕上的表，现在是入夜二十年十月十七日早上九点十三分，距离计划书中的开始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刻钟，没有任何人站出来主持会议，也没有一个人提出质疑，或是闭目养神，或是看向窗外，或是死瞪着桌上的会议策划书，就是没人说话，场面就这么僵持着。
而我也已经完美地错过了进去的时机，但我知道，拖得越久只会越难受，于是辗转煎熬后，我终于鼓起一些勇气，硬着头皮推开会议室的门，端着一大壶红茶走了进去。
其实我不会泡茶，我只是把盒子里的茶叶全都倒进热水里搅匀而已。
打破了零下二百七十三度的沉默，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在我身上，针扎一样，我只觉得四肢都僵住了，新长出来的手脚不听使唤，刚迈出第一步，就被微微隆起的地毯绊倒在地。
也许有茶壶摔碎的声音，但我听不太清，因为我的尊严也正在极速粉碎，一起粉碎的或许还有我的存款余额。其实我本该立刻就爬起来，但我无法面对现实，好不容易鼓起的未来五十年份的勇气已经全部用完了，于是我保持着脸朝下的姿势趴在地上装死。
又是推门声，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闷着头走了进来，差点踩我背上，我惊恐地躲开袭击，他只花了几秒钟就理解了这惨状的前因后果，脸色阴沉，声音低沉，小得几乎听不见，连嘴型也被胡子遮得看不清，“怎么年纪这么小？”
是高中生真是对不起啊。我在内心回答。
他嘀嘀咕咕，“出去……出去，再拿点来。”
从他一脚迈进会议室，整个屋子里的气氛立刻随之一变，大家的全部注意力都转到他的身上，但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有对视，佝偻着背走上会议室的演讲台，从兜里摸出一张折得面目全非的演讲稿，摸出挂在心口的折叠眼镜，边看还边在嘴里嘀咕着听不清的低语。
一个绿色头发的大姐姐从会议室的最后一排顺着墙角溜到门口，她一边和我搭话，把我的意识拽回来，一边好心地安慰我，“不用收拾啦，没关系，你去再拿点水来吧，瓶装的就行，剩下的交给我。”
对于大脑停滞的人而言，任何提议都是圣旨，我弹射一样站起来，顾不上膝盖上传来的隐晦的疼痛，连忙说了三声“好的”就夺门而出，还因为距离把控失误，肩膀撞在了门上，发出一声巨响。
关门的时候，我恍惚听到那个大姐姐爽朗的笑声，她笑呵呵地打着圆场，“哈哈哈，轻松点，别那么严肃嘛，你们把搞茶歇的小姑娘都吓着了，话说，奇兰，你的鞋怎么两只不一样啊？”
可是怎么办啊，我又不是办茶歇的，我要是和大家说我是从入夜八十年穿越来的，会有人相信我吗？
这会议的地点选在荒郊野岭，我疯跑了三公里才终于找到一家顶灯都不亮了的小卖部，累死累活地把一箱水搬回厨房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看了看托盘，我自认我没那个平衡力，于是我把塑料瓶抱在怀里，腾不出手敲门，我用身子撞了撞门把手，就算是敲过了。
那个男人还在台上，但不同于刚才的沉默一片，现在的场面只能说是血流成河，大量的资料文件都展开铺平，在桌子上摆不下就摆在地上，大家分成好几拨阵营，嘴里飞快地嚷嚷着天书一样的话。
我鬼鬼祟祟地进去，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给每个座位上都放一瓶水，只希望快点干完快点走。
直到我把水放在一位始终对会议的进程冷眼旁观的女人的手边时，她突然对我说，“麻烦给我十五块方糖，谢谢。”
“啊，不、不确定有没有，我得去看看，有的话拿给你。”我根本没想到还有人能有心思和我说话，结结巴巴地回答。
