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会

　　汽车挤牙膏似的驶入嘈杂的闹市街，两侧人行道人来人往，众人原地驻足，欣赏这辆连号的劳斯莱斯。
　　许绫然脸朝向窗外，便迎上一道道注目礼。虽然知道从外面看不见里面，但还是没好意思再转头看出去。

　　她刷了会儿手机，再次抬头时，汽车开在平坦宽阔的马路上，窗外景色变成长龙似的绿化带，雪花铺满一路。

　　路过公园时，顾聿衡忽然叫停。
　　许绫然一手抚臂，一手托腮，扭头看向他，“怎么了？”

　　“时间还算早，你待会儿要没事的话，”他抿抿唇，视线平移至外面：“一起去公园走走？”

　　邀请女孩子去公园散步，这种简单纯情的约会方式实在老土，他以前的女友到底经历过什么，白瞎这样一张脸。
　　许绫然幽幽想着，踏在碎石堆筑的小路，呼出的热气瞬间化成白雾。

　　公园幽静，这个点没什么人，寒风呜咽呼啸，衬得景色冷僻干枯，在雪地里，俩人裹着厚厚的羽绒。
　　她急需放空松滞的大脑，因为顾聿衡，不得不绷紧一根神经。

　　“顾总。”她忍不住唤出声，“你大我几岁来着？”
　　“四岁。”他侧颔：“怎么了？”

　　“没有，就是问问。”许绫然挑起话题：“怪不得你把小时候的事记得那么清楚呢。”

　　难得听她主动提起过去的事，顾聿衡扯了下唇角，却算不上笑。
　　他从出生起，似乎就没拥有过童年，为数不多，称得上最接近同龄人生活的那段日子，就是有她的记忆。

　　刚开始，顾聿衡只是将许绫然当成一个拖油瓶。因为长辈告诉他，要带着妹妹玩，让着她，照顾她。
　　小学时期的顾聿衡已经初具几分沉稳内敛，尽数应下，尽职尽责地扮演大哥哥的角色。

　　“我好像真的一点都记不起来，你跟我说说我小时候的事吧，当然，除了那些。”
　　顾聿衡眉梢微扬：“那些？”
　　许绫然不信他不知道，嗓音闷闷的：“...嗯，除了那些。”

　　“那没了。”
　　“............”

　　彼此无言两秒后，顾聿衡哼笑出声，“你小时候好奇心很强，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你经常拿着书本或杂志跑来向我问东问西，甚至有时候发着呆，或是玩得兴起时，都能蹦出一两个天马行空的问题。”

　　许绫然不以为然：“小孩子好奇心重，不是很正常？”

　　顾聿衡不这么觉得，淡淡嗤笑了声，却不反驳，她直觉他话没讲完，这里头一定有坑等着她，便直愣愣道：“...比如，什么问题？”

　　“你最爱问我生物题。”
　　“......”

　　许绫然觉得他在故意调戏她，可看着他一本正经又平静如水的神情，话硬生生堵在喉口。

　　明明一开始就说了，不能聊‘那些’事，结果一开始就聊到了。

　　许绫然果断终止话题：“你是什么出国的？”
　　顾聿衡：“你升小学前的暑假走的，八月末，所以算起来，我们总共相处了两年不到。”

　　许绫然怔愣片刻，眼眸垂了下。
　　“所以顾总，就是这两年不到的时间，让你记到现在吗。”

　　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到底喜欢我什么。
　　又或者说，我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你这样的人记挂到现在。

　　后面这些话，她统统憋在心里，没敢问出来，是给彼此留余地和体面。
　　等了很久，顾聿衡都没吭声，她理解，这个问题太过尖锐，是她欠妥。

　　正当她准备揭过，冷不丁听到斜上方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也不光是。”

　　话音将落的瞬息，夜跑的路人从身旁过去，掀起一阵凉意。
　　空气似乎凝结在这刻。

　　不等她反应和回答的机会，顾聿衡问道：“周六有空的话，带你回我家老宅看看，你最常住的房间，还保留着当年的样子，没变过。”

