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寻心

　　灵玉知道韩振平想教育她，她的年纪让每个人都想这么做。
　　哪怕丁指挥那天很明显已经被她吓到了，但他今天依然试图教她点儿什么。
　　她很感激，因为不在乎她的人不会关心她。

　　但她也知道，他们仅仅是因为她还小，她看起来可以被教育，可以被灌入他们的思想。
　　一旦他们认识到这是徒劳，她之前的言行并非有人指教，而都是她自己的想法，他们就会回归沉默，呈现出一种“尊重他人命运”的淡漠态度。

　　韩振平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眼神转向灵玉脖子上挂的玉。
　　“你的灵玉究竟是什么？”他问道。

　　从前他没有太过于在乎，不仅因为这玉看起来太过于平凡，更因为她真的就这样每天戴着它，仿若寻常，这不像是一种对待极致宝贵重要之物的态度。

　　但现在，它不仅重要到御史会以此为由进行弹劾，更是重要到皇帝会为此维护她到这种程度。

　　“灵玉就是‘灵玉’，我就是‘灵玉’。”她低头用手摩挲着白玉，思绪也在不断延伸。

　　她相信自己的价值，相信皇帝这几年对她的栽培与保护都是为了那个可能的变数。
　　只是朝堂上的一些争斗，并不能触及根本。

　　这时，灵玉回过神来，发现对面的韩振平看着很是焦躁，额头上也都是汗。
　　天气热了。
　　她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现在的她感知其实是更加敏锐，温度湿度的细微变化，只要她想，她就能感知到，但同时她的耐受力又更强，不会因为这种变化而困扰，因此她表面上反而是更迟钝了。

　　她想了想道：“我现在不是很需要纳凉，今年分给我的那一份硝石，就你和他们几个分了吧。”

　　韩振平点点头表示领情，心情却越发烦躁，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烦什么，好像一切与他的预想都有所偏差。

　　养元殿，皇帝照例给几位宰相赐座。
　　几人知道皇帝这个时候单独召见是为了什么，皇帝也知道他们知道。

　　但皇帝一开口，却是让人意想不到的话题：“林爱卿，朕听闻你的幼女正是待嫁的年纪，正在满京城物色好人家，不知如何了？若是觅得佳婿，朕定然是要下旨赐婚，以彰爱卿的劳苦功高。”
　　一旁的贾相与韦相立刻相互对了一个眼神，然后转头看向林相。

　　“臣谢陛下圣恩。”说完这句，林相便再不言语，既不说自己女儿是否已经婚配，更不请皇帝为自己女儿指定人选赐婚。
　　如果灵玉看到这一幕，她一定会背后吐槽：
　　陛下啊，你不觉得自己很冒昧吗？

　　对于大臣而言，赐婚，是荣耀，是恩宠，但有时候也是枷锁，它很多时候意味着皇帝对朝臣势力细致入微的渗透。
　　当然，皇帝没有说他要指定人选，更没说自己的三皇子适龄，而是让林相自己选，皇帝表示一个恩宠的态度，已经是很尊重林相的体现。

　　皇帝也是点点头，紧接着就话入正题：“不知诸位爱卿对徐卿家的奏疏如何看？那些昨日朝堂上已经说过的就不必再重复了。”
　　贾相公已经要脱口而出的那些片汤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林相则还在为刚才的事紧张，原本他就已经很为自己小女儿和三皇子的流言而苦恼，眼下这个时间还真不太好猜是谁放出来的流言。

　　三皇子自己？他就不怕得罪了他？太子？有可能，但这会把眼下的事联系起来，让人以为种种迹象表明太子要失势，这绝不是明智之举。

　　只有韦相眉头紧锁地阐发着他的意见，事实上，他一向是对修道者这群人拿着朝廷俸禄，却不纳入正常的朝廷体系中非常反感的。
　　不好管，失控，失序，这是朝臣们对这群阴影中的人本能的厌恶。

　　而此时此刻，南城的一条暗巷中，吕粱在南城兵马司一些人的指引下，拦住了正欲离开的一位姑娘。

　　“几位官爷这是欲作何？”女子用团扇遮住脸，浑身颤抖地说着，但袖中的匕首已经蓄势待发。

　　“柳姑娘，你和我们华指挥是姐妹，想来也算不得外人。”吕粱和一众人也戒备着，但语气十分客气。

　　女子犹豫了片刻，放下团扇，露出经过伪装但依旧保持着几分姿色的脸庞，冷冷道：“倒是好本事。”

　　“柳姑娘不必如此，毕竟眼下华指挥被弹劾，也是身处困境，我们做下属的，总要为她做些什么。那两具尸体，是否都是姑娘处理？顺天府没有和我通气，但我想他们已经拿到了证据。”吕粱有些无奈地说。

　　对面女子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是我。”
　　吕粱倒是有些诧异：“姑娘不怕？影卫行事想来是有分寸的，可事情已然闹大，怕是很难落得好，曲阳侯府和华指挥也都会受到牵连。”