大概没想到这么基本的要求我都没能直接答应，她扭头对身边一位年长一些的男人说，“就算是为了保密，不能找商业茶歇，也不至于连方糖都拿不出来吧？”
“奇兰！”身边的人立刻高声朝台上示意，“德雷雅说你小气呢！”
被叫了德雷雅的女人伸出手想制止，但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又放下手，用拧塑料瓶的动作来掩饰自己一闪而过的慌张。
站在演讲台前念稿的男人停了下来，眼神从眼镜的上方射向我们的方向，嘀嘀咕咕，“你要什么？方糖？厨房有，都有，方糖而已，怎么会没有，让她去找。”
随着台上人絮絮叨叨的废话，气氛缓和了不少，大家都决定暂时中场休息，刚才还针锋相对的人似乎突然成了好朋友，喝水的空档还问了两句家长里短，所有人看起来都那么快活，除了僵硬在原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我。
缓和了气氛的男人笑着对我说，“不好意思，稍微开了点玩笑，我们非常理解你在这种地方办茶歇的不容易，方糖没有就算了。”
是啊，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开会呢？我心中的疑惑一直低空盘旋。
荒郊野岭的位置，没有名称的会议，内容含糊其辞的策划书，以及……想着，我的眼神环视整间会议室，最终落在台上人的身上。
——奇兰。
认识，我可太认识了，我从小就是在奇兰广场玩大的，这个叫奇兰的人衣服上有几个褶子我都说得出来，现在他就活生生站在我面前了，还对着我嘀嘀咕咕。
这感觉非常恍惚，就像你死去的太奶奶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拿着你死活找不到的东西怒斥“狗长了你的眼睛就得饿死！”
像是在做梦，我脚步虚浮地回厨房翻箱倒柜地找方糖，但却实在找不到，只在角落里摸出几颗不知道牌子的水果糖。正当我思考能不能把它碾碎后压成正方形去忽悠人的时候，刚才帮了我的绿发的大姐姐和一男一女走了进来。
“我们来找点吃的，他们太吵了。”绿发的大姐姐主动和我打招呼，“啊，叫我米格蕾就可以哦~”
我点了点头，把水果糖递过去，“可是只有这个了……”
米格蕾没有嫌弃这来历不明的糖果，三个人分了分，美滋滋地吃进嘴里。
实话说，比起他们是来干什么的，我现在更想知道连水果糖都没了我要怎么应付差事。他们三个继续聊，我假装忙忙碌碌，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
“米格蕾，你不要再执着了，你不可能说服奇兰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奇兰那个脾气你们也知道，多磨磨他总会心软的，再让我试试吧。”
“说实话，我们也认为你的提案不合理，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能够探索秘境，你要体谅大家，别忘了，丽斯悦还坐着轮椅。”
“这就是我另一个要说的，我已经强调很多遍了，现阶段人类不能失去丽斯悦，如果没有她，我都不敢想象地质学要倒退多少年！”
“失去任何一个人都是领域内莫大的损失，但我们得去，也必须去。”
“安特格……我知道的，可是，可是我……”
“丽斯悦是所有愿意参加远征计划的人里在学术界地位最高的人，没有丽斯悦，远征就没法继续，我们需要丽斯悦的支持，进入禁区后更需要丽斯悦的学识。你是博物学家，你最该知道探索一个区域，最基本的维度之一便是地质。”
我本想安安静静地化作这个屋子里的一片地砖，努力把存在感降到最低，可我还是端着玻璃杯平地摔了，一时间无法消化他们短短几句话中的信息量，我装起糊涂，嘿嘿一笑，又扭过头去继续假装忙忙碌碌。
