瑕玉

　　我忽然觉得很多时候，是我想错了对我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可能是幼时一些不太好的记忆让我误以为权力对我而言很重要。

　　但也许不该是那样的，权力很重要，但不会是最重要的。

　　想通这一点，我在分权的时候，心态已经平和了很多。

　　赵珏是在我被囚期间请辞回封地的，我没能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所以待我重新掌权后就只有赵旻一人留在这了。所以我很疑惑，这段时间他几乎没有什么动作，没有趁机发难，也没有跟着赵珏一起离京——

　　就好像只是在等我一样。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见他一面。

　　他得到消息的时候急急赶入宫中，比我预想的还要快。见我安然无恙他稍微松了口气，语速极快地问我：“谢筠没为难你吧？”

　　我迟疑地摇摇头。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心让我有些发怔，我还在忖度着赵旻究竟是不是在跟我演戏。

　　赵旻端详了我一会，可能也看出了我的不自在，目光微黯，安静了半晌，流露出类似释怀的情绪：“那就好。”

　　接着他就走了。

　　我觉得赵旻来这么一趟就问一句话让我有些莫名其妙。我已经算是个很难信任别人的人，但他看起来似乎真的是来关心我的。

　　我的疑虑很快就被打消了，隔天他就上表请回封地了，倒让我有些愧疚了。

　　眼前的景象似乎倒回了八年前，只是角色互换了，我忽然就能理解当时赵颍看我的感受，被愧疚支配的不安感。

　　送行的时候，我纠结了半天，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赵旻看着我，低声道：“好久不见你了，我留在京中只是期望能多看看你。见你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

　　听得我愧意更深，眼神有些躲闪，只能勉强挂着面上的笑容，低声道：“珍重。”

　　他听清了，眼神亮了许多，终于带了些真切的笑意。

　　*

　　永康二年正月，是难得的冷。万物冰封沉寂，唯有翠竹沐雪而立。

　　比往年更加严寒，是连厚重的狐裘大氅都挡不住的彻骨寒意。这样的天，甚至一贯热闹的正月都没有几个人愿意出来。

　　我记挂着那时对谢筠的承诺，还是挣扎着出来了。不过因为谢筠的放心不下，我连累他跟着一起出来了。

　　扶云山麓，高座寺下。

　　青石板阶陡而长，我爬到一半，就不太能撑得住了。

　　可能是我身体本身就不好，再加上久居宫中疏于锻炼。

　　我停下来缓了缓，顺了顺气勉力偏头笑道：“明明是我要替你祈福，但还要劳你陪我来一趟，真是对不住。”

　　“还好吗？”谢筠也停了下来，没有接我的话，目光停驻在我的脸上。倒是让我有些没想到，竟然会有一天我会在谢筠的眼中看见紧张的神情。

　　我没忍住，很诚恳地问：“我的面色很差吗？”

　　谢筠一顿，轻轻点点头。

　　我低叹一声，想用轻松的语气安慰他：“没事的，死不了就行。”

　　我觉得我已经休息得差不多了，准备抬步继续向上，谢筠攥住了我的手腕。

　　我惊讶回头。

　　谢筠的神色冷了下来，我很快反应过来他可能是生气了。因为我方才的话。

　　其实我自己倒是无所谓，生死命数自有天定，强求不得，我对生死看得很淡。但是看着谢筠此番神情，我忽然生出了些不舍。

　　如果我死在他之前，他会很难过的吧。

　　这个念头一升起来我的心口就有阵阵抽疼，我忽然就理解了他。

　　“抱歉。”我勉强支起一个笑安抚他。一边心里忖度着，回去之后还是好好喝药吧。

　　但他停在了原处，我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这些天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对我态度这么冷淡。

　　“阿筠？”我站在高地疑惑看他，见他不应声，又向下走了几步。

　　“你前世的时候，年仅三十便驾崩了。”他的神情隐隐夹杂着复杂的痛苦，看得我一窒。

　　“什么？”我睁大眼怔怔看他。

　　半晌，我终于消化了这句话，勉强接受了这件事，只是我仍是有些疑惑。谢筠前世死在我之前，那么他是如何知道的。

　　我没问出口，这是我不能触碰的禁区。

　　我观察起谢筠的神情，他似乎陷在回忆中挣扎。我有些忧心。

　　“在我死后，因为执念，我的魂魄没有消散，所以我被困在你的身边，日日夜夜。”

　　我僵住，忽然很心疼。魂魄每时每刻都被拘禁在仇人身边，对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我每一日都盼着你早点死，让我得到解脱，所以我记得格外清晰。不过，我好像也没有那么高兴。”我看见谢筠似乎是笑了，只是那笑容很浅淡。

　　“我还是没有得到解脱。”他道，“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因为执念，所以重生，兜兜转转两世，没有一日不在挣扎与噩梦中度过。

　　我已经不敢看他，我无法面对。

　　他抬眼看我：“阿蘅，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内疚痛苦，只是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如果你死了，我怎么办呢？”

　　最后一句他说的很轻，近乎呓语，我分不清他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他自己。

　　“好。”百感交集。顿了片刻，我看着他的眼睛，许诺着。

　　*

　　又逢上元节，我邀谢筠同游灯会。

　　我经常会惊叹于缘分的妙不可言，我仅有的几次灯会的印象，竟然每次都是同他一起。

　　“还是这么热闹啊。”穿梭于长街短巷间，我有感而发。

　　“你还记得吗？去年的时候，我们也是在这里猜的灯谜。”我笑着地偏头看他，“那会多亏了你，不然我恐怕也拿不到那盏河灯。”

　　“那你现在还想要吗？”他认真问。

　　我看了看不远处人挤人的热闹场面，似乎比去年的时候还要更热闹几分，禁不住有些头疼，摇摇头：

　　“何必这么麻烦，我们直接买一个便是。”

　　我朝他狡黠地笑了笑。

　　我在一个摊位上挑了盏金鱼灯，付完钱，捧着它在谢筠眼前晃了晃：“好看吗？”

　　他应声道：“好看。”

　　“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放河灯吧。”我伸手牵住他，逆着人流向外围走去。

　　护城河畔人也很多。我四处观望着，忽然在某一刻发觉身旁的谢筠遥遥看着汤汤淮水，目光平和。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清远悠长。

　　我被眼前水天相映的景色恍了恍神，心神也安定了许多。

　　“阿蘅有什么心愿吗？”他偏头看向我。

　　去年此时与此刻眼前的景重合了，我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听到他的声音反应了一下，随之认真思考起来。

　　我垂眸看着手中河灯，犹豫着写什么。

　　我想要的一切好像都实现了。河清海晏，四海升平，心上人常伴身侧。每每想到谢筠似乎我的整颗心都被浸在温水里，灵魂都会为此轻轻浮动。

　　片刻后我摇摇头。

　　“那便我来吧。”谢筠见状道。

　　他的语调中带着清越的柔和，像是微风掠过原野。

　　我很喜欢同谢筠对视，他看着我的眼中是一片清冷的古道荒原，我时常会因此而心动。

　　此刻细碎的晚风带起他的发丝，身后满树花灯摇摇晃晃泠泠作响，融融暖光为他镀上一层好看的金，甚至连带着掩在他靛青领口下的平安符都在发光。

　　我看着他的目光渐渐柔和。

　　谢筠接过我手中的河灯，我垂眸，看他执笔，题首工整写下我妻二字。我心尖微颤，接着看他行云流水般写下八个字——

　　岁岁无虞，

　　常安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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