　　他大概猜到林慧昕举办这场排队的目的，但没跟许绫然提，也不知道小姨会请哪些人来，只说长辈组了局，聚聚。

　　最后怎么回到车上的，许绫然已经没有印象，当嘈杂的噪音和呜咽的风声在车门拉上瞬间嘎然而止时，她后知后觉，他所说的老宅是哪里。
　　俩家离得近，如果去参加，许耀明肯定会知道，到时候免不了要回家一趟。
　　这两天因为向柳珺的事，她不太想看见许耀明，也不知该怎么面对许正勋，多年来调整好的心态也会因为一根导火索而崩裂。

　　吴叔依旧将车子驶进小区，停在一栋单元楼楼下，他利索下车，打开后排车门。

　　“顾总，你等我一下。”车门刚打开，许绫然便匆忙撂下这句话，一溜烟跑走，身影消失在楼道转角。

　　知道楼下不能久停车，回到家后，许绫然连脚都没迈进去，拿起玄关鞋柜上的牛奶后又嘭地关上门，“噔噔噔”的脚步声响彻楼道。

　　刚下楼，小区保安也刚好过来，在不近不远的地方默默打量着这辆劳斯莱斯，似乎纠结到底要不要上前提醒。

　　后排车门仍是开着的，顾聿衡靠着椅背，听到脚步声后，放下手机。

　　“顾总，”许绫然喘气声有些粗重，把牛奶递给他。

　　顾聿衡接过牛奶，捏在手心深深瞥了眼，还是跟上次那瓶同样的牌子，“跑这么急就为了给我拿牛奶？”
　　许绫然倒不扭捏，点点头。
　　“我试过很多牌子的牛奶，就这款最常喝，不仅不长痘，助眠效果也好些。”

　　顾聿衡吊了下眉梢，好奇问道：“我看起来就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在公司，大家都知道新来的老板是个工作狂。甚至有许多次，晚上十二点过，还有人看见顶层的灯亮着。

　　许绫然笑了笑，没说今晚的他看起来有些乏，道过别，她看了眼驾驶位上的吴叔，说了句“注意安全”，便转身上楼。

　　*

　　燕森湖畔毗邻近郊，是许多年前顾老爷子购置的，因年头较早，生活气息比其他住所浓厚了点，但这也仅限于顾华晖和林寄真。

　　诞下顾聿衡后，夫妻俩一头栽进工作中，倒没当甩手父母，将他直接扔在老宅，而是在顾聿衡逐渐懂事后带在了身边。
　　那时候事业重心已转移到国外，夫妻俩打算在美国常住，便捎上顾聿衡一同出国。

　　初到美国时需要频繁出差，长则半年短则两月，林寄真不舍得儿子，便将他带在身边。

　　由于频繁搬家，顾聿衡没有像正常孩子那样，在一所小学读到毕业。
　　想着反正去学校念书也是插班生，处处需要适应与磨合，林寄真索性给他请了家庭老师，怕自己工作忙，陪伴孩子的时间少，便又给他报了许多兴趣班。
　　这种局面一直到顾聿衡升初中时结束。

　　那段时间，顾聿衡打心里就没有“家”这个实体概念。
　　他今天住在这栋公寓，明天就有可能搬进新的酒店，身边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导致他比任何同龄人都有着对新鲜事物更强的接受度。

　　也就是这几年，生活才安定下来。

　　从公司出来，顾聿衡坐在车里闭目养神，刚阖眼没两分钟，小姨的信息弹出来。

　　林慧昕：「路上不急，慢慢过来，不是什么正式宴会。」
　　知道外甥工作忙，她不想给他一种，就连挤出时间休假也是在上班的体验。

　　顾聿衡回了个“好”字。
　　退出聊天框，没熄屏，而是点进许绫然的聊天框。

　　自从那晚她答应他会过来，直到今天，俩人没再谈论过这事，顾聿衡甚至在想，她是不是忘了。

　　正打算发消息问问时，对面像是有心灵感应般，显示出“对方正在输入中”。

　　许绫然：「对了顾总，我爸我爷爷他们会来吗？」
　　宴会一切事宜由林慧昕负责，他只派刑晶晶对接，叫了哪些人不清楚：「我问问。」

　　没一会儿，顾聿衡告诉她：「应该会来，怎么了？」

　　许绫然跟许耀明的关系不好，在之前两次接触和猜测下，顾聿衡得出这个答案。
　　以为她得知他们会来后，便开始后悔，他默了默，按捺住没主动询问。

　　几秒后许绫然回：「没事，就问问，我这儿有点事，可能得晚点到。」
　　顾聿衡：「我来接你？」
　　许绫然：「不用，我坐我小姑车来。」
　　她也是昨晚才得知许姣会来，估计顾总家里操办这场宴会的长辈邀请了他们一家子。