不能怪我这么不冷静，可是，丽斯悦，他们在说丽斯悦啊，那个每个学生都会在考试前都拜一拜的丽斯悦啊。
答案其实早已呼之欲出，直到“远征”二字真的被说出口，我才敢在心中默默确认这个答案。
怪不得，怪不得，这会议一切的稀奇古怪全都说得通了，原来这里是黑环远征的事前会议，在座的都是远征的成员，我居然参与了这个足够影响人类的会议——怎么了，负责茶歇不是参与吗？
巨大的冲击让我眼冒金星，我回想起刚才问我要方糖的女士，她的名字我记得不明确，只觉得有种既视感，似乎在哪本课外书上见过。
我终于在面粉袋子找到了一小袋白砂糖，把它们倒进本该盛方糖的小碟子里，自欺欺人地端进了会议室，一路上我做足了挨骂的思想准备，因为要方糖的女人看起来很苛刻，但她却轻易地放过了我，轻声说，“谢谢。”
暂时没我什么事，我在会议室的最后排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明目张胆地偷听会议的内容。
“白日做梦，想都别想！我绝对不可能听那个娱乐艺人的疯话，让她引路不如我们都去死算了！她可以不要命，我还想活！”
“但没有她带队咱们都得死，你是不是对自己的野外探索能力太过自信了？”
“你居然替她说话，等着吧，她要把咱们也都带死，就像她的每个队友！”
“已经没时间了，你现在要去哪里说服一个新的博物学家参加计划，何况这个时代有谁能比米格蕾更强？”
“放屁！你要我相信她，不如要我相信地心说。”
处于漩涡正中的正是绿发的米格蕾，尽管她正承受着指责，但她却似乎并不在意，反而一脸苦笑地给大家打圆场，嘴里不断地复读“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嘛”。
“我知道大家的设想是美好的，但你们以为远征是过家家吗，如果带那么多储备粮，那干脆就别去了，我们会被补给拖累到死。”一个男人将一叠物资清单卷成圆筒，在桌子上敲得梆梆作响。
“谁都无法保证禁区内依然有足以驱动设备的日照资源，我们必须携带发电设备。”一个女人翻了个白眼地将光伏组件的资料丢在一旁。
“潮汐？就连禁区内的水是不是液态的我们都还没搞清，你居然还想靠潮汐判断时间，你是疯了吗？”一个男人嗤笑一声。
“少说风凉话了，要是最后证实了质能方程有错，我看你还笑不笑的出来。”一个男人苦笑着说。
“首先我们该确定最基本的问题，禁区内是否存在能够支撑远征活动的地表？是否有证据表明这个区域存在板块构造运动？是否有地震、火山或其他构造活动的迹象？如果禁区的地质结构不够健康和稳定，我们去了也只是送死。”一个女人将话语主动权抢了过来。
“禁区附近的生物已早就异变了，这怎么可能是自然变化，既然必须搞明白究禁区内外生物的相似性和差异性，我要求再补充两位生物学家——我知道没有其他人了，那就不能想点办法吗！”一个男人高声说。
“少说那些没用的，我这边可是被要求了搞清禁区的气候模式和极端气象事件的，没有无人机就一切免谈！”一个女人气势汹汹地说。
“社会不会支持我们的，我的孩子会恨我一辈子。”一个男人沮丧地叹气。
“你们有点团队精神行吗，乱搞一通把潜在的生命迹象全破坏了，那我这边还调查个屁，我们团队申请单独行动。”一个男人没好气地说。
“说到底，我们真的有适配禁区环境的探测设备吗……”一位少女怯生生地说。
“如果，我说万一……有未知的生物存在，是我们不可战胜的呢，呵呵……大家都别那么乐观，那个娱乐艺人，会带大家找到怪物的……”一个男人阴森森地说。
甩了甩有些发涨的头，我溜去问那个跟我要过方糖的女人，“现在是在讨论什么？”
她说，“项目重难点分析。”
“不用讨论些，呃，技术性的问题吗？”
“这已经是第十六次会议了。”
“哦，原来已经分好工作内容了是吗？”
她惜字如金，“是。”
“哦……这么重要的事，不需要我避开吗？”
“奇兰没对你特殊安排吗？”
