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咕嘟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建立不久的新家，被上山下乡的潮水“潮”到了乡下老家。老家山好水好，土地肥沃，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富洲村”，但那时人们的生活，却很难和这个“富”字连在一起。在那里，我又可以重温儿时的美梦，重享故乡的温情。尤其是村后算不上山的黄土岭下，有眼汩汩的清泉，多少年来是我心中的牵挂。
　　提起那泉水，可是方圆百里都难寻觅的仙水，清亮、透明、微甘、沁心，是从样子像窑洞的洞里流出来的。洞口约一人高，洞顶往里逐渐倾斜，像只倒扣的簸箕。洞宽二到三米，纵深六到七米，水深不到膝，洞底全是沙砾。你只须弯弯腰，就可以走进去二、三米。水势不大，漫出洞口，下到溪里，弯弯曲曲，潇潇洒洒去向远处。
　　岭上岭下，到处是蔽日的浓绿。溪流上方，有座小巧的砖桥，红石板桥面，平平整整。儿时的我，常和伙伴们在桥上着“三笔直”棋，听蝉儿鸣叫，鸟儿唱歌。到树丛里、山坡上检蘑菇，采野花。有一种茎杆细小，小叶扇形排成羽状，紫里透黄的植物，颜色艳丽，我最喜欢，常带回家去，制成书签或标本。我们也下到洞口，拾取水下亮得撩人的石子，泼水打仗或把口鼻伸进水里，比赛憋气。闹够了，一窝蜂涌进洞去，喝个痛快，直到手脚冰得发麻，才心满意足地回家去。
　　老家那泉水，真是少有的神奇，夏天，天气越热，它就越冷，冷得像刚溶化的雪水；冬天，天气越冷，它就越热，热得水气蒸腾。无论春夏秋冬，你都可以听到从洞子深处传来咕嘟咕嘟的声音，是在讲述家乡那总讲不完的故事，还是在独自歌吟？传说古时有位村人，向往神仙的生活，大热天，常提一壶酒，坐在泉边，一边乘凉，一边饮酒，一边冰脚，日子一长，竟瘫痪了。也不知是假是真，反正我相信，这位祖宗是在糟蹋自己。
　　那时我们村的人，还有邻村的，到了热天，都不喝开水。妇女小孩，来到洞里，提上一壶，挑上一担，送到田间地头，为劳作的人们加油添劲。
　　泉水微甜清爽，很有回味，喝上它是一种享受，唯独我却偏偏欠点福分。一天，我去拜访父亲的故旧，一位年近八旬的中医。出于对晚辈的爱护，他说：“看你身体较弱，今后注意，不要喝生水。”我随口答应，心中感激，可事后总敌不住那甘甜清洌的诱惑，还是喝得起劲。过了些日子，我再去看他，刚踏进门，他就冲着我说：“你又喝生水了哇！”我吃了一惊：“您怎么知道的？”“看你脸色苍白，缺少血气，怎瞒得过我？”打这以后，我的家里就常备开水，但有时我还喝泉水，真的，实在好喝。令我纳闷的是，为什么身体弱的人不宜喝生水？这个疑团，直到八十年代才得以解开。
　　有篇报道称，据某国科学家研究发现，人喝了生水，会降低血液中红血球的含量。红血球的功能，主要是携带氧气，把氧输送到全身。红血球少了，人体得到的氧自然少了。因此，为了健康，你最好喝开水。
　　此时，我的家已搬回城里，泉水对于我，成了梦中的思念。但我却能感到，家乡那似乳汁、像甘露、咕嘟咕嘟的东西，无时无刻不在我的体内鼓荡，噢，那不是我的脉搏？
　　如今的富洲村，终于富起来了，新款的住房简直如雨后春笋，屋里装饰得跟城里人家一般华美。家家户户打了抽水井，不少人家，还在屋顶竖个金属桶，用上了简易的自来水。每次回老家，身不由己地，我总会去到后山脚下，林荫深处，贪婪地看上她几眼——那几百年来滋润着一方沃土，也哺育了我的清泉。有时，还情深意笃地掬上一捧，品味一下家乡那份独有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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