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寻心

　　灵玉清醒地知道，她沉浸在了傲慢与偏执的情绪中，但她认为这很正常。

　　不断反省、反思、反刍、自我解析、自我批判，通常是处于困境中的下位者更容易做的事情。
　　因为他们的处境困难，他们身心都更加痛苦，他们才是急迫想改变一切的人。

　　至少在这侯府里，面对所有人，她都不再是下位者，就算是对侯府的绝对主人，也是平视的心态。

　　她在自己的塌上躺了每一会儿，青兰就过来向她汇报她走后，青兰与崔嬷嬷说的那些话。

　　“你不必说这些，我都与她说过，懂的自然会懂。”灵玉对青兰的谨慎不太在意。
　　青兰却颔首在她耳边道：“姑娘近些日子以来越发大意了，现在终究不如以往了，姑娘身上的干系可多着呢。”

　　灵玉顿时脑海里一激灵，睁开眼睛，想着青兰话语中的规劝之意，向她点点头：“我知道，我不会大意的。”
　　她知道，她知道，傲慢是七宗罪之首。

　　青兰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眼见着姑娘和整个院子的膨胀，心里不担忧是不可能的，见姑娘还算认真对待她的规劝，也略略放心。

　　灵玉想的和青兰想的却不完全一样，她只是对侯府中人在上位，但面对皇帝和太子，还有那些身居高位、手握实权的朝臣，她依旧是下位，她依然要小心行事。

　　躺在塌上望着屋顶的横梁，想着这些纷扰，她很快睡去。

　　时间再往前推，在崔嬷嬷与灵玉交谈之时，有个人正仰头盯着房梁。

　　“侯爷，这房梁上的洞究竟补是不补？”一旁的下人催促道。

　　原本，这位侯爷正在自己屋里保养那些久未动过的兵器，但有下人敲门，询问这厅堂横梁上，被三姑娘一簪子穿透的洞，是不是现在就补上，否则容易被虫蛀。

　　侯爷起身走到厅堂之中，仰头寻摸了一会儿，才看见高高的横梁上那个细小的孔洞。
　　他一直理解不了这种力量，从前不行，现在也不。
　　但他可以利用之，他知道自己的优势是什么。

　　“一定会被虫蛀吗？”他问道。
　　那跟过来的下人却是不好回答，这种“一定”的话哪能轻易说出口：“倒也……”
　　“那便不必，也是我们家玉儿的一件成长趣事，几年以后再看，定然别有一番感慨。”他抚掌大笑，十分开怀的模样。

　　蓦然间，他眼前一花，无数细碎的场景片段在不断闪回，无数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念头侵入他的脑海。

　　回忆里，那根簪子完全无视向下的引力往上飞，簪尖隐隐带着白色的光，那是灵力吗？还是簪子折射的窗外阳光？

　　一转眼，那根簪子又被拿在了灵玉手里，她满脸是血地说，她杀了沈嬷嬷。

　　当时她能杀了沈嬷嬷，现在会不会来杀他？
　　她轻轻一跃就能直上横梁，完全不用借力，已经完全不同于凡人了，她拥有了这样的力量，怕是再瞧不上他们这样的寻常武人了吧？

　　很快，他又笑了笑，将这些荒诞的念头赶出去，想着又快到了信哥儿下学的时候，他要去柳姨娘处一家人团聚，热热闹闹吃一顿。

　　正是华灯初上时，橘黄的灯光照亮下，一切都显得那么暖。

　　“父亲，我听说聚仙阁新出了一款梅林女仙游团扇，可漂亮了，我也想要，父亲能不能买给女儿。”

　　他正在兴头上，听得一个甜甜脆脆的女声向自己撒娇。
　　他低头看去，这个女儿脸上红扑扑的，娇憨可爱，穿得又像花蝴蝶一样，比灵玉的衣着繁复许多，偏又撑得起来。
　　这才是侯府的千金小姐该有的娇俏模样，既乖巧又活泼，特别水灵。
　　似乎她才更配“灵玉”这个名字。

　　她见父亲对她的话有反应，立刻上前拉住父亲的手，仰头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父亲，这款团扇讲的是梅林仙……”
　　听着女儿叽叽喳喳手舞足蹈地说着，他忽然问到：“你很喜欢这些仙人故事？”