“嗯？没有啊，我看没人拦着我就进来听了？”
她的表情终于变了，“没准是他忘了。”
她应该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我俩之间迅速冷场，我脑子里本就乱七八糟的，现在更想不出什么新话题，我想在她身边坐下，她只是看了我一眼，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于是我踏踏实实地坐下，继续听大家争论。
“禁区里如果没有海，那我们带那么多海洋学家难道白白送死吗？”
别失望，禁区后来甚至改名叫内海了，绝对不会白去一趟的。我想。
“时空是绝对的，我们完全可以直接使用计时设备，哪怕只是计算相对时间，但已经够用了不是吗？”
原来这个时代还没有提出完整的相对论吗？我想。
“我们不能保证禁区内没有生物，甚至会有元年的生还者……不不不，我知道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但既然没有证伪，这就是个值得讨论的话题。”
很遗憾，内海里真的没有殒星坠落那年的人生还。我想。
“禁区外围的动物都表现出了极强的攻击倾向，不仅是脊椎生物，就连昆虫都不例外，我们应该带够足量的镇定剂，以防被袭击，甚至防止我们自己也出现这种现象。”
狂厄啊，好像他们这个年代还没提出这个概念吧，但这东西好像也不是镇定剂能管用的吧？我想。
他们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提出质疑，站出来反驳，找寻解决方案，我已经开始脑子疼了，我好奇地问，“我不搞科研不太了解哈，但你们不会担心自己是错误的吗？”
德雷雅看了我一样，说，“不做学问的人，很容易产生这样的担忧。”
“万一最后没有结果呢？”
“‘没有结果’也是一种结果。”
“万一是错了呢？”
“后人会将其当作经验，这也是成果。”
从我看来，他们之中很多人相信着错误的证据，研究着错误的方向，做出错误的判断，最终落下了错误的帷幕。
或许后世的学者本就是站在前人的尸体上继续走过岔路口，如同穷举法，总会有人最终来到真理面前，可没有结果的故事才是大多数。
我似懂非懂。
“够了，停下，都够了，知道了，我明白了，都先停下。”奇兰高声敲了敲桌子，絮絮叨叨地制止大家的讨论。
大家安静下来，我也跟着大家一起看向了奇兰，他的小胡子被自己的鼻息吹得一颤一颤，奇兰明确地宣布，“米格蕾，你，远征这事你得来，他们反对无所谓，我知道你，我需要你，你是不可或缺的博物学家，是的，不可或缺。”
伟人们也是会说脏话的，奇兰强硬的态度让所有拒绝米格蕾的人瞬间怒火攻心，一石激起千层浪，可还没等大家的反对声汇成话语，奇兰又抬高了音量说，“其他，所有的问题，自己想办法，别指望我，也别老想着指望丽斯悦，能力都是有限的，不可能有理想的条件，克服，都得自己克服。”
身旁的男人低声问德雷雅，“你觉得丽斯悦真的会去吗？”
德雷雅说，“我不认为丽斯悦会错过这个机会，她比任何人都想要禁区的勘测数据。”
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们对话的声音我已经快要听不清了，索性选择了放弃，再次把视线挪回奇兰身上。
奇兰只是冷冰冰地俯视着所有人，当视线扫到我的时候，他吹着胡子，用手敲了敲演讲台的侧面，“你，过来，我有事找你，你过来。”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露出一个有些愚蠢的表情，他点点头，我跑了过去，以为他会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结果他只是简短地问，“午饭吃什么？”