　　汽车还未驶进别墅，远远的，便看见大门口进进出出许多人，外面还停着几辆车，车库与庭院已经占满，看样子是准备开去小区停车场。

　　这是顾聿衡印象里，老宅最热闹的一次，联想到小姨对自己感情生活的关心程度——因为许绫然会来。他都没觉得气氛有什么不对。

　　一踏进家门，感受到扑面而来一股子过分热闹的气息，顾聿衡才瞬间明白过来，有什么不对劲。

　　大厅里，三五个跟他父母年龄相仿的人聚在一块攀谈，其中一位太太身旁站着位姑娘，约莫二十出头，打扮得精致乖巧。
　　女孩在听到大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扭头看过去时，漂亮的美眸里闪过一抹讶异与错愕。

　　只消一瞬，顾聿衡平静地收回视线，心里猜到八九分。

　　林慧昕刚好从旋梯下来，看着外甥只得尴尬地笑了笑，“你来啦。”
　　顾聿衡回望小姨，眼神分明在说，不是说没有相亲？

　　林慧昕明白他的意思，但这种情况下，一时半会解释不清，便装作不懂，推着他的肩膀过去，依次介绍。

　　顾聿衡一贯得体地喊人。

　　一圈下来，其中那位领着女儿的太太才笑着将女儿牵到跟前：“这是我女儿蒋乐，还在国外念书，最近学校放假才回国，下个月初又要返校了，乐乐，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聿衡，刚好你俩都是在国外长大，肯定有共同语言。”

　　顾聿衡微微抬了抬下颌，都没给那姑娘一个正眼，敷衍又公式化的态度显而易见。

　　两边就这么对峙着，长辈们的目光聚焦在他们身上，空气冷不防凝固两秒。
　　矜持够了，蒋乐才终于鼓起勇气，羞羞怯怯地喊了声“聿衡哥”。
　　顾聿衡客气颔首：“你好”。

　　作为“东道主”，林慧昕没忘记自己举办这场宴会的真正目的，眼看事态即将朝着难以预控的方向发展，她赶紧招呼众人落座。

　　“乐乐，我听你妈说你要回来，给你准备了样小礼物。”林慧昕岔开话题，拿出提前放在电视柜墙里的礼物盒，眉眼带笑：“快拆开看看，喜不喜欢。”

　　蒋乐先是看了眼妈妈，在得到对方的眼神允肯后，才伸手去接礼物，一看就是个从小懂事听话的乖乖女。

　　林慧昕看在眼里，笑道：“还是个孩子呢，我记得乐乐今年二十二了吧？”
　　蒋夫人：“没到，刚过二十一的生日。”
　　“呀，一眨眼就这么大了，我印象里，乐乐还只有这么高呢。”她伸出手比划。

　　趁着蒋乐拆礼物，长辈们在聊天，顾聿衡给许绫然发消息：「快到了告诉我，我来门口接你。」

　　等了两分钟，对面没有回复的迹象，他发了串电话号码，随后翻转手机，捏在掌心把玩

　　蒋夫人见顾聿衡处理完事务，再次把话题转向他：“欸聿衡，你在哪个洲来着？”
　　“读书在马萨诸塞，毕业后回了纽约。”

　　蒋乐抬头看他一眼，眼睛里再次滑过一抹惊讶，又迅速恢复如常。

　　“听你小姨说，你从小学习就强，看来真是学霸中的学霸，”蒋夫人双手交迭，笑笑：“乐乐对念书兴趣不大，本科跟研究生都读的艺术方向，家里也不指望她回来工作，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
　　席间一太太道：“是啊，现在大环境不好，孩子们能平安健康长大就很满足了，听说乐乐学的是西方古典乐？”
　　提到这个，蒋夫人面露傲色，笑意更浓了些：“嗯，去年举办过一场个人独奏音乐会。”

