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星河

　　只有冰绣还不肯放弃。
　　她一边抹着泪一边为我换冷帕子，也拼命的安慰哥哥，说，只要热度能够降下来，过了今夜我就有希望。他却毫无表情的沉默着，守在我的床榻前，专心摆弄着手里的宣纸和竹棍。
　　他将做好的花灯递到我的面前，眉心被橙黄的烛火染了一抹温柔。
　　“喜欢吗？”他问。
　　我瞧着那纸花灯上，他画了我喜欢的金鱼游水，仿佛很久以前我告诉过他，我中意这个图案，没想到他记到了如今。我点头，“爱着呢……”欢欢喜喜的接了过。这刻也有了几分力气，杆儿握紧在手心，纸灯随风转了转，三只金鱼像是活的，在水里自在的游，让我羡慕。
　　这下好了。有了纸灯引路，再黑的夜，我都不怕了。
　　我高兴的不得了，用尽力气晃着他的手臂，说，“带我去找子晴姐姐吧……”
　　他点头，含笑答应了我。这屋子里头，只有冰绣一人，捂着嘴巴掉着豆大的泪。
　　他为我披上了一件小斗篷，抱着我出了门。我用力握紧手中的灯杆儿，低头望着那抹太小的清辉，照亮的，仿佛只有夜雪里的脚印，一个一个，延伸在辗转小道上，深深浅浅，浅浅深深，就像子晴姐姐最后回望我的那时，就像他曾头也不回的离开时……我皱了眉，不想看了，再抬首看着前方，黑漆漆的一片……哪来的子晴姐姐。
　　“找到子晴姐姐了吗……？”我只好问他，太累了，想睡呢。
　　他停了停，才往前走，说，“快了……”
　　“找到子晴姐姐了吗……？”我又问，口齿缠绵，自己都听不清了。
　　“快了。”又听见他这么说，“待找到你姐姐，我们三个就一起回去，父皇和母后都在等着我们。”
　　大概是我真听不清了。他开心的说，声音传进我的心里头，却那么单薄颤抖，全是痛苦所堆砌。
　　“恩。”我点头，渐渐安了心……
　　“月儿……”他停了下来，就在我快睡着的时候，把我唤醒了。
　　我勉强睁开眼，手心那最后一丝力气耗尽，纸灯飘然落到地面，骤然明亮窜起火苗后，金鱼不见了，游去了前方的那片漆黑里。
　　“让我睡吧……月儿好困……等见到姐姐再叫醒我，好不……”
　　他不答。
　　我忽然发现，我的面颊湿了，滚烫的温度，和那纸灯上消失的火苗一同，燃烧在我面前，亮的，似乎还有个前方……他还在唤着我的名字，一声接一声，他不让我睡，苦苦牢牢的偏要挽留。
　　月儿回来。
　　如果你走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永远不会……
　　依稀记得他抱着我跪在雪地里，这么重复在我耳际。我听着他的哭求渐渐沙哑，看着他不断重复同一个动作，将地上的雪抓在掌心，然后覆上我的额头。他的怀抱颤动不已，我无法安睡，许是因为怕他不原谅我，许是因为，我怕他看见姐姐，我也醒不来了……
　　太阳顺着南墙的青瓦爬上了天，我还睁着眼。今早的阳光没那么刺眼了，和着微风轻雪的温柔，柔扫过我的鼻息面颊。我好像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还好，梦醒这刻，他依然与我同在，我被他抱在怀中，他却仿佛从我梦里走出来，我心疼，那布满血丝的眼，乌紫的唇，以及那张苍白又空寂的容颜。
　　我又看见雪地里昨夜被烧毁的纸灯。原来还有一只金鱼留在那纸片上呢，我琢磨着……这鱼儿，到底是像我，还是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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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鬼门关里走过一趟，我开始贪恋起阳光，却任日落再美，我都不会去欣赏。纵使云霞漫天，若若其灿，也只是回光返照那一刹光景，待到这辉芒过去之时，接踵而至的，便是那漫漫沉夜。不知，藏匿着多少人的噩梦。
