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寻心

　　“嬷嬷有事可以说了。”
　　崔嬷嬷早已经斟酌好的话才缓缓吐露出来：
　　“我听闻三姑娘昨日到柳姨娘那边去过，可今日信哥儿过来向夫人请安的时间整整晚了一刻钟……”

　　三姑娘似乎没听懂她第一句的铺垫，不解问道：“这……怎么了么？信哥儿正是调皮嗜睡的年纪，偶尔迟到再正常不过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何况你和我说又有什么用，我还从不向母亲请安呢！”

　　崔嬷嬷对她的反应很是意外，她昨天可是刚刚亲自去了柳姨娘那里，今日信哥儿的请安就迟了，这不是明晃晃地不把姑娘放在眼里？更何况这言语之中对夫人的疏远……

　　“姑娘可否让她们都先下去……”崔嬷嬷明确示意。
　　却见三姑娘叹了一口气，似乎嘀咕了什么，还是挥手屏退了一旁伺候的，并让她们把门带上。

　　“姑娘！”
　　崔嬷嬷起身，一下子就扑到了三姑娘面前跪下，膝行几步后匍匐在地，再起身时已经是老泪纵横。

　　三姑娘对她这一把年纪还要下跪的行为没有丝毫不忍，只有不耐烦。
　　“府里人都知道，我是从不让人下跪的。”姑娘的语气很冷。

　　崔嬷嬷却是赶紧说道：“我知道姑娘心善，向来待下人极好，从前便听说过，今日也见了，只是希望姑娘能将这份好，用在姑娘的至亲身上。”

　　在崔嬷嬷心中，三姑娘是极为不孝的，但她不能说，更不能训，只能求，求着三姑娘多体谅夫人的难处，为夫人的将来考虑。

　　她自觉这话说的已经是十分委婉客气，但三姑娘却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放在案几上：“我倒不知自己如何待至亲不好？”

　　崔嬷嬷眼见这姑娘还在装糊涂，紧紧抿着双唇，手上也死死抓着帕子，低着头不让姑娘看见自己的失态模样。

　　她深吸一口气，用哀婉的语气叹息：“我也不妨直说，臻哥儿与信哥儿，侯爷更属意信哥儿继承爵位，可夫人已经摆明了是要拿臻哥儿当嫡子在养，当年夫人抱养臻哥儿时，侯爷也是极为认同的，可如今却不让夫人的儿子继承爵位……”

　　她都已经说的那么明白，对面的三姑娘还在装糊涂：“两人都是柳姨娘生的庶子，都是认母亲为母亲，姨娘为姨娘。”

　　崔嬷嬷语气开始急切：“且不说这嫡庶的名分，一个是夫人亲自养大的，一个是姨娘养大的，将来若是信哥儿继承爵位，哪里能有臻哥儿这般敬重和孝顺夫人！姑娘也知道，再是明面上如何过得去，可情分终究不同……”

　　说到这里，崔嬷嬷却一下子卡住了，在这个从来没有在夫人膝下养过一天的三姑娘面上谈情分，怕是适得其反。

　　正当她内心惶惶时，眼前的三姑娘没有了之前的不悦，而是脸色平常地低头看着她：“你说的对，终究还是不一样的，若是母亲不曾抱养臻哥儿，信哥儿袭爵还不一定有什么问题，可抱养过，将来母亲和信哥儿芥蒂便难以消除，纵然有着孝道的约束，这深宅大院里关起门来也难说……但！”

　　三姑娘俯视着她，深黑的瞳孔里没有一丝光亮，语气依旧平静：“有我在，没有人敢怎么样。”

　　崔嬷嬷一听这话连忙道：“我也是知晓姑娘如今的实力和地位，才希望姑娘能让柳姨娘老实本分些，让侯爷在袭爵之事上更偏着臻哥儿一些，否则真等到了将来，一切便难说了。”

　　“将来？将来我只会更强，更没有人能对我的生母怎么样。只要有我在，母亲在侯府的地位便稳稳当当，一如当年皇后姨母在时一般！”
　　三姑娘说这话时正站起身来，走到崔嬷嬷身后，背对着她，眼望着天空，不知在看些什么。
　　“嬷嬷起来吧。”三姑娘道。

　　崔嬷嬷此刻却是心下发了狠，再次膝行到三姑娘面前，该说的不该说的、敢说的不敢说的此刻都咬牙切齿地说了出来：

　　“老奴知道姑娘还在恨，还在怨。姑娘年幼时那些事，是老奴对不起姑娘！是姓沈的那个天杀的磋磨了姑娘！都是奴婢们的错，可万万怪不到夫人头上！
　　“那时候夫人生完姑娘后身子不好，又一直想着过世的大公子，老奴常常见夫人拿着大公子的生前穿过的戎装抹眼泪，实在是顾不得姑娘，又听那些小人谗言以为姑娘顽劣，加之又不舍得姑娘去修道，左右摇摆着，诸般巧合之下才让姑娘遭了罪。”

