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

作者:张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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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


      正印十七年,腊月,长安。
      城东,一座破落的小院中。一个身着青布衣的少年一手举着盏锈迹斑斑的铜油灯,一手捧着粗瓷碗,快步走向仍然亮着灯的屋子。
      自从正印二年长水军攻取了煌都,国中便再也不缺火石,寻常人家也用上了汽灯,这年头还在用油灯的不是守财奴就是穷光蛋。这户人家自然属于后者。
      少年名叫秋棠,是沈霁的弟子。
      “先生,您的药”,秋棠小心翼翼地将瓷碗放在案上。
      被唤作先生的人侧靠在榻上,一手执笔写写画画,另一只手藏在打了好些补丁的棉被下。他犀利的眼神透露着二十多岁方有的神采,周身却如同迟暮老人一般衰朽。
      “好”,沈霁搁下笔端起汤药,边喝边对着帛书沉思。
      秋棠悄悄瞥了一眼,看到上面有诸如值符一类他看不明白的字眼和不少奇怪的符号,边角上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有的已经干涸成褐色,有些新鲜的还泛着红。
      自从第二次被罢官后,沈先生就一病不起,也不再做文章了,精神好的时候就研究这些奇怪的东西。秋棠不是没好奇过,但当他问起时,一向好脾气的沈先生却发了火,不仅没告诉他半分,还要他发誓永远不要打听。
      后来有次沈先生病的快不行了,他的恩师,博士祭酒顾雍来探望时,才从顾老先生口中得知,沈先生钻研的东西叫做“天机”,是看不得的,看了会折损寿数。
      沈先生喘气都费劲,还笑着说:“我什么都稀罕,就是不稀罕这条命”。
      一向温文尔雅的顾老先生当时就气得跳脚,蹦起来准备抽人。大抵是想到床上这位挨一下打可能就真死了,老人家才无可奈何地收了手。
      秋棠见沈霁喝完了药,便收了碗,乖乖在床边的蒲团上坐下,温起书来。
      沈先生近来在教他《道德经》,并且叮嘱他好好学。
      沈先生说,外头一天一个样,如今还只能照明的汽灯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上天,但文化就不同,读懂《道德经》,无论外面如何,人永远都是清明的。
      可惜他半本《道德经》都没讲完,又病得起不来床了。
      秋棠的开蒙老师是墨家巨子,他自小喜欢那些轰隆作响、还会喷火的机器,看这玄而又玄的东西费了老鼻子的劲,但这《道德经》的内容却总是进不了心里。
      “谷神不死,是谓...是渭...",
      秋棠念着这些字,只觉得脑袋发昏,还没“是谓”出什么来,已经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
      "怎么坐着还能睡着呢?",一只手在秋棠的肩头轻轻拍了拍,将他从浅眠中唤醒。
      秋棠满含羞愧地顺着那苍白的手看过去,正好撞上沈霁的眼眸。
      “回去睡吧,外面啄食的鸟儿都没你点头点得勤”,沈霁瞧见他羞赧的表情,不禁莞尔打趣道。
      被先生调侃,秋棠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起身拨了拨炭火,准备帮沈霁把案几搬走。
      “不忙”,沈霁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轻轻按住了他的手,吃力地欠身拿起案上的木鲤鱼信封。
      他解开双鲤鱼上的细麻绳,取出夹两片木鱼中的一张薄信,凑在油灯下。
      “渊兄俯启...”
      沈霁昔日写得一手好字,京中无不夸赞,有名望的人家中有人过世,争相请他做碑铭墓志,那时他不稀罕这差事、也不缺那俩钱,都推了个一干二净。
      身体每况愈下之后,字迹虽仍清秀,但其中风骨早已消弭殆尽,到底是没在世上留下什么好字来。
      可是这写字的人,却只剩了一把骨头。
      读罢,沈霁解嘲似的笑了笑,又将信仔细收好,递给了秋棠。
      “齐校尉回京了,明早把这封信送到太尉府,你应该记得路吧?”
      “当,当,当...”