奇兰的提问让我满头雾水，我甚至要求他重复了三次，才能相信自己没听错，“我、我没准备午饭。”
“为什么没有？”
“为什么要有？”
“你以为我们是什么？”
我恍然大悟。天呐，你说多神奇，我这才意识到伟人也是要吃饭的。
背负着所有人沉重的视线，我回到一无所有的厨房，开始思考“伟人直接吃自来水冲面粉到底会不会死”的问题。
我端着死面饼回到会议室的时候，大家似乎已经吵累了，正在休息，看到我手里刚出锅的饼子，瞬间眼冒金光向我涌来，大家欢欣雀跃咬下去，愁眉苦脸吐出来，“你这是新材料啊。”
看着他们边吃边吐槽的场景，我忽然有种踩在云上的虚浮感，意识突然被撕扯着疯狂倒退，只拉扯了半秒，我却恍惚间觉得过去了一万年。
我虽然知道远征伟大，但没有实际的概念，关于远征的事情在社会层面上基本是禁止议论的，为了防止思维污染，连想都不允许多想，远征留给时代的唯一证据便是西区那豪华无比的奇兰广场和满地流油的异方晶矿。
我或许在教科书上见过他们，或许受益于他们，我会敬仰远征的成员，但落实到个体后，我就失去了实感，他们和我一样两个眼睛一张嘴，没什么区别，甚至比我看起来精神更不稳定些。
可能是大家对奇兰找的茶歇毫无任何要求，或者大家平时生活得更粗糙，总之虽然嫌弃声此起彼伏，但总算是结束了一餐，我又给每人都发了两瓶水，为下一轮的会议做好能力范围内的后勤工作。
我以为下午的会议依然会再次进入混战模式，没想到大家的重点终于聚焦在了一直在演讲台上审视全场且嘀嘀咕咕的奇兰，我这才发现原来他一早上已经记下了十几页纸的要点。
“太阳能？太阳能肯定不行，没错，专门准备一辆车带电机，汽油？柴油？手动？我现在就可以同意。”
“之前说好的机械臂，对方好像不准备提供了，这怎么办。”
“我去交涉，我和丽斯悦都会去，丽斯悦今天就在争取新的设备。大家有问题都可以提，只要有问题，只要为了远征，但我不保证会有完美的条件。”
“你要这么说了，我之前提的无人机的事总得答应我吧？我没问你申请卫星已经算体贴了，没有无人机还查什么气象。”
“你可以申请。我当然可以为你争取卫星辅助，我能，只要为了远征，这有什么不行的，卫星算什么，你知道卫星无法勘测禁区，说这话来只是浪费所有人的心力。”
“直说能批准我还至于绕弯子？”
“各位，这是第十六次会议，远征的计划最后阶段，从一开始，这个计划人多，错乱，大家有目共睹，所以不要再将有限的精力，心眼，用在内部。任何一丝都不要，所有问题都直说，简洁处理。”
“好，我要无人机支持，配套勘测终端和传输网络系统和地面站和中控系统。”
“需要什么数据？”
“实景摄像，热成像，风资源，光资源，四十八小时内历史数据查询。”
“最多二十四。”
“三十六。”
“可以。地质勘测也需要无人机，我记得有提过申请，是地质？还是哪个组，动植物勘测，水体勘测，还有吗？无人机是必要的，可以，列清需求提给硬件工程师，列清楚。”
“你还要带多少东西？我看干脆也别去了，被后勤拖死算了！”
“哦，补给，我记得这事。补给带够所有人的，一份都不少，所有人的都要带，都要带，必须是全员归还，必要时可以舍弃补给，不会被拖死的，不需要的直接丢。”
“操，都做好扔东西的准备了还说什么‘全员归还’，直接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就得了，自欺欺人做什么？”
“不是，什么意思，你们能有点科研道德吗，我真的受不了你们，说破坏禁区环境就破坏，那可是无人区，谁都不能保证以后什么时候才能消除危险，你们有为未来考虑过吗！”
“道德？未来？我们现在，人类现在，对禁区，对殒星，有考虑道德的余地吗？没有余地，我们没有那个余地。未来，对，正是为了未来——竭尽所有，活着出来，懂吗，这才是最大的道德。”
“你……”
“这话题没得商量，无论如何你得接受，申请单独探索，可以，得你实验室额外给后勤加钱，钱肯定要加的，不加不行，这个预算，去找后勤负责人估个成本，写清了提给，提给丽斯悦，让丽斯悦看。”