　　三姑娘俯视着她，歪了歪头，疑惑道：“你是说母亲听信谗言？那岂不是说母亲有过？且不说你一个奴仆我一个女儿是不是该在背后这样说她……”
　　她的话已然让跪在地上的崔嬷嬷满身冷汗，几乎要瘫倒在地。

　　“便是论母亲的作为，我也不觉得她有什么过错。”三姑娘继续道。
　　“无论是春桃还是沈嬷嬷，都是母亲精心挑选的，按照她的意思来抚养我的。她们的行为虽有各自的习惯想法，但大体上并没有脱离母亲的安排。而母亲的安排和我有了冲突……
　　“这不是我的错，因为我知道怎样对我更好；这也不是母亲的错，她有权力按照她自己的想法教养孩子，只要不刻意伤害。唯一的错便是我们身为母女却没有母女的情分，可这也不是谁的错……
　　“这就是命。”

　　崔嬷嬷还要说什么，可三姑娘已经失去了耐心：“不要再说什么我‘因为怨恨母亲而不在袭爵之事上帮母亲’这种话，我不会怨恨母亲，她生了我，给了我富贵的成长环境，还给我请先生教习，我没什么不满足的；至于袭爵的事，柳姨娘也没有做过什么，信哥儿得宠那是因为他像父亲的那一部分，而父亲……
　　“以我如今的身份地位去掺和这些，只会让他更加警惕，更加疑心，更将他往柳姨娘那边推。
　　“今日言尽于此，嬷嬷还是回去吧。”

　　说完，她丝毫不理会崔嬷嬷在瘫倒在地上，双手背在身后，径直离开了。
　　过了许久，崔嬷嬷才在紫英的搀扶下起身。紫英扶她坐下，又给她倒了热茶。

　　而青兰也从书房里走过来，轻声安慰着崔嬷嬷：“我也不知姑娘和嬷嬷说了什么，但总归姑娘是夫人的亲生女儿，不会不向着夫人。但姑娘有她自己的想法，有她自己的处世之道。姑娘会如何做，那是她自己的事，旁人，任何人，都是难以左右得了的。”

　　崔嬷嬷就这样恍恍惚惚地回到去了，脚步飘忽，有些不稳，却正见着侯爷正牵着信哥儿的手在往柳姨娘那边走。

　　忽然，她觉得三姑娘说的是对的，夫人没错，三姑娘也没错，那错的是谁？

　　她远远看着侯爷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世子。
　　自从他战死的消息传回来以后，夫人便整日以泪洗面，口中不断咒骂着侯爷无能，害死了她的儿子。

　　可所有人，包括她们这些身边伺候的奴婢，以及夫人相熟的一些好友，都在劝她节哀的同时，也劝她不要再怨恨侯爷，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该好好活着，再怎么怨恨也无济于事，只能让夫妻离心，让侯府不得安宁，让夫人往后难有子嗣。

　　夫人也曾和还未崩逝的先皇后抱怨过，而皇后只说，战场上刀枪无眼，生死都是常事，当初没能劝住，那就必然有这种可能，早就该有心理准备的，人总要向前看。

　　那时候大概只有定远侯上门将怒斥他们侯爷的作为，并且劝夫人与侯爷和离。
　　崔家人一直都不希望夫人嫁给侯爷。

　　沉浸在悲痛中的夫人一度真的有这种想法，她觉得自己难以再面对丈夫，可能一见到他就会忍不住露出憎恶的表情。

　　但随着时间推移，事情有发生了转机。
　　儿子战死，也是荣耀，她因此得到了厚赏。并且在那段时间里，夫人发现她得到了几乎无限的尊荣，她在任何场合都被奉为上宾的同时，得到了所有人真心实意的称赞与敬佩，包括那个住在靖安侯府里一直不待见她的婆婆。

　　她以“战死的侯府世子的母亲”身份而受到“侯夫人”这个身份以外的优待，而不是“皇后的妹妹”。

　　到侯爷班师回朝时，夫人的哀怨与憎恨已消散了大半，剩下的，都被她很好的隐藏了起来。
　　日子还要继续，她依旧是那个贤惠的曲阳侯夫人。
　　但两人中间终究有了嫌隙，再难像从前那样一心一意了。

　　侯爷相信夫人在怨恨他，便不肯再对夫人多一些体谅，又不知该如何面对夫人，所以便逃避。
　　夫人知道这个家必须要撑住，所以她没有过多埋怨，依旧恪守着本分。

　　再后来，夫人生了三姑娘，身体不好，又流产了一次，卧床的时间便多了，她很少能见到外面的人，听到外面的声音，人活得越发焦虑起来。

　　时过境迁后，她再出门，依旧是侯夫人，而不是战死小将军的母亲，从前的所有的额外追捧与尊重都随着世子被遗忘而湮灭……

　　侯爷与信哥儿，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消失在了崔嬷嬷的视线里。

　　她也转身往回走，无论如何，日子还得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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