　　“太子府影卫的名单已经拟好了。”太子妃拿着写好的名单递给太子。
　　影卫首领的名字赫然是：王宜春。
　　这就是那位太子府的管教嬷嬷，王嬷嬷。

　　若是灵玉此时看了，定然第一时间以为太子妃是在趁机“公报私仇”。
　　然而就会逐渐想明白，这可是影卫的名单，都是修道者，她可没资格这么做。
　　王嬷嬷是影卫中人吗？并不是。
　　但太子府真正的影卫首领不会出面，不会接受朝廷文武百官的审视。
　　他们不能站在光里。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柳姑娘写上，她明明无关，而且无关紧要。”太子妃毫不客气地质问着。
　　没有外人在时，她已经不怎么演了。

　　也许是因为她父亲的原因，也因为她自身的品性，她真的很得太子信任，知道了太多事，但也因此对太子失去敬畏。

　　只能说，他们越来越像正常的夫妻了。
　　“你放心，她不会有事……曲阳侯府也不会受牵连。”

　　午后，灵玉被皇帝召见了，这很正常，她甚至还觉得晚了。
　　但黄公公告诉她，今日上午，三位宰相也都被召见过。
　　他们走后，陛下似乎忧心忡忡，很难作出决断。

　　灵玉照例谢过黄公公，心中揣度着此时的情况，但没有更多的头绪。
　　见了皇帝，平常的礼节过后，对方便让黄公公递给她一张纸。
　　“这是太子府送来的影卫名单，你看看。”
　　皇帝告诉她。

　　灵玉内心咯噔一下，很快就在一众陌生的名字中找到了熟悉的名字。
　　柳世卿。

　　灵玉正想着曲阳侯府到底会不会因此受到牵连时，皇帝又告诉她：
　　“顺天府已经上了密折，那两个人，还有那个酒楼账房，都是被她所杀。”

　　灵玉猛然抬头，看向皇帝，不可置信道：“一定有什么问题！”

　　皇帝摆摆手，连忙安抚：“朕不是说她杀人有什么错，那些很可能是北方来的细作，只是她为了引蛇出洞，把尸体暴露在外，又恰逢太子刚刚出宫开府，被有心人盯上，顺天府也不得不查。”

　　灵玉张了张嘴，她其实想说，那两人被杀的手法，完全不符合柳姐姐的动手习惯，但这并不能当做什么证据，而且可能，也没有意义。

　　“既然是杀的是细作，那她也没有做错什么。”灵玉带着些许疑惑问。

　　“但朝廷没有打算和北方开战，况且……”皇帝看着灵玉那双充满力量的双眸，紧紧与她对视，“他们肯定是为了你，为了灵玉，为了天命变数而来。

　　“你想坐实自己天灾的身份？”

　　灵玉的脑海一下子像有什么东西爆炸了。

　　怀璧其罪。
　　人生前几年一直像是寻常人一样活着，所谓灵玉也只是因为娘胎里带出来的而显得珍贵，她一度觉得自己人是凡人、玉是凡玉；
　　后来感应到灵气，灵玉开始能够吸收灵气和淬体，她一度为自己的玉会不会被夺走而忧心，并且想过很多策略和说辞，但皇帝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只告诉她，他作为大雍的皇帝，为天下万民负责，不会做什么短视的事情，她又带着她的玉过了几年普通的修道者生活，她知道这种保护有代价，但时间久了，人总会习惯，便容易失去一开始的敬畏。

　　哪怕皇帝是为了她将来的价值而现在维护她，她也该时时刻刻记着他现在的恩情。
　　是皇帝选择了让她安安稳稳地渡过这么多年，甚至真的让她以这样的性别这样的年纪当了朝廷正式的六品官，她面对皇帝如何能够不感恩戴德？

　　灵玉的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也许该诚惶诚恐地下跪，也许该满脸愤怒地辩解和怒骂，也许该痛哭流涕地诉说自己的冤枉，但她似乎一下子，什么都做不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即使是天道给予你的命运，你也该对你的君王心存感激。
　　他没有试图夺走什么，已经是最大的恩赐。

　　灵玉的嗓音有些嘶哑，眸光也有些暗淡：“陛下的意思是，臣只能在柳姐姐和我自己中选一个？”

　　皇帝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
　　她习惯性地微微仰着头，看向皇帝的眼睛。

　　“不是让你选，是告诉你，和你比起来，太子府影卫的事，北方细作的事，都不值一提。”

　　说着，皇帝按住她的官帽，将她的头颅按得稍稍垂下，替她正了正官帽，然后笑着点点头，满意地说：

　　“你是朕任命的中城兵马司指挥，你做的很好很尽职，朕很满意。”

　　灵玉怔愣了片刻，连忙谢恩。
　　皇帝转身坐回龙椅，大笔一挥勾掉了几个名字，然后对黄公公说：
　　“让太子府再拟一份名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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