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折堕

　　玉锵一觉睡到了傍晚时分。
　　他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张毛毯。
　　...多此一举。
　　玉锵抬手把毛毯扔到一边的石凳上，正准备喊若华，一抬眼，却看到男孩在木桌边认真地练着字，坐姿端正，神情专注。
　　玉锵看得清楚，他面前的那张用来摹写的字正是自己前几天写的那张。
　　倒是好学。
　　他抬步走向若华。
　　正专心写字的若华忽然感觉手里一轻，自己的笔被抽走了。
　　他心里一惊，但闻到熟悉的苦涩药味的时候，又放松了下来。
　　“主人，您醒了。”他往后微微仰起头，看向玉锵。
　　“嗯。”玉锵站在若华身后，把若华微微抬起的脑袋按下去，然后左手按在若华的头顶，俯身，下巴放在自己左手手背上，他右手拿着那支笔，一笔一划地把“若华”两个字放慢速度写了一遍。
　　“看清楚笔顺了吗？”玉锵问，他扫视了一遍若华刚刚练过的字，虽然有所进步，但整体来说还是一堆垃圾。
　　“看清了。”若华一动也不动地坐着，那个人的气息太近了，几缕散落的发丝划过他的侧脸，带来些许的痒意，让他无所适从。
　　玉锵看了一眼自己刚刚写的字，这次倒是写的不错。
　　他把笔一丢，在若华对面的木凳上坐下，一手托着腮，望向石洞外的天空，暮色浩浩，光影流彩，竹林恍如被金笔描摹而过。
　　“这里叫什么？”玉锵又恢复到那种清淡如水的语气，几缕暖色的暮光落进石室内，微微映亮了浮尘和他的侧脸。
　　若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摇了摇头，“没有名字。”
　　“那叫临水居如何？”玉锵听着附近瀑布飞流的声音，隔着石壁，也能想象到那条瀑布飞落的气势。
　　他又从若华手中抽走那只笔，在纸上悠然写下“临水居”三个字。
　　“临，靠近之意，”玉锵还好心地解释了一下，“临水居意思就是靠近水的居室。”
　　“...好。”若华说，他顿了顿，“主人。”
　　“继续讲那个故事吧。”玉锵把笔扔给若华，懒散地歪倒在木桌上，枕着自己的右臂，墨色的发丝蜿蜒在白纸黑字之间，仿佛无心的几笔。
　　“...后来，”若华把笔放好，他回想了一下之前讲到的地方，“后来，孟理和亦诗渐渐喜欢上了对方，亦诗告诉孟理，那个香囊是她在寺院里求姻缘时求来的，高僧告诉她，有一日，这个香囊会指引她找到自己未来的夫婿。亦诗很喜欢那个香囊，后来还特意在香囊上绣上了她最喜欢的牡丹。所以，香囊从桥上掉下去的时候，她才会着急得不行，赶忙就去找，结果没想到看到了一个灰头土脸嘴上还沾着饼渣的臭男人拿着自己的香囊，联想到高僧的话，她差点气死，所以才转头就走，当时她还想自己怎么可能喜欢上这种人。”
　　玉锵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若华的声音不自觉地温柔了起来，他发现这个人恐怖的时候的确恐怖，但某些时候倒也显出几分孩子心性。
　　“心有所属，亦诗就开始推拒家中为她挑选的儿郎，渐渐的，她的父母也发现自己的女儿不太一样了，之前是要求太高看不上那些人所以不嫁，而现在则是看都不看直接拒绝。”
　　“而上次那些黑衣人，的确是李家派来的，是李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搞的事情，那个富家子弟不是好人，早就想要亦诗的美貌和亦家的财产，所以才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想直接生米煮成熟饭。而这么一来，亦家就更着急把女儿嫁出去了。”
　　“留心一段时间以后，亦诗父亲亦京柏终于发现自己的女儿和那个叫孟理的账房先生关系不一般，他非常生气，下令把亦诗关起来，没他的命令决不允许放出门。”
　　“孟理当然喜欢亦诗，但是他没钱无势，不过一个小小的账房先生，哪有资格上门提亲呢？其实他连亦诗喜欢自己的理由不都知道。孟母看得出来儿子的想法，她只说了四个字，登门提亲。”
　　“听到这四个字，孟理当天晚上就去了，他跪在亦府门口，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那个小姐还被裹在被子中，披头散发，只有眼睛亮晶晶的。”
　　“孟理从晚上跪到早上，又从早上跪到晚上，街上有很多人围着他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李家那个小子也跑来嚣张了一番，骂亦诗不检点勾搭野男人，然后被孟理一拳打掉了门牙，打完之后，他又跪了回去。”
　　“李家小子正准备报复，就看见亦家的门开了，亦京柏走出来，他的脸色很难看，孟理倒是不怕，直接说他想娶亦诗。”
