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罢满帘风

　　送走风行之后，清歌忽然觉得到处都空荡荡的。这种感觉……和送别清宵后的感觉有些相似，却又有些不同。

　　这种不适很快就会过去的。上次和清宵分别，他的情绪仅波动了一天就平静下来了，这一次也许半天都不用。

　　他在茅屋外面坐了一会儿，便试着内视已身继续修炼。按说少了一个人在身边聒噪，应该更容易入定才是，可他却久久不能入定，只得移魂□□中，在林中泉下散了会步，又到空间里逛了逛，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风行的音容笑貌，或是口若悬河地乱侃，或是软磨硬泡地纠缠，或是黯然神伤地自语，种种情态皆清晰生动，仿佛一回头，一张目，就能立刻看到她一样。

　　清歌的目光转向小楼，廊庑下空无一人，记忆中的一幕却跳出来填补了那里的空白：风行倚着栏杆，笑着对他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朋友分别，心里难过是难免的。”

　　清歌的适应期比他估计的要长得多。这让他颇感困惑，那个女人明明并不可爱，为什么她走了之后自己也会这么想念她。

　　数月之后，当感应符传回风行遇险的信息时，清歌便采用了风行的建议，把本体移到空间里去，魂外魄内，飞往人类的国度去救风行。不料这种方法竟然不行——空间虽然和外界相通，可是传递却是单向的，在里面可以借用外面的力量，外面却借不到里面的；在里外可以看见外面的天空，外面却看不到里面的景物；里面可以听见外面的声音，外面却听不见里面的。总之就是只进不出。

　　清歌无奈，只好像上次那样试了一次，这次飞得远些，却也只堪堪飞出昆仑山，离风行的位置还远得很。好在清宵制作的感应符功能齐全，它包括一个有声传音符，几颗灵力珠，以及一个无声传感符，所以它不仅能把受符人遇险信息传给控符人，还能向遇险者提供一些灵力的帮助，而引发封存在符体内那些小小的灵力珠的触媒，就是清宵的声音。

　　此事之后，清歌的心更加难以沉静，于是便决定出去走走。办法是现成的——用传送符把自己送出去，之所以风行遇险那次没用这个办法，是因为传送符并没有定点功能，它的方向和距离都是不确定的，用这个东西虽然能把清歌送出山去，却救不了风行的急。

　　清歌出去之后，很快就被人世间丰富多彩的生活所吸引，由于感应符只在风行遇险时才向他发送信息，而他只有把本体置于空间之外才能在一定范围内飞行，但这无疑是危险的，可是若非如此，他的行动能力比普通人也强不了多少，况且他也仔细地研究过那些符，既然风行几次遇险都顺利脱险，说明感应符内的灵力完全可以保住风行的性命，他也就不再急着找她，便悠悠闲闲地且走且看，数年间倒也算是看尽世间百态——只是那些爱恨情仇，他总是很难理解，所以有时候会直接用元神去探一下别人的感情。

　　直到风行秦都中箭，清歌才追踪而至找到了她。

　　野外的小树林里，刚刚逃出秦都的风行、云安和勿息静静地依偎着，显出一种相依为命、守望相助的团结。清歌走进树林，为了避免麻烦便动了点手脚，暗示三人忽略自己的存在，这就等于用了个隐身术。他站在风行面前，静静地看了好一会，然后把竹牌挂在树枝上，拘了风行的元神闪身进了空间。

　　经过十年的休养，脑震荡的后遗症渐渐消失，风行的记忆也慢慢开始恢复，她刚刚做了奇怪的梦，梦见一个人穿越时空，和一个男孩相依为命，艰难度日，后来又结识了好多人，发生了好多事……她既怀疑那是一个梦，又怀疑是前世记忆，她觉得如果有前世，那就说明自已至少是一个真正的人！可如果只是一个梦，说不定自己会是个人造人，那个所谓梦，则是存贮器释放的一段编造出来的经历。

　　正在为自己是人或非人的问题纠结不已，风行忽然听见一阵天籁般的声音从头顶方向传来，她引颈上望，正想问云安那是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个奇异的地方。

　　眼前是一片竹林，月光下竹影摇摇，竹梢发出沙沙的轻响，林中溪水潺潺，一带流水闪着缎子般的柔光，远处山峦隐隐，却只能看出一个大概的轮廓，然而鼻端却分明嗅到浓重的山林气息——木叶的芬芳、野花的甜香以及落叶的腐败味儿。

　　不过这都没什么了不起，奇怪的是，当风行的心思从山林转向竹林，鼻端闻到的便再也不是山林的气息，而是变成了竹林的气味，想到流水，潮湿的水气和兰草的幽香就从隐隐约约中变得清晰起来。