　　子晓哥哥时常不在辛芜宫里。我虽极不愿他去那侯爷府，可又能奈若何。从前我总天真以为无论我要什么，父皇和母后都会想办法给我，包括天上的星星我都能摘到手。如今却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样东西，即便你是天子，纵然也有得不到握不住的时候，那便是……命运。
　　清晨起了早，梳洗完毕便坐在门槛前，托着腮帮子望着南墙那边的回廊。子晓哥哥吩咐，没有他的允许我是不可再随意出这辛芜宫的，我唯有，坐在这里等着，盼着，心里头还是那份不减的焦急。
　　忽听得身后寻来零星的脚步。我辨得出声音，是冰绣呢。我很感激她，她像是我的姐姐，打从心底的疼我，照顾我。冰绣是从先皇嫔妃的永淑宫调遣过来的宫女，十来岁的年华，在那不见硝烟的后宫里，又看尽多少血泪厮杀。她吃了许多的苦，也说是早把一切都看淡了，却因为头一次见面时，我含笑递给了她一块桂花糕，让她抹了泪水。
　　我回头，真是冰绣。她看我的目光总是暖暖的，仿佛眼中藏着我期盼许久的春日。
　　“小姐，进来罢，外面风寒。”她的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抚摸上她的手背，却没了眼中那沐浴我的温度，十分的冰凉。我不忍离开，便一直握着，倒是怎么了，她的眼中，渐渐被暖出了泪。
　　“坐下吧。”我拉着她，她是不愿意反了规矩的，只是我执意如此，她拗不过我，便挨着我并了肩，我注意到她仿佛藏了什么东西在背后，像是打算拿给我看，又打消了这念头。
　　我也不问了，我现在关心的，只有子晴姐姐。
　　“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望着前方喃喃低语，将脑袋搁在膝盖上，苦苦闷闷。
　　冰绣却骤然扶住我的双肩，我怔怔望着她的眼睛，那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落得双唇抖动不已。
　　“你姐姐她已经去了……你真的不记得了吗？”这是含在嘴里用泪诉出来的话，带着颤音，带着胆战心惊。我懵了，听进耳朵里，脑袋发着眩，成了许许多多的回音，拼命朝着心里头那个地方挖呀挖，掘地三尺的要挖出什么秘密。便是那时，我早已选择，或是要活下去，必须被迫遗忘的事实。
　　记忆还逗留在那夜翩若园的石榴树边。我便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去到哪里，我当然是要等，等她回来。我又扭过了头，目光吃吃顺着南墙走，也把冰绣方才的话，一并忘却了……
　　冰绣把眼泪抹了干净，我的余光还是留了几分在她身上，已见她眼中有了些决绝。她不再犹豫，便从背后拿出那个用黑布蒙起来的东西，又扳过我的身子，一字一句的说，“你的姐姐，她早就回来了……”
　　我砸掉了那块写着姐姐名字的木牌。第一次，瞪着冰绣的眼神里，有了愤恨。
　　我觉得她骗了我，她居然告诉我说那块不会动也不会说话的木头是我的子晴姐姐……我多难过啊。
　　她越是哭求越是阻拦，我便越生出那不断扩大的恐惧，有个声音在心里苦苦盘旋，不肯散去，说，她还会回来，一定会……
　　那些恐惧终转成了战栗的怒意，发泄在那块毫无生气的木头上。终于我将那木头踩烂了，在上面再看不到子晴姐姐的名字，心里才觉得好受。我便重新坐回了门槛上，任冰绣如何掉泪我都没再理会她，直待她默默的收拾妥当，离开了这里。
　　我又挨了子晓哥哥的耳光。
　　他用极为愤怒和冷漠的眼神看着我，就连我被那一巴掌摔倒在地，他也是毫不在乎的表情，还是冰绣赶着过来搀我起了身，惊慌又紧张打量问，有没有哪里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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