　　“亦京柏冷笑一声，说想娶亦诗，可以。”
　　“他指了指府门的一株正开的牡丹花，说孟理你不是算术好吗？那你就把这座城里所有正在开花的牡丹的花瓣给我数清楚，只要你能把它数清楚，我就把女儿嫁给你。说完，他就转身回府了。”
　　“但这个要求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因为那个城里到处都是牡丹，庭院里、野地里、河边、楼上，到处都是各种牡丹，所有牡丹都在开放。”
　　“但孟理一口答应了，而且马上就开始行动。夜色越来越重，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只有孟理还在那里数牡丹花的花瓣。”
　　“所有人都很清醒，就算是孟理真的数完了全城其他地方的牡丹花，但至少有一处是他无法进去的，那就是亦府。因为亦诗喜欢牡丹，而且亦京柏非常宠爱自己的独女，所以亦府府中种了很多牡丹花，各种品种都有，每年亦府都会在牡丹开花的时节举办宴会邀请别人一起赏花。所以，无论如何，孟理是不可能完成这个要求的。”
　　“但只有孟理一个人糊涂，他好像没想到这一点，一朵一朵地数牡丹，数啊数啊，到了最后，只有月亮和星星陪着他。”
　　“就这样，孟理数了一夜的牡丹花，数了几百朵，临近天明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已经全都是血丝了。”
　　“太阳刚刚出来的时候，忽然吹过了一阵风，这阵风很温和，让孟理清醒了不少，然后他惊讶地发现，他正在数的那朵开得正盛的牡丹花枯萎了。”
　　“他惊讶地站起来，放眼望去，眼前的景色还是绿绿的，所有的植物都是茂盛的，但唯独牡丹花，他所看到的所有牡丹花，全部枯萎了。他又震惊又激动，他沿着全城的街道奔跑，看到所有之前正在盛开的牡丹花，全部枯萎了，只有还没开的花苞还在花枝上，躲过一劫。”
　　“城里的人也陆陆续续的惊讶地发现了这个情况，就渐渐地聚集到了亦府门口，孟理满身是汗地跑回了亦府，大声地喊，我数清楚了！”
　　“亦府的门再次打开了，这次，亦京柏的神情有些复杂，和上次大不一样。”
　　“这座城里正在盛开的牡丹一共有几瓣？亦京柏开口问。”
　　“孟理在身上擦了擦手，然后从怀里拿出那个香囊，他举起那个香囊，阳光下，所有人都看得到上面绣着一朵牡丹。孟理说，三十六瓣。”
　　“最后，孟理和亦诗成婚了，他们结婚那天，所有的牡丹都开了。”
　　“没了？”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后文，玉锵抬眼看向若华，问。
　　“没了。”若华咕嘟咕嘟地喝完了手边杯子里的水，说了这么多话，他渴死了。
　　“很好的故事，”玉锵直起身子，随手拢了拢头发，说，“你从哪里听来的？”
　　“不是我听来的，是我见到的。”若华擦了擦嘴，“当时我也在桥洞底下住，孟理的鱼钩还是借我的。”
　　玉锵一愣，没忍住笑出了声，“怎么，他不怕你的眼睛？”
　　“桥洞底下黑咕隆咚的，他看不清楚，”若华颇有经验地说，模样还挺得意，“而且我那时候经常用头发遮住眼睛，一般人不仔细看是看不清楚的。”
　　“所以你见证了全过程？”玉锵问，想不到这个小孩经历还挺丰富的。
　　“当然，”若华说，“我还帮他数了几朵牡丹呢，他很感谢我，不过以防万一他又自己数了一遍。”
　　“那后来呢？他们结婚你没去吗？”
　　“没有。”若华撇撇嘴，“孟理请我去了，但是在他们结婚前一天，李家的小子看见我眼睛了，我和他打了一架，不小心把他杀了，然后我就跑了。”
　　“不小心？”玉锵眯着眼睛笑起来，像个狐狸。
　　若华心虚地移开目光，“...嗯。”
　　他的确是不小心听到那坏小子说要去抢婚来着......
　　“不错不错，”玉锵伸手撸了一把若华的脑瓜，“本尊越来越喜欢你了。”
　　若华耳根又红了，他想了想，“其实有个问题我不太明白。”
　　“问。”
　　“孟理之前跟我说，他连亦诗喜欢自己的理由不都知道，其实我也想不明白。”若华终于问出了这个一直在他心中萦绕的问题。
　　“孟理和亦诗，他们为什么会相爱？他们之间明明那么不一样，一个有钱一个没钱，一个没读过几本书，一个琴棋书画样样都会，这样的两个人为什么会相爱呢？”
　　听到这里的时候，玉锵还想正儿八经地给这小孩分析一下，结果他就又听到若华继续问道，“而且，爱究竟是什么呢？”
　　“你这可是两个问题。”玉锵伸手就给了若华一个脑瓜崩，“不过要是你明白第二个问题后，自然就会明白第一个问题。”
　　若华看着玉锵提笔写了一个字。
　　“但爱是什么...”玉锵嗤笑一声，“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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