　　最奇的还是风行面前的一丛修竹，这丛竹子离风行最近，可它的颜色看起来竟然比远处的竹子更深，如同墨玉一般。此时月白风清，眼前的东西可以看得很清楚，风行可以肯定，这种深浓的颜色绝不是夜色造成的，她觉得即使在日光下，这丛竹子看起来也不可能是正常的翠绿或者青黄色。清风吹过，这丛修竹发出的声音并不是枝叶摩擦的沙沙声，而是玉石相击的泠泠声以及似笛似箫的清鸣。风行没有听过凤鸣和龙吟，但她觉得即使是凤鸣龙吟，也决不可能比自己此刻听到的声音更美更动听，这种声音，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它，那就是天籁！

　　这丛修竹的材质，显然与普通的竹子不同，而它的形状……似乎，和普通竹子也有些差别。

　　逆着月光，那比黑色更黑的竹枝上一个个柔亮的斑点是什么？风行趋前，右手抚上竹叶，但手指刚一碰到竹叶便倏忽缩回——好冰！冰得指尖像被烧着一样！不过她已经明白那些斑点是哪来的了——那丛修竹的茎叶上，竟然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耳边天籁般的乐声便是风吹修竹发出的声音！

　　这一曲天地之音，于淡淡的喜悦中透中深深的孤独，那种孤独在风行的想象中应是亿万年星空独处的寂寞，正如情到浓时情转薄，那种深浓的孤独寂寞，深到极处时大概也就被当事者忽略了吧？只不过，当事者虽然不在意，别人却是无法不受影响的。但即便如此，这乐声仍然令人沉醉。

　　风行忽然想起花易——那一次上汜节在芍药园相遇，他的吻给人的感觉就与此相似，只不过要淡得多。

　　“人类也能创造世界吗？”正沉醉间，一个清越动人的声音在风行心底响起。

　　“呃？”风行诧异地出声道。

　　“人造星球。”那个清越的声音在她心里提醒道。

　　“你是什么？妖怪吗？”风行不安地四顾，“你出来，我不和藏头露尾的人说话！”她虽然强自镇定，然而从声音里就能听出外强中干的味道。

　　“害怕啦？”那声音带出戏谑之意。

　　“你……你是屡次救我性命的那个人吗？”风行忽然从它的口气中听出熟悉的味道。

　　清歌无声微笑，难道自己和清宵已经这么像了吗？

　　“既是你的救命恩人，还不好好回答我的话？”嘿嘿，这才更像清宵的语气。

　　“呃，哦——人造星球是吧？二十一世纪初还造不出来，不过再过几百年也许可以。我这样说你会不会觉得莫名其妙？我的体质和常人有很大不同，是不是你动的手脚？你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吗？”得知这就是每次濒临死亡时在自已耳边说话的人，风行的胆子就开始大起来。

　　对方却不理她，接着问道：“人类也能造人吗？”

　　“生育？还是制造？”风行问。

　　“制造。”

　　“不能——二十一世纪初还不能，不过未来一定可以。我认为自己是从二十一世纪初穿越时空来到这里的，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我的回答自然也是可信的，但如果并非如此，那我的回答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你知道我的来历吗？我真的是穿越时空来到这里的吗？”风行继续追问。

　　“既然人类无法创世和造人，你为何会有那些担心？”那个声音不解地问道。

　　“可是制造星球和人，都是有可能会发生的啊，我这不是无法确定自己的身份吗，不然怎么会想这么多？你能告诉我我是从哪来的吗？”。

　　“你为何不去做官或是做帝王呢？你不喜欢权势吗？”在清歌印象中，权势是人类争夺得最厉害的东西，其手段之残酷，投入精力之多，付出的代价之大，是其他东西都无法相比的。

　　“我能力不够。”自已的问题总是得不到回答，风行不免怏怏不乐。

　　“在人类之中算得上聪慧了。”

　　“你是灵体还是实体？能不能出来让我见见？”

　　“你喜欢忍让？”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妖怪，一个竹妖！对不对？”

　　“可是退让的时候，你分明并不高兴。”

　　“你偷窥我的思想！这是不道德的，你要赔偿精神损失！”风行忽然反应过来，啊了一声，顿足道。

　　哼！无赖本色又露出来了。

　　“我比你强大。”

　　“以强凌弱是可耻的！刚才我做的那个梦你看到没有？一定看到了对吧？你只须告诉那是不是我前世的记忆，我就不再追究你偷窥我思想的事，请你告诉我，是还是不是？”风行满眼期待地望着那丛墨色的竹子，用求恳的语气问道。

　　“还是那么聒噪。”

　　风行正想问一问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却忽然听到云安惶急的声音在问着“夫子，夫人，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风行感觉脖子都仰酸了，连忙低下头揉了揉脖子说：“没事，没事，只不过一时失神罢了。”

　　云安身子一僵，随之喝问道：“阁下何人？！”

　　风行抬头，只见一个青衫少年立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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