      长安东市机械钟的报时声骤然响起,突兀的钟声敲得沈霁心中一乱,一口气没提的上来,扶着床沿喘了好半天,继而又惊心动魄地咳嗽起来。
      “记得记得”,秋棠一边慌张地答应,一边为沈霁拍后背,又急忙寻了帕子来。
      沈霁原本毫无血色的嘴唇上沾了些血,竟然显得气色好了些。他摆摆手,宽慰道,“不碍事,扶我躺下就好...”
      沈霁的病太久没有起色,这个样子秋棠见得多了,纵是万般心疼先生,也没什么办法,只好扶他躺好,准备将油灯吹灭。
      “灯留着吧”,沈霁盯着油灯跳动的火苗,轻声感慨道,“终于等到他回来,熬过了那么多个长夜,也算是到头了”。
      秋棠的鼻子一阵酸,他咬着牙瞪大眼睛,尽力把眼泪憋了回去。
      “快回去睡吧,明天记得送信”,沈霁似乎察觉到了秋棠的悲哀,他用冰凉枯瘦的手摸了摸秋棠的脸,对他笑了笑,“别怕,我没事”。
      许是怕秋棠不信,沈霁又说:“先生还有事没做完,不会死的”。
      秋棠逃一般地跑回了自己的屋子。他在凛冽的空气中嗅到了一丝湿润的味道,长安似乎又要落雪了。
      这是他度过的第五个会下雪的冬天。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十四年前,他被亲生父母放在绵竹城外的田埂上,一位名叫秋郑的墨者在走街串巷修农具时发现了这个饿的连哭都没力气,屎尿糊了一身的婴孩,将他带在了身边,并取名秋棠。
      秋郑谨遵墨家巨子的教诲,严于律己,他精于制造机括之道,却没有像许多优秀的墨家工匠一样进入少府为官,而是靠在益州制作农具为生。
      秋郑曾和秋棠说,自己会将他养大,并给他找一位能追随终生的好老师,到那时,他便要离开,去追寻墨家最终极的信仰。
      年幼的秋棠只当是玩笑,直到六年前的冬天。
      那年腊月,长安官场发生了一件大事。御史台上书弹劾当时官至大典星、已负盛名的沈霁,理由是其父在多年前写给他的一封书信中有诋毁当朝圣上之语。
      大典星执掌星历,责任重大,圣上闻之震怒。
      这是沈霁遭到的第二次弹劾,原本已经元气大伤的沈家彻底失势,沈霁之父沈诚被诛杀,圣上念及沈霁年轻,又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只是将其剥去官职,一薅到底,成了一介布衣。
      在第一次弹劾中力挽狂澜保下沈霁的博士祭酒顾雍隐约感到,这次弹劾的背后势力恐怕来自宫墙中最恐怖的存在,自己已是无能为力。
      传闻沈霁自此一病不起,直到第二年初夏才能挣扎着出门走走。
      大病初愈的沈霁草草打点行装,于正印十五年离开了令人绝望的长安,前往益州,投奔了一位早年相识的道士。
      秋棠不知道秋郑是如何遇到沈霁的,只知二人一见如故,不久秋郑便让秋棠拜沈霁为师。
      沈霁起初并不同意,他的眼神淡漠得像隆冬时节上冻的潭水:“我心已死,恐怕教不好这孩子”。
      后来也不知怎的,他又答应了。
      秋郑的心愿已了,不久便要辞行。沈霁和秋棠送他到江边,秋郑站在一艘小船头,拄着一支长篙。
      他摸了摸秋棠的头,要他听沈先生的话。又转头问沈霁:
      “先生还会回长安吗?”
      沈霁笑了:“我在长安受尽了折磨”,他看着残阳落在水中的倒影,说了句让秋郑惊讶的话:
      “但那又如何?”
      次年,道士仙去,沈霁带着秋棠,骑着一匹瘦马,驮着两箱帛书,走过漫漫蜀道,回到了长安。
      沈霁用几乎全部家当,在城东丹霞观旁买下了一座小院,起名雪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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