　　四姑娘一脸向往：“谁会不喜欢？那可是仙人！我们家里还有三姐姐这样接近仙人的存在，我比其他人离仙人更近！”
　　那种骄傲与自豪，让他久违地想起了自己的长子。

　　那个孩子也曾在一群孩子面前骄傲地说：我父亲可是战功赫赫的曲阳侯！是西北战场上的大英雄！跟随当今陛下征战沙场，立下汗马功劳！所以该你们演西域兵卒，我演大雍将军！

　　想到那个孩子，眼前的其乐融融顿时变得索然无味。
　　娇美的妾室，活泼乖巧的儿女，让他沉迷与享受的一切乐趣，此时都敌不过对那个孩子的思念与惋惜。

　　于是，头一次的，在他已经到柳姨娘这里坐了很久之后，又踱步回去找夫人。
　　可看见夫人见他时那无悲无喜的表情，他便又有些后悔。

　　他真的已经很久没来了。
　　自从夫人收养了臻哥儿，似乎就不复从前的温柔与善解人意，这也是他越来越多地往柳姨娘那里跑的原因。

　　他觉得自己不该对夫人的态度意外。
　　崔家人看不起他，他一直都知道。
　　这么多年，夫人倒是一直恪守本分，无论在外在内，都给足了他面子，但他总觉得，那表面温柔贤惠之下的不屑与应付根本藏不住。

　　长子去世，他班师回朝后，府里便有人告诉他，夫人曾如何咒骂于他，曾如何想着要和离。
　　可夫人见了他，只扑到他的怀里大哭一场，与他怀念关于长子的点点滴滴。

　　他不相信夫人不恨了，那可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骨肉，换做是他遇到了类似孩子被间接害死的事，定然饶不了对方，定然会与对方撕破脸，让对方跪地痛哭才是，可夫人都没有，她还是那么贤惠。

　　只能说，她一直都是那样虚伪的人。
　　从他第一次见她，就感觉得出来，她是那种想要高攀的女人，否则她不会在自己表明心意以后那般含情脉脉。

　　直到臻哥儿出生以后，夫人终于不再演了，终于不再对他有那些假意温柔，而是每每直言不讳。
　　他觉得她就差说“你是靠着分润了先皇后的功绩才得以封侯的”了。

　　此时面对面坐着的两人，都是无言，气氛很僵。
　　他率先开口说了些已故长子从前的事，又说了些灵玉现在有多强，能给侯府带来多少助力，夫人应和着，气氛缓和许多了，两人才睡去。

　　深夜里，现实世界已经静谧无比，可梦里那个虚幻的世界无比喧嚣。

　　风声，马蹄声，沉重的脚步声，马的嘶鸣生，人的怒吼声，箭矢飞速射出的破空声，兵器刺穿铠甲刺入血肉的哧啦声……

　　他的身体因为那些声音而战栗。

　　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那是他凭此功绩封侯的一战！

　　他骑在高高的战马上，亲兵簇拥着他，向前！向前！

　　他沉浸其中，无比畅快，他轻松地收割着战场上的生命，仿若这世间再没有人能对他构成威胁。

　　这时！忽然有一只羽箭向他飞来！

　　那不是寻常的流矢，那是带着灵光，几乎能穿透世间一切铠甲的灵箭！

　　那尖锐白色寒光映射在他缩小的瞳孔上，他毫不怀疑这只箭能够射穿他身体的任何部位。

　　那支箭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周围好像没有人能注意到他们的将军即将中箭。

　　崔辛夷呢？她怎么没来救我？

　　快来救我！

　　他期待着那个无数次拯救过他的身影。

　　她会来救他的，他是她的袍泽兄弟！

　　她为什么不来？！

　　哦，先皇后已经死了。

　　所以，没有人来救他了。

　　时间越来越慢，周围的喊杀声越来越模糊，厮杀的场景也逐渐看不清楚，只能清晰地看见那箭尖的寒芒。

　　忽然，那箭尖变得无比纤细，细得好像一根簪子。

　　正中眉心！

　　留下一个血色的小孔。

　　“啊——”

　　他从梦中惊醒，一下子坐起身，大口喘着粗气。

　　被他动静吵到的夫人下意识翻身，沉沉睡去。
　　只留他一个人在这令人恐惧的无边黑夜里。

　　此时此刻，在侯府的另一处院落中，灵玉正睡得很熟，她已经很久不做梦了，更不会在半夜被惊醒。

　　她的生活平静得有些安逸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变强的道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既然到了瓶颈，就该琢磨怎么积累进步。
　　多经历，多实践，便要多见人，多遇事，天天在家里待着可不行。
　　还有十几日便是太子开府的日子，她那时便要去上任了。
　　总要提前做些准备。

　　夜半三更，东宫，灯火通明。
　　太子妃不停压制着困意，手里的笔就没停过。
　　太忙了，真的太忙了。
　　出宫开府要准备的实在太多，白天忙，夜里忙，依旧忙不过来。
　　太子也尽力了，他还有政务要处理。

　　不过她依旧是开心的。
　　终于能自己搬出去住，终于不用再受各宫娘娘的打扰了。

　　尤其是皇贵妃娘娘，那样尴尬的身份，竟然三天两头拉她谈话，是觉得女人间谈话能消除一切误会，消弭所有潜在的争端么？

　　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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