“让丽斯悦看？你直接驳了不就得了，你他妈的装什么好人。”
“如何说服丽斯悦是你的事。”
“奇兰，我们大费周章准备这么多，如果没能带出去任何情报，岂不是完全没法交差了，禁区里……真的有活着的动植物吗？”
“这也是我们需要调查的。”
“如果连地表都没有呢，如果禁区内已经变成海了呢？”
“那就撤出禁区，下次，等做好水上远征的准备，下次再去，我们还是得去，是岩浆要去，何况——安特格，我看到你在笑了，是吧，如果真的全是水体，没有地表，你们海洋学家就赚大了。”
“抱歉抱歉，但现在最赚的是天文学家吧？”
话音落下，所有的目光整齐地转向德雷雅和她身边的男人的身上，德雷雅不再和他窃窃私语，面部肌肉牵动嘴角，却没有牵动眼睛，笑容很是僵硬。
“哈哈，我们这次要去三个人呢，看得出来我们很赚吧。”男人没有谦虚，而是爽快地说，“天文学已经十几年原地打转了，没准这回真能搞出什么重大突破。”
好强的心理素质，要我被这么抛话题我已经原地暴毙了。我撇撇嘴小声说。
“需要戴防护吗？”那个叫安特格的海洋学家说，“禁区内要是存在辐射我们岂不是首当其冲？”
“从禁区周边的探索看来，禁区里没有辐射，不需要穿戴防护服。”男人说。
狂厄屏蔽装置在我的年代已经造得非常坚固耐用了，还便宜，随便塞点异方晶摆在高处就能管用小半年，怎么着都能撑得过……
想到这里，我一激灵站了起来，又坐了回去，没等我酝酿好台词，我就听到他语调轻松地说，“殒星再怎么未知，也不会对你的大脑做什么的。”
我求助一样看向奇兰，奇兰在稿纸上飞快地记着什么，我索性直接顺着墙跑去奇兰的身边，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时候，我脸着地摔了一跤，剧烈的疼痛让我的脑子变得清楚了很多，我爬起来望着奇兰，他依然没有看我。
我又回过头看着正在争论着什么的科学家们，有的人暴躁上火，有的人阴郁沉默，有的人紧张胆小，有的人轻松坦然，他们的表情是那么的鲜活，他们挑起那么多矛盾点，但每个人都是铁了心要进内海的。
我不能制止他们，可异方晶和狂厄的事我可以说吗，这算不算是破坏历史逻辑？或者说，我说的话他们会信吗？
于是我扭扭捏捏地说，“多，多小心，禁区里太压抑了没准人会发疯，还会有怪物啥的……没准会有蓝色的石头……”
奇兰说，“再偷听今天的工资就不结了，你给我出去。”
坐在门口，我一边咒骂这破会议室为什么隔音那么好，一边思考人生，没想完“我是谁，我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就睡着了，再醒来时会议已经结束了，大家一推会议室的门，我直接扑倒在门口。
“开完了吗？”我明知故问。
“完了哦，”米格蕾跳出来回答我，“谢谢你今天给我们准备的，呃，茶歇！”
“没事，反正只是瓶装水……”我不好意思地说。
“钱在二十四小时内汇给你。”奇兰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讨论了太多的事，他们的眼神比今早会议开始前看起来憔悴了不少，连头发都散了一半，默默等奇兰安顿完我的事，大家陆陆续续地准备散去了。
“大家这就要走了吗？”我问。
“是。”奇兰说。
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次会议，但对我来说，这些可都是教科书一样的角色，我不知道我还能在这个时代留多久，我不能改变历史，只能尽力为他们再多做些什么，剩下的事想不了太多，我的大脑还没想出答案，嘴先一步大叫，“我给大伙拍个照吧！”
大家回过头来。
“我，难得大家穿得很正式，拍一张留个纪念嘛！”我开始找借口，“我保证不会泄露，不然用你们的手机拍了也行！拍一张吧！”