　　他们的话题，顾聿衡不感兴趣，也不想再继续深入了解，因是客人，cue到自己了，便有一搭没一搭应着。

　　林慧昕知道他此刻心里已经开始不耐烦了，指不定下一秒就起身撤了。
　　蒋夫人跟她有些交情，又是牌友，知道对方心里抱着“相看”的心思，不好让气氛变僵，只好再一次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向别处。

　　蒋乐一边听长辈们聊天，一边用余光偷看顾聿衡。
　　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男人的侧脸，五官锋利硬朗，薄薄的眼皮半阖着，指尖似有若无划着屏幕。
　　说实话，她没想到林阿姨的外甥这么帅。

　　来这之前，她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毕竟要跟比自己大这么多岁的男人相亲，甚至觉得会有代沟。
　　但在看见顾聿衡的那瞬间，心里那些抗拒与烦闷，一扫而空。

　　坐了会儿，顾聿衡忽地起身，说去车里拿东西。

　　林慧昕这会儿巴不得他走，还不忘问道：“绫然还没到吗？”
　　顾聿衡对小姨表现出对许绫然的熟稔见怪不怪：“说有点事，晚点到。”
　　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顾聿衡走后，蒋夫人便问了句：“谁？”

　　林慧昕将心里准备好的话添油加醋地说出来：“我姐姐邻居家的女儿，聿衡出国前，俩孩子一块长大的。”
　　“......”蒋夫人表情僵硬一瞬，无声地笑了笑：“这样啊。”

　　圈里一起打牌的太太们，谁不知道林慧昕正操心外甥婚姻大事，还曾派车跟踪，这什么时候冒出来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了。

　　没过多久，蒋乐起身，说去趟洗手间，林慧昕便给她指了个大致方向，就在众人的右后方。
　　来到洗手间，她并未上厕所，而是站在盥洗池前补妆。
　　补完妆对着镜子端详了遍，随后径直走向后门，又绕了个弯来到前院。

　　别墅里人多车多，来来往往的客人，蒋夫人并没发现女儿出去了。

　　不多时，蒋乐找到了顾聿衡。

　　顾聿衡坐在库里南驾驶座上，车门大大敞开，他的双腿自然闲散地岔开，大幅度曲着，上半身靠着椅背，指间夹着香烟，白色的烟雾袅袅攀升，自手腕向上蔓延，薄薄地盖住男人的眉宇。

　　他的视线穿过挡风玻璃，似有若无地落在路边雪堆，沉默孤僻。
　　暖气开着，外套被扔在后排座椅，衬衫袖口半挽，露出劲瘦白皙的腕骨。

　　她猜对了，他只是找了个借口来车里躲着。

　　察觉到来人，顾聿衡转面看过去，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下：“？”

　　蒋乐耸耸肩，轻快道：“我妈那太无聊，所以我就跑出来了。”

　　顾聿衡还记得自己是这儿的主人，客气道：“招待不周，见谅，你可以在别墅里四处转转。”

　　蒋乐丝毫不意外他这个态度，仍旧扬起一脸单纯无害的笑：“你不请我上去坐坐吗？怎么说我也是客人。”她指了指副驾位。

　　顾聿衡没吱声，就这么八风不动的仰躺着，指间的烟蒂蓄起一小截白灰。

　　他仍旧没正眼看蒋乐，应该说，从他回到家开始，就没正眼看一次这姑娘。

　　须臾，他侧头，直视前方，似是思考过：“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你回去吧，别让你妈担心，她知道你过来找我？”
　　“不知道呀。”蒋乐款步上前，细若无骨的手扶着车门，目光直勾勾停留在他脸上：“没谁知道。”

　　“你还会回美国吗？”他不吭声，她便找话。
　　“跟你无关。”
　　“怎么说咱俩也是相亲对象，问问都不行？”

　　顾聿衡将烟蒂洇灭在烟灰缸内，稍微坐直了些，他觉得再聊下去，就有点不对劲了。

　　“没人跟我说有什么相亲，你回去吧。”
　　“你害羞啦？”她装傻，笑意直达眼底，乍一眼跟刚才在客厅时的神态一样，却多了几分直白，里头冒着裹挟火舌的欲望。

　　顾聿衡瞳孔漆黑，没什么表情地扯唇：“一开始这样不就好了。”
　　装什么。

　　“不行啊，我妈在呢，她很紧张我。”蒋乐再次上前一步，小腹碰上男人的膝盖，轻声道：
　　“今晚有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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