——我会用记忆拍下来一辈子反复观看的。我在心里补充。
可能这个提议确实还不错，米格蕾看大家没反应，好心地响应了我的号召，带着几个人再次回到会议室，把每个没反应的人又拉又拽地也带了回来，我还什么都没说，她就立刻肩负起活动组织者的身份，开始给大家按身高排站位。
“你往前一排……你去后面！再往右换两个，诶呦，好像还是高，你再往外换一个……第一排的人找个椅子坐下吧，这样大家都能露脸，最后排的人站在台上，对对对，动作快动作快……啊，丽斯悦没来，奇兰你在正中间吧，别推辞嘛，大家都知道你是主导人。”
排完后，米格蕾将自己的手机掏出来，是一个早就被时代淘汰的款式，递给我之前还用袖子擦了擦镜头，对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交给你了，记得拍好看点哦。”
我蹲在大家的正前方，再次审视所有人，我光是想想这群人能让我的教科书厚多少寸，就已经开始头皮发麻了。
这手机镜头的分辨率只能说是勉强成了像，镜头下的科学家们正在窃窃私语，正在整理发型，正在打哈欠，正在翻白眼，我喊了三遍“预备”，没人理我，我只能大喊，“我要拍了——来，三——二——一——”
一看成果，大家都表情严肃坚定地看着镜头，竟然很不错。
看我拍完了，米格蕾对大家说“稍等一下，我看看成果”，快步朝我走来，我起身准备把手机拿给米格蕾，在距离米格蕾一步的距离被微微隆起的地毯绊倒。
预想中柔软的触感并未发生，我的头结结实实地磕在街边花坛的铁栏杆上，我抱着头怪叫，呲牙列嘴地从地上爬起身来，只看到围观路人都在用看死役的眼神看着我。
我抬头朝远处看去，公园里郁郁葱葱，高树遮住了视线内大部分的天空，只从树枝交错的缝隙中，隐隐约约看到远处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奇兰雕塑。
哦，这里是奇兰广场啊。我后知后觉。
其实我也再去过那个花坛栏杆的位置，故意用头磕过几次，但除了被大家看奇葩外，什么都没发生。我去了很多博物馆，但都没有找到我拍的那张照片，没准是手机摔坏了，没准是数据没有公开。
我凭记忆去翻了各种历史书，看到熟悉的人像果然都印在书上，往下一看简介，这都是什么词啊，先驱者，某某之父，某某之母，奠基人，集大成者……越看越觉得一个比一个吓人，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甚至已经正襟危坐了。
他们的名字后面跟着生卒年月，无一例外停在了入夜二十三年，我挨个算了算时间，发现当时年纪最小的成员居然不到二十岁，这得是多么牛逼的天才啊，人生才刚要开始绽放，居然就死在了内海，越想越难过，我抹着眼泪合上了书。
八十三年时，我主动去内海矿阱工厂当了材料员，对异方晶矿的质检工作也比旁人严苛许多，只要看着胸口的异方晶散发着幽蓝的荧光，我就会想起那场会议，想起那些没有狂厄抑制设备的科学家们。
历史没有任何证据，我也再也没有回到入夜二十年，时间久了，我甚至怀疑那场会议根本就只是我摔傻了脑子产生的一场过于真实的幻觉。
我开始变得无法入睡。
我畏惧梦带来的遗忘，畏惧我甚至会忘记了“遗忘”，我不想那场会议最后变成无法被记起的梦；另一方面我开始越来越想去内海。对我来说，死亡成了一道难以抗拒的奶油蛋糕，而内海中的秘密就是那颗鲜红的草莓，让我垂涎欲滴。
我迟早会主动走进内海的吧。看向厂区围墙外无边无际的内海，雾逐渐浓厚，遮掩了天，遮掩了远处的海平线，连同我的理智也一起隐没在白茫茫的雾里，我这么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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